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当铺人命官司

民国元年某月,陕西省汉中府巨富张世福举家南迁,来到重庆陕西街三元庙(今朝天门长航售票厅)定居。这张世福一家,人丁虽不甚众,却有随侍男女二十余人,轿子二十余乘,骡马四十余匹,大部份驮着金银细软;还雇有镖师十多名,一色的快靴短衫,左右扈从。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前后拖了足有两条街长,煞是气派。如此排场,自然成了重庆街头巷尾轰传一时的大新闻。清末光绪年间,陕西、山西商人来四川开设当铺、票号者不少,其中不少人发了大财,令人瞩目。张世福挟巨资南迁重庆定居,便是眼红当铺、票号厚利,决计在重庆开设一家“诸当之冠”的大当铺,放开手脚轰轰烈烈大干一场。为了筹办这件大事,张世福在举家南迁之前,便派他的兄弟张永福带领管家来到重庆,在十八梯下面一条无名小巷内大价购买了一所三亩多宽的院子,周围修有高高的风火墙,中开建起有挑坊檐楼的黑漆朝门,里面三进五间正房。头排正房作为质库,设了签子门、高柜台,后进为内院,设有更楼一座,一个三丈长宽的太平水池。当的号名也议定了,名“永兴当”,取永远兴隆之意。张世福一到重庆,便接连几天出外拜客,先拜同乡、同业和商帮首事,再拜县学老师,还包了三天戏酬谢各方,手面很是阔绰,重庆人背地里送他一个外号—阔老陕。

永兴当铺人命官司

张世福很有点迷信思想,把当铺开张的日子定在他夫妇满六十双寿那天。待到六十双寿日至,张世福又改了主意,决定当开张之日必要“见红”。怎样一个见红法?最好是能买通官府,把衙门里“出红差”(斩决犯人)改在永兴当门前来开刀,这方人头落地,血喷杀场,那方永兴当挂红放炮,开门营业。为此,张世福派朝奉亲赴朝天驿重庆军政府衙门,拜见执法队的周队官,说明来意,送上银票一百元,要求周队官大力成全。半月以后,周队官派传令兵送来口信,告知某天中午有两个斩决犯人出红差,要张世福赏执法队全体押解兵士每人龙板半圆一块,刽子手龙板大洋二块,交传令兵随身带回销差。张世福听后,喜上眉梢,立即照办,命当鋪上下人等赶快准备起来。

永兴当铺人命官司

永兴当要借斩决犯人出红差时分开张营业,这在重庆府商业史上是闻所未闻的新鲜事儿,很快便传开了。出红差那天,重庆府万人空巷,一清早便将通向当铺的巷道挤得水泄不通,当铺门前,两扇黑漆大朝门关闭得紧紧的;门楼上方,两个“福”字在檐坊头上披红挂彩;门楣正中,“永兴当”三个大字的滚子大灯笼里红烛高照,红绸飘拂。已时前后,地方坊勇、团丁在委员的督率下前来作准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乌梢鞭子和马棒狠命驱赶围观人群,才在当鋪门前腾出一块横顺两丈多宽的空地,作为刑场。

永兴当铺人命官司

菜市口法场

午时将到,远远听得“遭刀!遭刀!”杀人军号由远而近,围观人群中有人喊道:“红差来了!”只见一排荷枪实弹的士兵,押着两名上身赤膊、背插斩标的死囚,脚镣锒铛而来。周队官骑在马上,手捧令箭监斩。队伍到了永兴当门前,周队官一声口令:“散开!”士兵们各就各位,四方警戒:四个差哥,两人挟扶一个死囚,跪成一排,背后站着四个头缠大盘青丝号头、敞胸露怀、手持鬼头刀的刽子手。少停,周队官将手中令箭一挥,喝声:“行刑!”那刽子手一个箭步跃上,左手在死因的后颈上“啪啪”一拍,说声:“值价点!”左右开弓,“咔嚓!咔嚓!”两刀,两个死囚先后人头落地,鲜血直喷起一二尺高。这时,永兴当紧闭的大门八字大开,鞭炮声声,“见红”开张了。

永兴当铺人命官司

在永兴当“见红”开张的同时,住在马家岩的上百口叫化子也在暗中商量,要借个由头,敲永兴当老板张世福一笔竹杠。看热闹的人群刚刚散去,丐头便率领一群蓬头垢面、衣衫槛楼的叫化子直奔永兴当而来。来至门前,噼噼啪啪放了几串百子头的小鞭炮,吆喝一阵“生意兴隆”“财源茂盛”“开张宏发”之类的吉利话,接着便齐刷刷地伸长手板要赏钱。如果张世福慷慨好施,不吝小费,每人赏一吊把钱,说不定尚可息事宁人,博得个好名声。偏偏张世福认为叫化子们穷气薰天,冲了他的吉利,心里有些光火,坐在柜堂里太师椅上不理不睬。带队的丐头见状,恼差成怒,从身旁一个群子手里接过一把破油纸伞,哗啦一声撑开,塞进柜堂,一面说:“开张宏发,恭喜东家,叫化子来当一把宝伞。”张世福正要发作,门外的一百多个叫化子一齐涌进当铺高柜堂外的过厅,哄闹起来。有的唱莲花落,有的念顺口溜,言辞刻毒,不堪入耳;几个癞痢头故意抓弄得头上鲜血冒、疮痂落,令人恶心;还有假扮作烂脚杆的人,两腿上蛆虫乱爬,恶臭难当。张世福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慌了手脚,不知所措。那丐头更见得意,冲张世福又逼上一句:“大掌柜,这宝伞不当,我收了就是!”幸好当铺朝奉是个老江湖,知道这话的份量,当机立断,不容东翁迟疑,马上笑容可掬地晖出:“黄罗宝伞一把,当银一百元,写票、质物原样不动!”马上捧出一封银元,连同当票送到丐头手里,客气地说:“老哥!请您当面点清!”那丐头不忙接钱,先打一躬然后说:“掌柜是亮家,莫得话说!”唿哨一声,率领一群乞丐扬长而去。张世福蚀财免灾,自然也无话说。

叫化子闹堂勒索之后,张世福对马家岩这群恶丐又怕又恨,常思报复。他竭力拉拢地方势力,常向保甲委员、团防局总爷、厢坊首事、排首分送节敬年礼,就是打更匠、守栅子的伕卒也有份儿,想以此笼络地方,保障自己的利益。偏这群乞丐得寸进尺,初一十五仍然登门索讨,编造出许多张世福为富不仁的传闻来。久而久之,成为社会公论,张世福为富不仁出了名,便有人暗中作起打算来。首先,重庆码头上的袍哥有仁、义、礼三堂人,三堂人都来请张世福出山,嗨一步登天的大爷。这是一件非常难办的事情,欲要不答应,必然会得罪三家;欲要答应其中一家,又会使另外两家忌恨;而统统含糊其辞,不置可否,又难持久。果然事隔未久,三道公口都在背后出了言语。再加上三堂袍哥人多嘴杂,捕风捉影,与张世福“梁子”越结越深。其次,南纪门、金紫门城里城外,多是小贩贫穷人家,一年中有不少的时间要靠借印子钱或典当过日子。他们承受双重剥削,对永兴当大利盘剥早已心存不满,伺机报复。所有这些,使得张世福如履簿冰,随时都有遭到不测之虞。

时光荏苒,匆匆过了二年。这时张世福已跻身商帮值年,在典当业很有点地位了。民国三年春节过后,永兴当择吉开市,张世富财迷心窍,将赎当利息由三分提高到五分,并缩短了出号时间。消息传开,引起贫苦百姓公愤,群起涌向商帮公所鼓噪,惊动了道尹公署和巴县知事公署派警察维护秩序。马家岩那帮叫化子乘机每天都跑到永兴当誧里滋事。张世福见众怒难犯,决定先平息加息风潮,然后全力对付马家岩的叫化子。一方面,他派人去央求商帮头面人物赵资生、李耀廷出面,由同帮公议维持原典当期三十个月出号,月息仍为三分。另一方面,花钱买通巴县知事公署师爷,禀准出示保护绅商。保甲局、团练局委员、总爷都得了好处,严禁叫化子来当鋪滋扰寻衅。

永兴当铺人命官司

一天,马家岩的几个叫化子又来永兴当索要钱财,张世福假意好言劝慰,给烟给茶,把他们稳住。暗中派人飞奔保甲局和团防局去报告,声言不知从何处来了几个身藏凶器的人,到当铺图谋劫财。委员、总爷马上集合团丁、坊勇,手执刀矛火枪,跑步赶至永兴当,不问清红皂白,把几个叫化子捆绑起来,押回金马寺保甲局受审。在叫化子身上搜出三把打火镰刀,竟被作为凶器,不管三七二十一,每人先打五十大板,直打得一个个鬼哭狼嚎,皮开肉绽。打完之后,委员示下:“姑念聚众勒索未遂,取保释放!”叫化子们哪里去找保人?最后还是丐头率领一帮人来,背的背,抬的抬,把他们接回马家岩。沿街观者如堵,无不咒骂张世福和委员、总爷。南、金两门部份商绅和各堂袍哥也群情激愤,暗中发出知会,商量要惩治张世福。

马家岩的叫北子吃尽了苦头,岂能善罢甘体!无奈丐头多次商量,不得要领,只好暂时忍耐。俗话说:“人上一百各艺俱全。”一天,有人想出一条妙计对丐头说:“打更匠常通知我们到善堂领施板掩埋路毙死尸。遇上这个机会,何不如此这般整治张老狗一番!”丐头一听,连连称妙,决定照计行事。

殊知时间过了将近一月都未见打更匠来通知收拾路毙者,倒是马家岩的叫化子自己在南纪门外粪码头发现了一具死尸。因为刚死不久,尸体尚未完全僵硬,赶快跑回马家岩报信。丐头一听心想:自己动手更好。这时恰巧天已黑了,立即悄悄赶到现场,指派几个人在死尸颈上用绳子勒起印子,待到三更时分,再轻脚轻手地将尸体拾到永兴当大门外,把勒过尸体的绳子解下来抛进院内,把尸体扑靠在门上,然后躲在近旁窥伺动静。

黎明时候,永兴当的杂役打开朝门,“卟通”一声倒进一具死尸,骇得惊叫起来。张世福闻报也十分惊慌,当即遣人向保甲局、团防局和街正、坊首报案。但却忙中有错,忘了直接向巴县知事公署报请察勘现场、验尸立案。躲在附近探听消息的马家岩叫化子见已得手,按照丐头吩咐的办法,沿街高喊:“打死人了!永兴当张老陕打死人囉!”这一喊,立即引得各街坊络绎不绝地跑来看热闹。

这时,居住在马家岩的一百多名叫化子也闹腾起来。他们声称同伙中王老五的爹昨夜进城没有回来,说不定就是被永兴当老板张世福打死的人。少停,假意派去探听消息的人飞跑回来报信,说死者果然是王老五的爹!丐头振臂一呼:“走!找狗x的张老陕算帐去!”说完,群丐直奔永兴当而去,沿途,又有不少人加入,竟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

永兴当铺人命官司

这批人来到永兴当,横冲直撞,见当铺的人就打,见东西就砸。有的哭哥子、兄弟、大伯、幺叔,有的哭大舅、老表、姑爷、姊夫,一时间全成了死者的亲属,这情景,使十多名在场的团丁、坊勇也不敢阻挡。打闹够了,众乞丐又把“王老汉”的尸体倒停在张世福家神龛前。张世福见事不妙,混乱中逃得不知去向。商帮和袍哥里平时不满张世福的人,这时也站出来打帮锤内中一个名叫兰凤起的,原是前清中营千总,在重庆镇总兵衙门和左、中守备各营官兵中颇有号召力,也传出话来:“大路不平众人铲!袍哥们非打这个抱不平不可!”马家岩那批人听到这话,有恃无恐,闹腾得更加厉害了。

永兴当铺人命官司

南纪门有个裘师爷,名子久,成都人,原在川东邮政局当听差。此人爱管闲事,在绣壁街审判厅门口摆个摊子,代人写词状,包揽词讼。永兴当的人命官司出来后,裘师爷心想,财喜来了,但又不知地方头面人物的态度如何,需得探听明白方好行事。出事的当天中午,他来到兰风起家里摸底,不想兰大爷快人快语,一见面就直截了当地说:“永兴当这件事可大可小。老弟你只管放手去办,包你好坏都得财喜。出了事,有哥子们扎墙子就是。”裘师爷求之不得,转身来到永兴当。那群“尸亲”一见裘师爷来了,立刻围着他哀求:“裘师爷,你老人家要替我们作主哟!”“我们的亲人死得好惨啊!”裘师爷轻咳了两声,打着成都腔说:“龟儿子张老陕草菅人命,国法难容!你们放心,我裘某人决不会袖手旁观。”众丐自然千恩万谢。裘师爷心里更加有了底,旋即又去找永兴当。因主人已逃,只有朝奉出面接待他。

永兴当朝奉久闻裘师爷是个“包整烂”,今见他来插手,赶忙打恭作揖,敬烟敬茶,悄悄地对裘师爷说:“拜托裘师爷笔下超生,小铺愿以三百洋茶资相赠。”裘师爷见朝奉毕恭毕敬,先是一喜。如今一听不过区区三百之数,当即拉去了脸说:“张世捆畏罪潜逃,逃得和尚逃不了庙你老兄既是当簡朝奉,内外都该你管。还不赶快去找人办酒席、找栈房,把这些“尸亲安顿好,听候发落!”又说,“现在天气炎热,死尸要用河沙掩埋好,听候知事公署验尸断案!“尸亲’们推出几个代表,有事直接来找我商量!”说罢,起身便往外走。

裘师爷回到家里,立即写了两张状子。一张是南纪门、金紫门各坊各街首事和百姓的公禀,一张是“尸亲”代表的控告。两张状子内容一样,说是王x×送当什物,因典当出价太低而发生争议。张世福辱骂王×X,王××回骂。张世福一脚踢中王×小腹,登时身死。张世福见伤人命,企图造成自缢身亡,命人用绳索套勒颈上,移尸至巷口栅栏上挂起时,被路人发现,声张出来。“严亲”闻讯赶来停尸评理,恳求验尸惩凶云云。状子写好之后,派人叫来“尸亲”人等按上指印,送呈官府;又悄悄地教唆“尸亲”代表,回去后用巴豆浆和渣先擦在死尸的小腹上,然后用鞋尖使劲踢出一块伤痕,以备官府验尸。

巴县知事公署接状后,一看是人命重案,马上传齐仵作、差役,前来永兴当验尸。当时惯例,人命案是三班六房发财的好机会,何况裘师爷亲来打过招呼,更非寻常可比。篓时间搭好临时公案,“红笔师爷”高踞其上,仵作把死尸用火酒喷洗之后翻来复去检验:验得颈项有死后绳索勒痕,系伪造自缢;小腹有脚尖踢伤一处,为致命伤。验毕,填上尸格验单,又经“尸亲”和公禀人签押立案,不容分说,当场宣布裁决结果:凶手张世福缉捕归案洽罪;责成凶手家属厚葬死者;由地方公正人士妥商安埋办法。

知事衙门的裁决一下达,喜坏了社会上的游手好闲之徒。冒充尸亲的人愈来愈多,每天早、午,晚三餐按时来永兴当开饭;再加上马家岩的一伙叫化子,每餐流水席要开三四十桌,大酒大肉,不敢硝懈。不仅如此,地方公正人士商量结,还要水兴当为“尸亲”每人置办全套的孝衣、孝帕,摆出二十几盏鸦片烟灯供“尸亲”们吞云吐雾。张世福虽然家大业天,如何能够填满这样的无底洞,不久便感到苦不堪言了。裘师爷一看火侯到了,单刀直入向永兴当朝奉说:“老哥是明白人,若要官司休,只有原告丢。”东家太太和朝奉深知裘师爷的厉害,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一天夜里,朝奉悄悄去到裘师爷家里,陪尽小心,说尽好话,送上一张三千元面额的银票,拜托师爷大力成全,并暗示事成之后,再行酬谢。裘师爷也不客气,当场言明:限永兴当十天之内再给街坊码头和县知事公署各一万元活动费,由裘师爷一手交接;十日之后,便无法挽回了。东家太太和朝奉明知这是裘师爷乘人之危,要对他们剥皮抽筋,也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如期如数交割清楚。此外,又拿出二千元银票打发马家岩的一帮尸亲”,由裘师爷当面宣布:大人五十元,小孩二十元,按人头点,人人有份;挨过板子的人每人再加发五十元养伤费。私了息案保状立契画押之日,永兴当大摆一天酒席,酬谢街坊码头、同街邻居。至此,一场天大的人命官司才算了结。

张世福遭这场横祸,花去五六万元,躲在鹿角场乡下一年之久不敢露面。一气之下,他歇业不干,卖掉永兴当的产业,仍回陕西汉中老家去了。事后有人戏言:“张老陕的永兴当以人头落地见红开张,三年不到复以人命案倒闭。凶险!凶险!”现在,重庆七八十岁的老人都知道这场命案。解放后,永兴当巷去掉个当字,定名为永兴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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