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佛光寺
-----看這位山西攝影師如何穿越那場飄舞了千年的香風花雨
國內首例唐代古建築彩塑人物裝束復原攝影探索記略
清末以來，
孱弱中國門戶洞開，
大量外來學者開始探測中國的方方面面，
中國成為他們“大發現”的樂園。
其中熱衷於中國文化的日本學者關野貞
與常盤大定經過長期調查，
於1927年出版了《中國文化史蹟》叢書。
作者得意於自己紮實的調查成果，
甚至斷言：“中國全境內木質遺物的存在，
缺乏得令人失望。
中國和朝鮮一千歲的木料建造物，
一個亦沒有。
而日本卻有三十多所一千至一千三百年的建築物。”
這種論斷，
深深刺痛了中國學者的心。
於是冒著兵燹荒亂，
1932-1937年，
以梁思成、林徽因為核心的中國營造學社團隊，
開始了艱苦的中國古建築調查之旅。
此間他們走訪了130多個市縣，
調查測繪的古建築超過1500座。
直到1937年6月底的某個黃昏，
他們來到了山西省五臺縣豆村的“佛光真容禪寺”，
僅電光石火一瞬間的對視，
他們心中頓時“驚喜連連”
.......
圖片源於網絡，侵刪
“照相的時候，蝙蝠見光驚飛，穢氣難耐。
而木材又有千千萬萬的臭蟲，
大概是吃蝙蝠血的。
工作至苦，探索唯恐不周道.....
恐怕會辜負古人的匠心。”
1937 年7 月 5 日，
他們發現梁底隱約有墨跡，
但樑架“離地兩丈多高，光線不足，
各梁的文字頗難確辨。”
“徽因素來遠視，獨見女弟子寧公遇之名。
生怕有誤，又詳細檢查階前經幢上的姓名，
果然也有女弟子寧公遇者，
稱為佛殿主，名列在諸尼之前。”
至此，
“我們一向所抱著的國內殿宇還必有唐構的信念，
一旦在此得到一個證實了！”
當晚，
林徽因建議把晚餐移到大殿前的高臺上，
對著西天的遠山和晚霞，
他們吃掉了所有帶來的罐頭。
佛光寺大殿階前的經幢落款年號
為大中十一年（公元857年），
是唐代第十七位皇帝唐宣宗李忱的年號。
82年後的此時此刻，
當我們站在梁、林二位先生共進晚餐的高臺上時，
恍如看到了他們的身影。
他們慶賀新發現的快樂依然瀰漫在周圍的空氣中。
托起佛光寺大殿的高臺是一個神奇所在。
儘管它位置最高，
但即便走進山門，
也看不到“佛光真容”。
只有站上高臺於殿前回望，
深邃山谷的悠遠空寂、
夕陽墜落的雲蒸霞蔚，
才能裝進這宏大靜默的山水畫境中。
這就叫做“與佛同觀”。
梁思成拍照時，
把和他同樣矯健，
卻比他更加細膩敏銳的妻子定格在底片上。
這些影像是那一代知識分子留給中華民族的珍貴記憶。
特別是大殿中林徽因
和“佛殿主”寧公遇等身塑像的合影，
很難用語言描述那是一種怎樣的跨越千載的奇妙。
一眼千年，相隔千年宛如初見。
夢見你千萬遍，只想觸摸你五官。
一眼千年，
沉默也勝萬語千言，
只有你有幸能描述這光陰似箭。
眼下，
面對氣勢宏大的國家寶藏和如江海般深沉
亦如燈塔般耀眼的先驅背影，
後來人又能做什麼呢？
裝束復原是要講真的。
我們把目標對準了“佛殿主”寧公遇，
因為她的裝束看上去最簡單。
但寧公遇的塑像並不可靠，
她肩上所披的雲肩是典型的明清時期產物。
所以只能核對其它資料來實現其形象的復原。
山西是“中國古建築的寶庫”
保存的寺觀壁畫
是與敦煌石窟壁畫、陝西墓葬壁畫齊名的一座高峰。
其中唐代壁畫61.68平方米全在這佛光寺大殿裡。
這些壁畫既包括梁、林發現的
拱眼壁（斗拱之間）壁畫《說法圖》，
也包括了文物大家羅哲文於一九六四年七月
在佛光寺避雨時發現的
佛臺須彌座束腰上的《降妖圖》。
《降妖圖》線條簡練，
揮灑自如，
濃淡墨色虛實相應，
以硃砂、石綠、土黃設色，
呈現了典型的“焦墨淡彩”的唐代畫風。
天王邊上
一位著襦裙、頭飾雙環望仙髻的侍女令人眼前一亮。
但由於佛光寺唐代壁畫
為中原寺觀壁畫中僅存的孤例，
所以相互印證的人物形象
還得去壁畫的另外兩座山脈中尋找。
很快，
我們在建造於中唐（不晚於公元900年）的榆林窟第25窟
南壁《無量壽經變》壁畫中，
看到了幾乎完全一致的服飾造型。
稍有不同的是，
女子在齊胸襦裙的外面，
又披了一件大袖衫。
榆林窟第25窟建造年代，
正好是吐蕃統治敦煌時期，
與佛光寺幾乎同時。
由此可見中原文明傳播的效率和威力。
“佛殿主”寧公遇，
是破解佛光寺秘密的關鍵人物。
坐在佛床之上的她是一位年約40的中年婦人。
“狀貌神全，生氣栩栩，一望便知是寫實的肖像”。
梁林認為，
連當時左右朝局的大太監都向她佈施功德，
就證明她的地位一定煊赫，
而且與內廷直接有關。
唐宣宗李忱人稱“小太宗”，
是一位有作為的皇帝。
他勤於政事，整頓吏治。
擊敗吐蕃、收復河湟。
安定塞北、平定安南。
尤以收復河湟之舉，
為安史之亂後唐對吐蕃的重大軍事勝利之一。
他統治期間，
國家相對安定繁榮，
歷史稱之為“大中之治”。
性格剛烈的永福公主是唐宣宗李忱的第二女，
某次與父皇一同進餐時，
激烈反對父皇輕言許嫁親貴，
竟將筷子折斷。
宣宗發火：你這脾氣怎麼能嫁人呢！
最終，那位公子成為妹妹廣德公主的駙馬。
而永福公主從此一心侍佛，終年不詳。
後世研究者根據史料得到一種假說：
李忱上位時受到了佛教徒的支持，
所以一登基就一反前任唐武宗的滅法政策而大興佛事。
五臺山是唐歷代帝王經營佛事的核心地區，
武宗的“會昌法難”
致使五臺山的佛教基礎設施遭到嚴重破壞，
唐宣宗迫切需要一個使者來代表他去恢復寺院。
信佛的永福公主便進入了他的視野。
鑑於開元二十八年永穆公主
為父唐玄宗建造淨土諸像，
舍錢於清涼寺的前例。
皇帝特命永福公主，
化名寧公遇來主持佛光寺的營建。
他試圖通過此舉來緩和父女關係。
長安於寶應元年改稱上都，
由朝廷派遣的供養佛法僧三寶的人就叫做“上都供送使者”。
這就是“佛殿主”寧公遇的地位凌駕於題記中
工部尚書、太原尹、北都留守、御史大夫、
河東節度使、澤州曹參軍一干中央地方大員之上的真正原因。
寧公遇的身份我們採用了這個假說。
模特靖哥哥是一位優秀的年輕舞蹈教師，
我們曾在晉城砥洎城古堡有過完美合作。
她飾演的晉商大院少奶奶，
眉宇神態間洋溢著所謂“貴氣”：
溫婉而威嚴、莊重而清明，
走路的步態端的特別穩重。
我們傾向於讓更多的年輕一代
以最快的速度瞭解這些國家寶藏，
因此我們將“永福公主”寧公遇的年齡
壓縮到了能讓年輕人接受的程度。
一個待字閨中的可愛小公主；
一位潑辣又任性的皇室少女；
一位懵懵懂懂又十分虔誠的供佛女弟子。
果然，公主本人就像完成父皇交給的使命那樣，
出色完成了一切。
同行的四月是造型師的閨蜜，
她對裝束復原保持了極高的興致，
於是我們順手給公主白撿了一個侍女，
她一路陪同公主從長安來。
她的造型裝束採用了初唐的半臂襦裙和帷帽。
結果驚豔。
儘管始終跟在公主側後，
但搶戲的人就是她了。
當日造型花了整整6個小時，
趕到佛光寺已經是下午三點，
拍攝耗時2個多小時，
可用一個倉促來形容。
文物保護規定屏蔽了很多區域，
我們做到了不讓拍的不拍，不讓進的不進。
就是這樣，照片的呈現還是令人開心。
畢竟，我們找到了我們所能感知的大唐公主寧公遇；
也用實際行動向梁思成、林徽因兩位先生
表達了後輩的崇敬。
臨退場時，佛光普照。
整個佛光寺完全沉浸在一片密度極高的黃金之中，
皇家道場氣派盡覽無遺，天上宮闕正是眼前。
以上是2019年8月30日的事。
1937年7月7日，
與梁思成林徽因發現佛光寺同時，
盧溝橋事變爆發，
他們再未回到這裡。
所幸這座被他們譽為
“薈萃於一寺的魏、齊、唐、宋的四個孤例”
並未在戰火動盪中消失。
建國後，
林徽因全身心投入新中國建築學領域的教育建設，
並參與了國徽、人民英雄紀念碑的設計工作。
1955年四月，一代才女過早地隕落了。
她的一世才情被濃縮成她墓碑上的三個字：“建築師”。
你來了，
畫裡樓閣立在山邊，
交響曲由風到風，
草青到天......
陽光投多少個方向，
誰管？
你我如同畫里人，
掉回頭便就不見......
你來了，
花開到深深的深紅；
綠萍遮住池塘上
一層曉夢，
鳥唱著，
樹梢交織起細細枝柯，
白雲卻是我們，
悠忽翻過好幾重天空......
1934林徽因
在佛光寺一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
有一座不起眼的明代小樓，
名叫“香風花雨”。
每年7月，也就是永福公主寧公遇和林徽因相見的那幾日
樓前滿園丁香盛放
整個佛光寺都會沉醉在這濃郁而優雅的香風花雨中
這恐怕就是對佛光寺這兩位最重要的女人最恰當的詮釋吧。
1953年，
山西省又發現了一座比佛光寺
還要古老75歲的南禪寺。
想必林徽因那時也笑了。
敦煌第61號窟宋代五臺山全圖
不勝粗陋、錯誤百出，感謝大方之家後臺留言指正。
（全文完）
策劃：九邊風物司妝造復原局
攝影：天涯神驢
妝造：胡公子
模特：靜哥哥 四月
保障：劉導
信源：
梁思成，1937年《中國營造學社彙刊》第七卷一、二期，《記五臺山佛光寺的建築》
梁從誡，《讀書》1983年第二期，《建築家的眼睛，詩人的心靈》；
梁從誡，《林徽因集》人民文學出版社；
羅哲文，發表刊物年代不詳，《山西五臺山佛光寺大殿發現唐、五代的題紀和唐代壁畫》
柴澤俊，《文物》1999年第一期，《山西古代壁畫簡述》；
朱利民、吳婷婷，2012年7月西北大學學報，《佛殿主上都送供女弟子寧公遇相關人事考辨》；
張斌，2018年八月，上海致正建築工作室，《與佛同觀，佛光寺中佛的空間與人的空間》；
壁畫藝術博物館，2016年山西出版傳媒集團《山西古代壁畫珍品典藏》
郭海文，發表刊物年代不詳，《唐宣宗、唐懿宗、唐僖宗、唐昭宗公主考 》
部分文獻影像來自網絡，一併致謝，侵刪。
鳴謝：佛光寺文物管理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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