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蒼白無力
在上一個要點中,筆者以強人為例,描述了莎翁戲劇與《權遊》的共有因素。強人的悲劇,其過程大致由順境,至逆境,再到萬劫不復。
但還有一類人,他們被剝奪了強人身份,被拋在命運殘酷的格鬥場中。他們的堅韌和能力不容置疑,但他們的反抗,在命運的鞭打下顯得如此無力,在命運的激流中顯得格外慘淡。作品中,迎接他們的永遠是逆境,一個接一個的厄運,他們的嘶吼與揮劍雖然在彈指片刻間爆發出壯烈的光華,但終究失去一切,突顯出人的努力,在悲劇主題下的蒼白感。
剛開場時,李爾還是權力的核心。他散發著如同獅子般的威嚴,高傲而老邁,自負且昏聵。失去了慧眼識人能力的老國王,將王國一分為二,邪惡的大女兒、二女兒都從中謀利,不願阿諛奉承、吹牛拍馬的小女兒卻被趕走了。
失去了權力的李爾,至此全速開往人生的下坡路。先是被二女嫌惡,身邊的護衛隊盡數削減,進而受到驅逐,在暴雨的荒原上激憤徘徊;小女兒領兵前來,曾一度給他以希冀,但人生不會再給李爾第二次輝煌:小女兵敗被殺,李爾懷抱其屍體,在擊垮一切的悲憤和絕望中死去。
悲劇《李爾王》中,李爾的大部分時間處於被動地位。他的反抗,主要體現在激烈高亢的戲劇臺詞中,而非實際行動;他的蒼白,則體現於原有的尊貴地位被剝奪後,威嚴掃地,連人的基本尊嚴都談不上。哪怕良心復甦,人性迴歸,追悔莫及,也是於事無補。
之前,李爾是位失智的君王,善惡不辨,黑白不分。直到曠野的疾風驟雨,將性靈重新澆灌進他的頭顱,讓他重拾了智慧,終於懂得普通人的情感,憐惜他們的痛苦,心痛他們的衣不遮體,悲憫他們在無情蒼天下遭受的風霜雨雪。
李爾之所以領會貫通、悲天憫人,是因為他終於成了弱者中最弱的一員。失勢的君王,像狗一樣被逐來趕去,任何品德無法改變這一點,任何努力無法挽回這一點;因此李爾的角色才是豐滿的,他在苦苦相逼的風霜刀劍中,淒厲呼喊的孤獨背影才是蒼白的。
與李爾的叛逆精神和精彩絕倫的戲劇臺詞相比,雪諾那些無效的努力,貫穿在《權遊》中故事的方方面面。這個不善言辭的男人,通過一個又一個實際行動,走入蒼白的絕境。
如果說,龍母丹妮是被命運最後的1%撂倒的,那麼雪諾肯定被命運用100%的蠻勁折騰。筆者每在劇中看到雪諾,腦海裡浮現最多的問題是:他怎麼這麼倒黴?彷彿宇宙是個渾身橫肉的胖子,把自己全身的重量壓在他肩上。
雪諾有三個主要身份:私生子、守夜人、繼承者。這三個身份幾乎都是甩給他的,他難有選擇的空間。因為遭人白眼的私生子身份,他無法繼承史塔克任何頭銜或財產,只能去守夜,實際上就是戍邊。《權遊》為戍邊故事的線條賦予了極大的魔幻色彩,與異鬼線的碰撞也由此展開。
在雪諾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生大事件中,筆者首先想談的,就是死而復生。這個故事的悲愴之處在於,北境第一流劍士,最無畏的勇者,既無法抵擋妄加的橫死,也無法左右怪異的重生。是生是死,由他展現,卻與他無關。自然法則在此面目猙獰、顛倒黑白,由完全未知的力量,因為完全未知的原因,肆意妄為。他對重生並無狂熱,只是拿此毫無辦法罷了 。
雪諾經歷了數場大戰,但戰爭的結果或不如人意,或雖然勝利,但與他個人努力無關。艱難屯之役與私生子之戰,一場苦戰惡鬼,一場廝殺暴徒,是兩場典型的極為苦澀的戰役。
前者,是夜王炫耀實力的首役,人類力戰不支,倉皇逃竄;夜王輕抬雙手,已經死去的人立馬睜開那再也不屬於人類的眼睛,化為行屍,機械般地追逐曾經的同類。雪諾一行在極大的驚惶與絕望中登上小船,眼睜睜看著夜王大軍侵吞人類的地盤,壯大自己的力量。這一役突顯出,在顛倒失序的自然法則面前,人所有的反擊都如蚍蜉撼樹,死亡本身失去了尊嚴,變得如同玩笑一般;死亡僅僅剝奪了心智,卻無法帶走應有的安息。
艱難屯之役的黑暗法則使雪諾的拼殺顯得如此黯淡,而私生子之戰的勝利,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小指頭”培提爾•貝里席做了筆不錯的政治買賣。如果不是谷地騎兵及時支援,雪諾的人皮,怕是也要掛在波頓家門前了。
全劇讓筆者最為激賞的一幕,便是波頓騎兵囂張衝來時,雪諾拔出長劍,以極為壯烈的姿態,準備迎戰數量龐大的敵軍。雖千萬人吾往矣,知其不可而為之。那一瞬間,這個人物悲壯而無回天之力的形象,就此深深銘刻於觀眾心中。
寫作本文最艱難之處,在於因第八季劇情的不合理以及諸多線條的崩潰,導致雪諾這一最關鍵的人物,收尾時出現了形象混亂;以至總結此人時,再三思索許久才下筆。從故事脈絡來看,雪諾在最後關頭需要應對兩件事,一是他坦格利安家族的繼承者身份,二是夜王。這兩件事,都把他引向另外一位主角:“龍母”丹妮。也就是說,最後幾集的故事,應該緊密圍繞這兩個人展開,他們的人物關係將引導故事的終局。
可惜的是,夜王的故事線結束得過於意外,艾麗婭如同降神一般,草草殺死了這條全劇最為神秘、最有魅力、最具力量的故事線。這一刀下去,也把《權力的遊戲》割裂在殿堂級作品的神廟外,它變成了一部“還不錯”的作品。
從之前的安排來看,雪諾不太適合當一位亂世中的領袖,但他的血統一經發現,就免不了“黃袍加身”。他的親人和盟友希望他坐上鐵王座,許多觀眾也相信他就是真命天子。私生子慘遭白眼的生活,他覺得難以忍受,王位繼承人的光榮身份,他亦覺得不堪重任,他被大起大落的身份選擇夾在中間,非一己之力可以改變格局。
最後他莫名其妙地殺了丹妮,只剩下錯愕的觀眾,感到“深深的無力”了。
悲劇作品中的神怪奇談
創作時,常需要藉助偉大的天外之力,來達成現實主義難以攀登的目標。莎翁作品中,不乏怪力亂神的存在,例如《理查三世》中的女先知,安茹的瑪格麗特,《裘力斯•凱撒》中預測了不祥的預言家,《哈姆雷特》裡的冤魂,《麥克白》的三女巫,等等。在莎士比亞戲劇中,魔幻線條多是支線,神鬼出場時間短暫,目的在於敲響警鐘,預示前方路途上埋伏的兇險。
《權力的遊戲》中,背景上的諸神角力分外重要,魔幻成為第二主線,從另一個層面、另一個格局,來訴說凡人的命途與其命中隱形的力量和約束。
在凡人的頭頂上,諸神也分出了陣營。其中,格外對立的是光之王與寒神,人與鬼的搏殺,可以說是二位的“代理人戰爭”。這兩位神祇冥冥之中決定著世間的洪流走向。
此外,鐵群島信奉的是淹神,維斯特洛大陸之外的布拉佛斯,還存有千面之神的信仰。劇終時得勝的神明卻是北境的舊神,這種宗教古老而怪異,面目模糊,綱要不清,也許維斯特洛要走歷史的回頭路了。
在作品中運用超自然因素的優勢在於,超自然能拓展作品的宏觀格局,將原本隱晦的命運線條明朗化、戲劇化,讓讀者/觀眾欣賞作品時,擁有全知視角。正是天上地下兩條線,生死自有定論,磅礴慷慨,蕩氣迴腸。
然而,將藝術作品間做一個對比,會發現對於神怪元素的調度,需要掌握一個火候。第一種方法,乾脆將神怪正統化,使其成為主線,神鬼滿篇,見怪不怪。《聊齋志異》的多個小篇幅,就是這樣的故事。
第二種辦法,嚴格控制超自然因素的出場,決不深入展開,只做基礎介紹。莎士比亞的多篇戲劇,與《紅樓夢》中的超自然,基本上採取了這種風格。面對這類作品,讀者明白所有的怪力亂神,都是開篇背景,或承上啟下。鮮少有人提問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是否以粒子形態存在,每次轉世要消耗多少能量,是否以海森堡不確定性原理為理論依託。
第三種辦法甚為巧妙,即為超自然因素披上隱身衣。這種方法運用維度廣泛,在現實主義作品中也能靈活操作:那些超越現實的、超越理智的因素已經閃現,但讀者不易察覺。如《安娜•卡列尼娜》這樣偉大的現實主義文學,安娜的夢境、伏倫斯基的夢境,都是超現實的,反理智的。
當代影視作品,更需要處理魔幻因素與作品篇幅之間的衝突。一方面,巨龍狂舞,妖魔鬼怪,說得直白些,讓影視作品更“好看”,為特效炫技提供了華麗的舞臺。另一方面,作品將始終存在主線與支線的生存空間之爭。
如果處理手段欠佳,就會出現《權遊》中神明線做足了噱頭之後的
潰退式收場。觀眾對於光之王與寒神的胃口,絲毫不亞於權力鬥爭的主線,並幾乎蓋過了其它支線。最後神明線的結局令人驚愕:三眼寒鴉得意洋洋地登上王位,寒神、淹神、千面之神,一句交待皆無,就此消失了。觀眾傻眼後,仔細捋一捋線條,發現光之王即便大展神威,又是點火,又是復生,努力了8季,在維斯特洛好像也沒撈著什麼油水,就匆匆離開了。這就是超自然因素運用上教科書式的失敗:線條多、故事豐富、牽連人物眾多、前期敘事野心勃勃鋪張太廣、後期敘事篇幅不足驚慌失措、萬般頭緒取捨不定、線條重要程度判斷失誤、斷骨式壓縮、樓塌式收尾。
在以上文章中,筆者嘗試為讀者搭建了悲劇經典與新潮美劇間的奇妙關聯,只要是悲劇,在構建悲劇的手法上,定有相似之處。有時,悲劇推出接二連三錯誤的君王,為亂世埋下伏筆;而動盪歲月中掙扎的人物,有些不能戰勝歷史,有些註定敗給未來,有些因命運而敗,有些面對自然法則掀起的黑暗的暴風雨,努力註定無用,只能望天感嘆……
他們的悲劇,有些是英雄的悲劇,有些是我們的悲劇。人偏愛悲劇,因為在悲劇裡獲得了啟示,那是遙遠上蒼的餘音。人人心中都有一片廢墟,人將永遠愛悲劇,悲劇暗示人類的自毀傾向,悲劇鳴奏的輓歌,契合我們審美中悲涼的那一面。
滄海桑田,世事變幻,不變的是一代又一代衣衫襤褸的過客、遍體鱗傷的孤魂、神智失常的瘋子,他們掙扎、蹣跚來到舞臺中央,嗓音嘶啞,仰望大呼:“蒼天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