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主任
很小的时候，村里有个怪老头。
怪的邪乎。
脾气暴躁，性格隔路。
和他噶邻居的，都陆续搬走了，换了一茬又一茬儿。
自己的亲生儿子和闺女，都不敢上门儿。
每年年节儿，就是村干部上门，送个大米和白面啥的。
扔下，就知趣儿的走了。
因为他们知道，老头子和他们没话儿。
甚至老头连头也懒得抬一下。
老头儿村儿上最要好的，就算是我们几个小屁孩儿了。
因为他知道：我们没皮没脸，我们并不在意他的执拗和隔路。
老头儿的家里置办的相当规整。
盆是盆，碗筷是碗筷。
自己家的后园子，黄瓜带刺，西红柿饱满，不比村子里谁家伺候得差。
老头儿家里，多半是些军用物品：什么五角星的军帽，印着主席像的茶缸子，墙上挂着一个帆布五角星书包。
墙上还挂着一张和战友的黑白照片。
爷爷说，那是他部队关系嘎嘎铁的战友。
爷爷干净利索，思维敏捷，就是上一阵子，记性不好。
说糊涂，就糊涂。
前脚说的事儿，后脚就忘了。
他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在外村儿。
每个月，他儿女都轮流过来一回。给他拾掇拾掇屋子，和送粮食啥的。
处理完，脚也不停，就直接走。因为，他们在父亲家呆不住。
老头一上脾气就连喊带骂：别动我屋子里任何东西！
我们经常看到他儿子或闺女，临走出院子，蹦出了眼泪，然后捂着嘴，跑出了村子。
一个中秋，我们几个小伙伴儿约好了去爷爷家听故事。
爷爷对我们这帮孩子，还是极其友好的。
人未到位，家里早早的就备好了几个大块儿月饼，和塑料皮包着的昂贵糖果。
据说，大块儿月饼，村里只有大爷有资格能吃到，那是村里干部，特意嘱咐镇子里糕点坊做的。
说，爷爷是个有功之臣。
我们听故事的，自己从家带小板凳儿。
爷爷讲故事，啥都好，就是一点不好，说着说着就忘词儿了。
导致我们经常在一个环节，重复的听。
急得我们直跺脚。
爷爷还不停的质疑我们的智商：这段儿，我刚才真的讲过了吗！
月饼已经进肚子，爷爷的红军故事才刚刚开始。
爷爷的儿子突然登上了门儿。
爷爷皱着眉头:
我说的过多少次了，过节你们不用来，去你娘的坟上磕几个响头，比啥都强！
爸，我去过了！ 叔叔耷拉着脑袋。
我自己不寂寞，又有这么多孩子陪我，不用你们照顾，回去吧！
爸！叔叔一脚门里，一脚门外。
爷爷低着的脑袋寻思半天，又抬了起来：你咋来了，我和你说过多少遍，过节不用来，去你娘的坟上磕几个头！
叔叔噙着眼泪：爸，我去过了，刚刚回来。
爷爷的这个连续操作，我们知道大爷又犯病了。
然后，爷爷又开始给我们讲起，我们耳朵都起茧子的那个要命的开头。
叔叔在外屋地拾锅碗瓢盆。我们在屋子里听爷爷讲故事。
外屋子地传来了叔叔刷碗的声音。
谁呀！这事谁呀！
是孩子他娘吗！咋才回来做饭！爷爷三步并做一步窜下地，扶着门框，向外屋地张望。
叔叔回道：爸，我娘出去了，还没回来！
奥！她的碗筷，你可别动哈，你娘，她回来她不乐意。
你娘事儿多！
知道了吧！
我听爷爷重复的故事情节，听渴了。
去外屋地崴水喝。
不留神，瞥见叔叔坐在板凳上，抹扯眼泪。
眼泪啪嗒啪嗒的砸在黑色的锅台上。
叔叔发现我出来了，赶紧收拾起眼泪：孩子，我给你崴。
爷爷的故事，讲个没完。
小伙伴们虽然都听皮实了，也得咬着牙坚持听。
因为，那个家里连台黑白电视都没有的年代，有什么比爷爷红军过草地的故事，还更具诱惑力呢！
即便是重复的镜头，我们依然听得很来劲儿，爷爷讲得吐沫星子满天飞。
爷爷关键时候还要站起来，给我们比划着：那盒子枪，有这么长。
我们在屋子里听故事，叔叔在外屋子忙乎，这样的场景，我们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
在爷爷的眼里，我们的地位，要远远高于他亲生儿子和她的亲生女儿。
不知道为啥子。
天已经黑的看不见五指了。
爷爷干巴的嗓子几乎说不出话来：行了，今天就到这哈，明天接着讲。
我们收拾起小板凳，准备撤离。有心眼子好使的，干脆直接把小板凳藏在了爷爷的炕沿下，明天早上来，可以直接占据一个有利地形。
叔叔尴尬的像个外人，从外屋地踩着门槛子进来。
爷爷怒着眉毛：你娘咋还不回来啊！这老娘们窜门儿，还没完没了！
叔叔耷拉着脑袋：爸！我娘她……
爷爷的脸尬住了半天，才缓过神儿：啊啊！孩儿，我知道了！
我说过多少回了，过节你不用来，不用来，你回吧！
叔叔艰难的往门口儿挪着步子，和我们一起被爷爷无情的哄出了家门。
院子里黢黑黢黑。
爷爷的屋子里，长着灯。
没走远，就听着屋子里传来爷爷的抽泣声。
快出大门口儿，回头看爷爷的身影，站在墙上的相框前。
一动不动。
叔叔放开牵着我的手：孩子，你们慢一点，我待会儿再走。
我们走远了，叔叔却一个人蹲在了爷爷院子的大门口，没进屋子。
借着月亮地儿，看见叔叔一个人蹲在院子里，把脑袋深深的埋在肩膀里，肩膀还一耸一耸的。
这个镜头，留存于我脑海多年，久久不能散去。
我后来念书的时候，回过村子一回。
爷爷已经没了好多年。
那个小破房子还在。
爷爷的后园子里的黄瓜依然带刺儿，西红柿依然身材饱满。
听说，是他儿子伺候着呢。
现在回想起来，爷爷屋子当年挂的照片，他和他战友的照片，那个年轻的女人应该是叔叔的妈妈。
我一直纠结于一个问题。
那就是：为什么爷爷对自己的亲生子女那么绝情，不让登门儿，却对我们这帮小屁孩十分热情。
那时候，我还天真的以为：因为我们小屁孩儿才是他唯一的忠实听众。
后来，我成了家，有孩子了，我才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真实答案。
那就是：
假如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一个人，就让我一个人痛就好了。
你们千万别来打扰我，你们来了，我会更痛。
然后，你们看我痛，你们也抹扯眼泪，不是！
我是赵主任，和你一起怀念过去，一起怀念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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