自古文史不分家,通過文學的表達,來執行對歷史事實的梳理,是一種語言形式。
史景遷的《王氏之死》正是基於這樣一種形式的文學作品,是送給歷史學者的一面放大鏡。
這樣"以文論史"的觀點和著史風格,在中國史學傳統中早有定式。
司馬遷就是用"文"的筆法,來著"史",寫下了不朽的《史記》。
魯迅在其未完之作《漢文學史綱要》中將《史記》奉為"無韻之離騷",評價這部史作"惟不拘於史法,不囿於字句,發乎情,肆於心而未文"。
"不拘"、"不囿"、"肆於心",將司馬遷在《史記》中傾注的個人情感表露無遺,而這種對於歷史和現實真切的體悟,也非"文"不能表達。
史景遷用文學的語言著史,正是他對史學的激情所在。
如果說《王氏之死》是一本文學作品,肯定有"掛羊頭賣狗肉"之嫌,但如果說是一部史學資料,則充滿了新意。
一個小人物無名王氏之死
在清兵還未入關以前,郯城和它的居民們就磨難不斷,天災人禍交替出現,耗盡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機。
誰也不知道這個小縣城未來的命運將會走向何處,1668年7月,一場特大地震襲擊了郯城,時任知縣馮可參用"落井下石"來形容這個小縣城的命運。
在惡劣的生存環境之下,郯縣西南歸昌集外的一個小村莊裡,婦人王氏與她的情人私奔了。
孤單,貧窮,還是因為和公爹相處不好?但沒有人知道王氏為什麼要跑。
出逃不久,王氏被情人所拋棄,不得不回到丈夫任某身邊,在熟睡之後被丈夫殘忍地殺死並拋屍。
直到被人發現,王氏都孤單地陳屍曠野,穿著她死前換上的衣服:藍色的夾衫和白色的單褲,以及一雙有些磨損的軟底紅布睡鞋。
任某殺妻之後,企圖嫁禍給鄰居高某,因為高某曾和任某就王氏發生過口角,而且高某還打了任某兩巴掌。結果任某的算計被知縣黃六鴻拆穿。
因為子嗣傳承和贍養家老的緣故,任某被輕判杖刑和枷刑。
為了安撫王氏的"冤魂",黃大人決定用十兩銀子安葬她,但是這筆錢縣衙不出,黃大人自己也不出,任某出不起,最後判被誣告的高某出。
史景遷把這個"無名"王氏的故事寫成了一本書:《王氏之死》。
200多年以後的王氏像一顆被史景遷重拾的石子,帶領著人們進入滿目瘡痍的郯城和郯城灰暗的歷史。
如今,審視"這顆石子"並非只有故事,還有故事消散後"模糊而深遠"的歷史反應。
我們不知道王氏的故事可以告訴我們多少關於清朝的事,但是有許多女人像她一樣,就像許多縣城跟郯城一樣,走過了好幾個輪迴。
三個視角呈現的生存、道德、情感
《王氏之死》裡有農民、勞役、小商販、無品級的差人以及最基層的地方官員等眾生,史景遷通過底層民眾的生活,輔以當時造成轟動的重大歷史事件為背景,用三個人的視角展現了當時的社會面貌。
01 第一個是1668年至1670年間郯城知縣馮可參。
馮可參是一個讀書的福建人,1673年編撰了《郯城縣誌》,與其他地方誌相比,在內容或體例上沒有什麼不尋常,但是它對這個縣困苦的描述寫實而鮮明。
這源於馮可參自身苦悶且短暫的為官生涯。1674年,《郯城縣誌》編撰完成之後,馮可參回到家鄉。
彼時,靖南王耿精忠佔據福建,響應平西王吳三桂,反叛清廷,兩藩大亂。馮可參拒做叛王之臣,遠遁深山,最終死在隱居之地。
基層地方官吏,往往直接面對底層群體最真實的生活,同時又夾在上級官員和本地豪紳中間,若是隨波逐流,日子也許會好過得多,偏偏馮可參是一個具有儒士精神的人,對民有仁愛之心,也極力維護正統。這就註定了他在上級官員和地方豪紳之間兩面受氣,看到的更多的反而是老百姓的生活狀態。
所以,馮可參基於自身經歷所撰寫的《郯城縣誌》,更充滿不同於檔案的同情心,寫下的是郯城的不幸遭遇、居民的貧困以及當地士紳在紓解困境上的無能,更是時局動盪後普通大眾的生存狀態。
02 第二個是馮可參繼任知縣黃六鴻。
告老還鄉的黃六鴻在蘇州過著舒適的生活,開始撰寫回憶錄和官箴,定名:
《福惠全書》。馮可參的縣誌是即時記錄,而黃六鴻的官箴則包含著回憶與反思的感悟。
黃六鴻也是個標準的儒士,在這個看似崩解的世界中,他將人的身體和精神放到了同等重要的位置,
求取的是肉體和道德的基本生存。在道德可以干預法律時,縣官具有很大的自由裁量權。
這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在王氏案中,黃六鴻能夠從輕發落兇犯任某,然後又因為神鬼之故,超額撥款安葬王氏。
黃六鴻從郯城居民自殺、縱慾、爭鬥和暴力的表象中,看到了人在這個自然絕望之地,自我墮落的本性。而這種本性,又增加了郯城的災禍。
馮可參的《郯城縣誌》和黃六鴻的官箴,都是他們親身經歷和實地考察之後的記述。這兩種史料有一定的可信度,也是構建地方歷史面貌的常用文獻類目。
然而,史景遷沒有止步於此,他還選擇了另一個視角,這成為《王氏之死》最具特色的地方,也是爭議最大的地方。
03 第三個就是清代著名小說家蒲松齡。
在《王氏之死》中,史景遷大量選取《聊齋志異》裡的故事,有引用,有詮釋,有拼接,試圖用荒誕怪離的鬼故事情節,來反映郯城人當時的真實生活和他們不為人知的內心世界。
蒲松齡的家鄉淄川與郯城接壤,他的經歷也見證了郯城在十七世紀後半期的歷史。
從蒲松齡所用的語言、塑造的人物、杜撰的情節等,可以看到蒲松齡對當時社會階層的認識以及群體命運的體察。而他的《聊齋志異》雖然是小說,也是他的一種見解。
史景遷用《聊齋志異》一方面是為了讓記史不再是機械式的複述;另一方面蒲松齡和馮可參、黃六鴻一樣,他們本人也是史料的一部分。
在王氏瀕死這一情節的刻畫上,史景遷將《聊齋志異》多篇故事整合
起來,為她編撰了一個夢境,填充了在生存和道德之外的另一個對於世界的反應:情感。
透過馮可參、黃六鴻、蒲松齡,從縣誌、官箴、小說三種文獻,表現生存、道德、情感三個主題,是史景遷《王氏之死》的線索,讓郯城十七世紀磨難歷史,有了清晰的結構。讓我們有了近距離的親切感。
關注小人物的個人命運與大歷史同步起來,無意中就會進入一種歷史悲情的狀態,生存、道德、情感都成了一粒灰,但壓到每一個人身上就是一座山。
03 隱藏的現實社會問題是一個時代的命運終局
寫的是《王氏之死》,但王氏只出現在了後兩個章節中,更多的是郯城人的生活,這並不是無意義的鋪墊,是要通過王氏這樣一個小人物的命運,折射出整個中國17世紀的鄉村面貌,也折射出郯城人所處那個時代的社會問題。
在整個歷史的記錄中,這些現實社會問題是"小的"。但是,對身處事中的每一個當事人來說,這些問題都是生死攸關的大事。
01 圈地是民眾失去生活來源的根源
清初實行的圈地是在政局初定、財政困竭、國家尚未統一;滿洲貴族和八旗將士的"計丁授田"制因兵入關而無以為繼;以前的莊園已捨棄的背景下發生的,其內在驅動力雖有經濟層面的因素,但主要偏重政治與軍事的考慮,即安置滿洲貴族,解決八旗兵丁的生計、糧餉等。
圈地後,很多農民道田地被佔,流離失所,部份地主或農民投充到八旗莊園,或流亡他鄉,造成大量流民、乞丐的出現。
《王氏之死》中,用化名僱人耕種土地;謊報土地是住在另一地區家庭所擁有;將稅以現金或糧食的形式算在低稅率鄰居;設法謊報土地質量;宣稱在自己土地上生長的作物是別人的;完全不向政府登記擁有的土地……
這一系列的對策好似農民的"小聰明",其實是在圈地背景下的農民失去土地的無奈,而土地是生活的唯一來源。
就在王氏死去時,康熙已即位近20年,他早已解決了鰲拜,與吳三桂、耿精忠、尚可喜"三藩"的戰爭也即將收尾。
這是繁榮的開始,28歲的康熙帝不會知道,這段繁榮會延續至他的重孫,被後人稱為"康乾盛世"。
一邊是"康乾盛世"的繁榮富庶和康熙的雄才大略;一邊是郯城百姓天災人禍、王氏默默無聞的死。
歷史以一種獨特的手法,道出了當時社會的真相,也為清廷的終局埋下了禍根。
02 混亂的社會治安是爭鬥與暴力的根源
郯城存在著內外兩種暴力形式。
外在的暴力是盜匪集團的猖獗,以及滿人入關後帶來的兵禍,始終貫穿著郯城半個世紀以來的苦難。
內在的暴力形式,史景遷則用《聊齋志異·崔猛》來表現。
崔猛出生在大戶人家,為人剛烈,好行俠仗義,對作惡之人屢屢施加私刑。苦主之一的李申感念崔猛的恩德,跟隨在他身邊為奴。
最後,崔李二人搗毀山匪老巢,建立地方團練,維護治安。
崔猛在大環境下的個人行為,完全用個人的意志在控制。因此,暴力背後所展現的民與民的關係,是郯城區域內群體自治的結果,也是個人脫離了整個社會,百姓脫離了官方的結果。
形成這種脫離的原因,就是社會治安環境的混亂,爭鬥和暴力僅僅只是表象而已。
03 不能懲惡揚善的法律在道德和人性之下顯得"力不從心"
《王氏之死》中《寡婦》是單獨的一章,寡婦不是某一個人,而是一個群體,以一個群體來反應生存鬥爭背後牽涉的財產保護。
《大清例律》規定:"婦人夫亡……其改嫁者,夫家財產及原有妝奩,並聽前夫之家為主。"
這樣一來,為了盡奪家產,欺辱孤兒寡母之事屢有發生,《大清例律》看似有道理的法律,其實存在太多的不完善性。
法律的約束和漏洞影響著人們生活產生各方面,使實際案件會有不同的結果,這些不同的結果則會導致個人婚姻乃至個人命運的改變。
這就牽扯到懲處、管理、規則和人性。
古代的監獄,獄吏以多種方式虐待囚犯,目的是逼囚犯付給保護費;囚犯會打同牢人作為報復,或者偷其他囚犯的食物;官吏們會因害怕人逃脫而殺了主要嫌犯……
黃六鴻基於自身的修養,用道德和人性彌補法律的漏洞,辦法就是嚴密看守、公正對待、定期檢查和鍛鍊身體。把女囚和男囚小心地隔離開,建立雙重的保安制度,效仿保甲登記制度,五人一組,每一天由其中一人對其他四人負責,五天一輪迴。
然而,當泛道德化的價值觀被加入本就不平等的法律併成為制度後,必然將造成扭曲的不公正。
如寡婦改嫁,本為鼓勵寡婦完成從一而終的貞烈佳話,卻從此剝奪了寡婦選擇生活的權利,將寡婦在夫家推向了一個弱勢地位,反而激勵夫家人員逼迫寡婦改嫁的行為。
被道德綁架的制度,沒有人人平等的前提,便產生了道德風險。
在道德和人性面前,這樣的法律就顯得力不從心,無論獎還是懲,都將是一個錯誤的結局。
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所有的必然事出有因,悲慘的事情只是因為悲劇像一把鈍了的刀,想要殺死人卻一刀殺不死,這便是歷史中最為痛苦的事情。
然而,悲劇從一開始就註定是痛苦的事,也是時代的終局。
04 小人物也有內心世界,也是歷史的書寫者
王氏如果僅僅只是無知貧苦的村婦也就罷了,可恰恰她是那個時代眾生相的代表。
郯城的興衰絕非個案,仔細看過一圈圈年輪,所謂盛世不過是政客和歷史書寫者們關心的詞,普通民眾最細微的心靈世界沒有人會關注。
人的出生,死亡,時間地點多不詳,沒有記錄。
"我們通常找不到驗屍官驗屍,行會交易,……出生,婚姻,死亡等記錄"。
史景遷試圖通過王氏,使中國底層民眾的模糊面目清晰起來。
在大的時代背景下,即使如縣令黃六鴻、或是半地主半土匪叱吒風雲的王二,甚至脫開郯城記述故事的蒲松齡,莫不是弔詭命運的臣服者。
他們縱然有生活中的幸福婚姻、炙手可熱的權力或者聰明才智的本事,對於生而為人的劫難坎坷、他人之惡,仍舊在劫難逃,而史景遷在說的正是這一點。
撇除時代的桎梏,不難看見在天災人禍,邪教橫行之下,能左右普通人命運的,更是人性的善惡。
史景遷起名之處,就概括了這一切的深意:"歷史前進,景象依舊,時代已變" ,提供給人們的方向,就是通過這些小人物來看歷史,讓他們也成為歷史的書寫者。
"王氏的屍體整夜躺在雪地裡。當她被發現時,她看上去幾乎好像活著一樣:嚴寒給她死去的臉上保留了生命的色彩。"
這一場雪,不僅是王氏的最後宿命,同時也是她所身處的社會的終局。
閱讀更多 裴曉鋒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