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北轉九曲

陝北轉九曲 | 作品

你準備先看哪篇:陝北民歌裡的故事|路遙與陝北文化|陝北古事鉤沉|陝北禁忌民俗文化|陝北話裡的文化遺產|留住祖先的聲音|陝北民歌300首 | 訂閱“陝北記”立刻馬上看!

陝北轉九曲 | 作品

作者丨龍雲

只要是陝北人,都轉過九曲。它不像秧歌,需要學扭;它不像嗩吶,需要學吹;它不像信天游,需要學唱。它只要兩隻腳,會走就行。上至九十九,下至剛會走。即使走不動的老人,還未學步的小孩,也會在家人的背抱託攜下,去“轉燈”。它圖的是“轉九曲,活九十”,“轉了九曲陣,滿年不害病”。摩肩接踵,人山人海,成千上萬,是對它最好的形容。

它是一個宏大的場面,它是一種集體的狂歡。

正月十五,元宵尚未吃畢,敞灘裡的“九曲黃河陣”就拉開了陣勢。

“轉九曲”是一些粗通文墨人的表述,“九曲黃河陣”是文化高深人的文化稱謂,陝北人習慣叫“轉燈”。

陝北轉九曲 | 作品

還是“轉燈”更簡潔明瞭。

“燈”,自然是主題了。燈不大,比毛桃大,比蘋果小,就像窯裡的油燈,但不是瓷的,不是鐵的,是面的,是泥的,也是蘿蔔的、洋芋的。

陝北人土性,蘿蔔切大塊兒,洋芋削個多半,中間挖個坑,就是燈碗。碗裡倒上老麻油或清油,用高粱細秸切成兩釐米許的T字小節,纏上棉花,就是燈芯。冬天的風微微吹過來,燈裡的火光搖搖曳曳,乍明乍暗,很像天上的星星,眨著生動的眼睛。燈裡的油也很講究,是正月裡秧歌沿門子時每家每戶集來的,我那時還小,最愛跟在秧歌隊後面看一個院子一個院子沿門子,每到臨尾,一個手提兩隻油簍的隊員就會將簍蓋打開,湊到門口,主人家就會將一勺麻油或一勺清油注入油簍。傘頭眼尖,適時將傘頂一傾,高聲吆出一句“獻”字,秧歌隊員們下接上音,拉長尾音,眾口和聲一個響亮的“獻——”。我至今還記得,那一聲“獻”是如此的悠長和動聽,是對這種集體行為的“點贊”。他們不是缺錢,是要表達一種捐愛之心,也是取意“萬家油”之吉。

陝北轉九曲 | 作品

燈杆是高粱稈,倒栽,杆端是泥捏的燈盤,燈盤上沿,圍的是紙粘的五色燈罩。離遠看,點點嫣紅,甚是好看。

早在幾天前,人們就參與了這種集體的勞作,有蘿蔔的拿蘿蔔,種高粱的貢獻高粱稈,免費,義務。人們簇一起,體會這種狂歡的前奏。切蘿蔔、削洋芋都是女人的營生,這裡也是歡樂的漩渦,有那愛耍笑的婆姨會一不留神將一個奇長的蘿蔔杵入一個俊俏媳婦的懷中,俊俏媳婦剛過門,還沒有防及這一招,臉上就騰地浮起一片紅雲。兒時的我曾納悶,這有什麼好笑好熱臉的,後來學習文化人類學,研究陝北文化,才知道那些真正的性意識不是什麼低級趣味,它就是人們在象形化和祖根化過程中逐漸萌動和固化下來的不自覺意識。

陝北轉九曲 | 作品

按理說,這些東西都不昂貴,也完全可以像喜歡現代的村子那樣用電燈用木杆替代,但虔誠的真正將轉九曲昇華為一種宗教情感的村子裡,還是一直保留著這種“落後”的傳統。其實,這才是真正的情懷、真正的鄉愁、真正的接地氣。他們想用最原始的器具、最質樸的勞作,上達最虔誠的天意。他們很少有人知道,這種來自於對“燈”的崇拜,就是人類最早的“火崇拜”。他們不需要知道,他們只需將這種“儀式”用自己的行動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地完成,就了了心願。“心”即神,“神”即心;心誠則靈。以此去理解,他們才是真正的大智若愚。

“燈”是內容,“轉”是形式;這裡的“形式”遠大於“內容”。

“轉”不是瞎轉,不是亂轉,是有章法地轉。這個章法很嚴格,也很嚴謹,必須謹遵跟行。否則,轉不好,一個晚上也轉不出來。

那是迷宮呀。

陝北轉九曲 | 作品

迷宮的陣勢很大,橫成19行,豎成19行,橫豎相間交叉為“城”狀,環環相扣,如意串連,大城套小城,小城連大城,城城相連,方方成陣。一般人只會看熱鬧,只有懂軍事的人才能看出蹊蹺。是誰發明了這個“陣”,說法很多,有說是殷紂時期的三位仙女雲霄、碧霄、瓊霄為給兄長趙公明報仇而設下的“九曲黃河陣”,有說是孫臏為龐涓擺下的“六十四陣”,還有說是諸葛亮在四川奉節巧設的“八陣方位”。哪種說法都離不開軍事。陝北歷來為戰爭的“繩結”區域,這裡的人,亦兵亦墾,長期生活在“戰陣”裡,冬閒了,過年了,他們將“戰陣”變“曲陣”,化真實為虛擬,遊哉戲哉,樂乎嬉乎。他們曾在真實的戰陣裡左衝右突,虛擬的“九曲”裡自然進出自由,路徑分明。

苦只苦了後來人。

後來人只繼承了宗教的、娛樂的功能,卻很少能明曉其中的“陣法”,只有極少數的會長才能詳解其中的“機關”。

陝北轉九曲 | 作品

從外看,它就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大方陣,裡邊又包蘊九個小方陣。陣中九方,依九曜排列,按方位分為東、南、西、北、中、太陽、太陰、羅睺、計都。縱與橫的交錯點上栽的是燈,總共有361盞,再加上進出門的四盞,是365盞,正好與一年的365天吻合。

迷就迷在它的都一樣與都不一樣上。粗粗地看,九個小方陣都是一樣的吉祥富貴不斷頭圖案,橫平豎直,方方正正,出口與入口也都沒有什麼區別,僅只一燈之隔。不一樣的是,只能從入口進,從出口出,九曲的每一盞燈區都要轉到,還不能重複。

夜幕四合,一輪明月朗照大地,期待已久的轉九曲,才緩緩上場。

陣口四周,早已圍得裡三層外三層,人們都想,早進早出,拔個頭籌,搶個早運。

且慢,上場之前還有鋪墊。燈場靠左,置一張四方高桌,桌上疊著炕桌,炕桌上疊著扣鬥,鬥上疊著扣升,升上疊著扣半升,半升上疊著合升,層層疊加,越疊越尖。每層的四個角上,又各擺四個燈盞,從底到頂,狀如山形,就叫“燈山”。

燈場靠右,有一個席子圍成的房子,房子裡是桌子,桌子上是米鬥,米鬥裡插著四方請來的諸神牌位,轉燈的人先要在這裡請上三炷香,才能進入曲場。

曲陣四角不遠的地方,早已燃起石炭壘砌的火塔,熊熊火光,騰騰烈焰,連同整個村莊都浸染在一片熱烈之中。三聲炮響,長號齊鳴,秧歌隊來了,鑼鼓聲、鐃鈸聲,將人們的心敲得咚咚亂跳,熱血沸騰,腳步先已在地上不由得開始倒騰。

“心口呀莫要這麼厲害地跳”,還有很多人兒要走在你前頭。最先跨入陣門的是廟會會長,手提燈籠,雄赳赳領頭,下來是端祭品、獻飯、香紙的人,依次是嗩吶手,再依次是炮手、鑼鼓手、秧歌傘頭、秧歌隊員。

傘頭將陀螺旋轉的傘頂一傾,鑼鼓傢什“刷”地住了,只聽他唱得分明:

九曲彎彎一條龍,

燈場本是龍門陣。

九曲場裡轉一轉,

成龍變虎長精神。

一轉新春開門紅,

二轉夏天雨水勻;

三轉秋天收成好,

四轉四季享太平。

嘩啦——門開了,潮水一般的人流一起湧向入口,你擠我推,你搡我擁,像一條龍一樣遊走在九曲陣裡。燈里人,人裡燈;人在燈中,燈在人中。人也,燈也,都是九曲陣也。

陝北轉九曲 | 作品

那時的我剛過十二歲,緊緊地拽著父親的後襖襟,頭也不抬地往前邁著步子,後邊的人似乎就在你的背上,緊貼著屁股催促著你,惶惶急急,匆匆促促。和我並行的是一個懷孕約有七八個月身子的婆姨,她的雙手緊緊護著腹部,彷彿抱著一個金匣子,生怕被人搶走似的。她的身後是五大三粗的丈夫,用一雙寬實的脊背阻擋後邊人的急速,口裡還不時地喊著:“慢些,慢些,前邊有不能擠的人啊!”我不明白,這一對夫妻為何也要來湊這場紅火,孩子擠脫如之奈何。後來聽人說,他們膝下已有三個姑娘,聽說,懷著孩子轉燈就能轉成“小子”。男尊女卑,在陝北的生存空間更大,真夠辛苦她們的了。

正走得疾,忽聽得前邊傳來,“鞋子——我的鞋——”的嘶喊,一箇中年女人雙手撒開,想讓前行的人停下腳步,好搜尋那隻被人踩脫的鞋,但狂走的人流是波浪,後浪推前浪,前浪抵在沙灘上……我分明聽得旁邊有人私語:鞋是害,撂鞋就是撂害,好事也。陝北人讀“鞋”為“害”音,鞋害通假,寓意生焉。只是我並沒見那個私語的人將自己的鞋撂掉。只可憐那個女人,就那麼赤著一隻腳,在天寒地凍的冰涼中,一直走到出口。

我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記得轉過一方又一方,轉到中宮的時候,眼前一亮,中間有幾根直豎的木杆,木杆上方不是燈盞,而是燈籠,上面還插著表示方位的某某星辰旗子……快走出方陣的時候,前面又傳來了高聲的驚呼,“眼鏡——我的眼鏡——”,我能聽出來,那是鄰村陰陽先生的叫喊,那聲音常出現在葬禮上,尖著嗓子叫喚“起靈——叩頭——”,他常戴一副金絲邊眼鏡,鏡腿上還拴著兩根黃色的繩子,直攀過頭頂。全副武裝的一副眼鏡,怎麼說掉就掉了?他沒想到,自己代神立言的特殊身份,虔敬地轉燈示誠,竟然不被神靈知悉。只見他扎撒著手,雙手摸著向前,被一個一個的後來者超越而過……可想而知,那副眼鏡恐怕是無望了,即使找回來,也怕是早已粉身碎骨了。

儘管努力,我們還是落在了隊尾,好不容易看見出口,不由得鬆鬆舒出一口長氣。又聽得一聲不高不低的聲音“偷燈了——”,轉瞬間,走出陣裡的人們,又一起衝入陣中,也不再顧及什麼區域、路線,只看著插燈的地方,就毫不猶豫地下手。我看見,我的堂兄堂嫂,像早有準備似的,撲向兩盞紅色的燈,一人手裡高擎著一盞大紅的燈碗,然後像捧著一手雞蛋似的,躡手躡腳地走回家中,將一盞置放於鍋臺上的灶馬神像前,一盞置於窯簷下的土神爺前。我奇怪,他們倆一早就沒吃飯,也沒吃絲毫腥膩的食物。臨轉燈前,還細心地洗了臉、淨了手,就像出遠門幹一件大事一樣,鄭重非常。也可憐了他們,結婚十幾年了,總是不見肚子鼓起來,醫院裡沒少去,中醫摸,西醫看,都說沒病,耐心等著,一等,二等,十幾年等過去了,還是兩個單單的大人。又找了鄰村的算命先生,說要等得轉燈時,搶了紅燈生小子,搶了綠燈生女子,還要連搶三年,最後叮嚀,“就看你們的心誠不誠了”。好一對夫妻,還沒過年了,就盼來年十五,盼那個激動人心又顫顫驚驚的時刻。第四年,果然就生下了個胖小子,因為那胖小子直呼我“哥”,現在也是有了兒子的父親了。

陝北轉九曲 | 作品

“曲”罷人散,我們會思索,“轉九曲”為什麼流行於陝北。

先與“黃河”有關。陝北佳縣荷葉坪老船手李思命是《黃河船伕曲》的第一歌唱者,他浪裡白條般在晉陝峽谷的黃河裡當了一輩子艄公,他曉得“天下黃河九十九道灣”,每道灣裡都有大浪險灘。儘管我們知道,黃河的最大“轉灣”在內蒙古,也在寧夏,但那都是大灣,大到你站在黃河岸邊看不到它的曲折,只在飛機上地圖上才能俯視,而且那灣或在平原或在草灘,河寬水緩,看不到“深澗騰蛟,濁浪排空”。只有在晉陝峽谷的黃河段,才能看到“崩浪萬尋,懸流千丈”的壺口奇觀,才能看到延川乾坤灣的九曲迴環,才能看到清澗玉家河太極灣的三百六十度旋轉……應該說,黃河的真正奇觀在晉陝峽谷,晉陝峽谷的精彩舞動就“曾經”陝北。陝北人生於黃河,長於黃河,也敬畏母親一樣的黃河。敬畏而到崇拜,就是一步之遙,跨過這一步,就是神靈祭祀。人生莫不如此,有溫順的波瀾壯闊時間,有坎坷的礁石險峻歲月;而且,不如意時常八九,就像九十九隻船上的艄公一樣,時時不敢有一絲的懈怠;就像九曲陣裡的三百六十五盞燈一樣,每一盞就是每一天,天天希望穩實平安。這就是“九曲黃河陣”的“初心”。

再與戰爭有關。純粹的陝北人很少,“最後一個匈奴”也罷,最初一個党項也罷,都是因了戰爭。戰爭將他們的籍貫從山西大槐樹遷來,從吳越之地徙來;他們或是將軍,或是士兵,他們義無反顧地來到了塞上邊關陝北;他們戰時就是荷矛的先鋒,平時就是荷鋤的農民。他們會在將官的指揮下在戰場上列陣對敵,也就會在元宵節裡用假想的高粱稈、蘿蔔塊虛擬這些陣角。戰時,他們不惜拋頭灑血;閒時,他們盡情嬉戲歡樂。戰爭結束了,他們就在陝北結婚生子,定居下來,他們的兒女子孫就這樣一代一代地演繹著他們最初的“轉九曲”。

陝北轉九曲 | 作品

還與宗教有關。陝北有的地方也叫轉燈為“鬧老教”。陝北十年九旱,戰爭讓他們十死九生,戰爭也讓屯墾的土地越來越瘦弱貧瘠。處於生命邊緣的他們,無以求救,只好求救於冥冥中的神靈。他們期盼來年的甘霖,盼望未來的五穀豐登。再往小說,他們希望自己能健康長生,在缺醫少藥、遠離都市的陝北,患了病大多就寄希望於天上的神靈能保佑他們,保佑的前提,就是要事先告慰神靈。他們就利用過大年得農閒的正月天,用熱烈的盛大的“轉九曲”來呈達他們的敬意和祈望。

還有很多……

據最早的明朝《帝京物略·春場》記載:“正月十一至十六,鄉村人縛秸作棚,周懸雜燈,門徑曲折,藏三四里,入者如不得徑,即久迷不出,曰‘黃河九曲陣’。”可見,那時,已經叫“黃河九曲陣”了。當然,這裡的黃河應該包括所有黃河沿岸的地域,不光只是陝北。明末清初的《延綏鎮志·歲時》載:“正月……十五日,上元,天官誕辰,俗所尤重。街市遍張燈火、花炮及火場,倡優戲樂,士女聚觀焉。是夜,用面為不託,名燈盞,注油燃燈至。”延綏鎮治先在綏德,後移榆林,管轄範圍大到陝北及至隴東……那正是陝北的風華時代。到此時,時間、地點、“燈”的含義亦已更加豁顯。清光緒《米脂縣誌·風俗》:“十四、十五、十六三日……關城外,以高粱稈圍作燈市,逶曲迴環,遊者如雲,俗名‘轉九曲’。”這已經和我們現在的“轉九曲”幾無二致了。米脂綏德乃陝北文化的中心腹地,風氣所及,遍仿效之。

風俗,非一時而就,它是一種傳統的儀式,它是我們祖先在逐漸的生活中不斷的歷史遺留結晶。它是比我們更早更純粹的陝北人。

轉九曲屬於陝北,只有晉陝峽谷邊關塞上的雙重陝北,才哺育釀就和賡續傳承了轉九曲。

陝北轉九曲 | 作品陝北轉九曲 | 作品

簡介:陝北記(ID:jiadushu) 一個離開陝北的青年,酷愛陝北文化,寫作、知識分享。「陝北記」長期向您約稿:原創稿件一經選用,以資獎勵!題材:真實故事,歷史,陝北文化,等等都OK~郵箱:[email protected]

—— 完 ——

點擊下方標題,再讀點別的~

一個陝北人眼中的縣城丨兩個人的陝北

什麼是陝北丨我為什麼愛畫知青題材的畫?

《紅樓夢》中的陝北方言丨路遙與陝北方言

我與路遙的故事丨陝北人說古代話

陝北合龍口丨“壓箱底兒”的秘密

陝北“士紳頭子”丨陝北農具紀事

陝北方言中的“南蠻子”丨“臭狐子”

“狗上房簷”丨“賣青杏兒”丨鬧房聽門

“張士貴的馬”丨那個陝北青年——路遙

赤腳醫生孫立哲丨真實的路遙與真實的《平凡的世界》

陝北轉九曲 | 作品陝北記

陝北 | 物產 | 文化 | 出版小編:陝北君(微信 :shufangj)合作郵箱:[email protected]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