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汉学家高罗佩的东方琴缘

荷兰汉学家高罗佩(Robert Hans van Gulik,1910—1967,图1)是近代一位博学多才、相当不寻常的人物。他于书法、篆刻、绘画、古琴等方面俱有不凡造诣。他的汉学研究领域博而不专,涵盖文学、书画、宗教、音乐等,尤其是古琴,他是极少数能深入理解,并亲自演奏、鉴别古琴的西方人,更是最早向西方世界完整译介中国古琴文化的汉学家、弘扬中国琴学的第一人。


荷兰汉学家高罗佩的东方琴缘

1.高罗佩像。图片来源/Dutch Mandarin: The Life and Work of R


一位“中国式”的荷兰人


高罗佩出生于荷兰的一个军医家庭,他的祖父酷爱东方艺术,尤其是漆器,对高罗佩有深刻影响。1897年担任军医的父亲首次被派往荷属东印度服役。1915年,四岁的高罗佩随家乘轮船前往爪哇,展开在荷属东印度的生活。除了吸引人的爪哇皮影戏及当地文化外,童年时期的他在华人小区接触到许多招牌与卷轴画上的汉字,寺庙中装饰富丽的祭坛与奇特的神仙雕像,这些带着神秘色彩的东方事物令小高罗佩神往着迷,也成为日后他喜爱并深入研究中国文化的滥觞。(注1)

高罗佩对于古琴的兴趣,除了源自童年时期的东方经验,更多是他对中国诗词的钟爱,萌发于就读莱顿大学(Leiden University)时期。他的好友——荷兰作家斯劳乌埃霍夫(Jan Jacob Slauerhoff,1898—1936)是一位船医与旅行诗人,曾遍游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各国,与高罗佩一样着迷于亚洲和中国文化,高罗佩还曾教他中文。两人都曾在由荷华文化协会出版的刊物China上投稿,高罗佩经常发表研究中文的心得,或是从中文翻译的诗歌作品,斯劳乌埃霍夫则写过一篇关于厦门附近的小岛(鼓浪屿)的作品,名为“Het Lente-Eiland”,其中附有一首碎琴诗,取自他的诗集Oost Azië(东亚),选句如下:

在腐烂的琴板下,

在我的磨损了的琴弦旁,

歌曲提早入眠……

白玉的琴键已经变黄,

金手把都被偷走,

灰尘积满乐声丰富的琴腔,

琴声还在朦胧着,

啊,谁还弹我呢?……

高罗佩在1930年发表了苏东坡《前赤壁赋》的翻译,1933年又撰写了一篇《五柳先生》,在文末他以一首诗作为总结,他写道:古琴的音调有着奇特优美的旋律和如中国诗歌般的声音,让人闻之犹如走入一座盛开着玫瑰和菊花的花园,带着一些酒醺和忆旧的感觉,人生所能留下的美好回忆莫过于此。(注2)

高罗佩虽然对汉学与东方文化有浓厚兴趣,却从未以学术研究为志业。1935年高罗佩在荷兰乌特勒支大学(Utrecht University)取得博士学位后,随即进入荷兰外交部工作,并被派往远东各国,首站是日本东京,担任荷兰驻日大使馆秘书。1936年秋,高罗佩前往北京旅行,就在这期间,他买了一张古琴,并在当时的宛平谒见著名古琴大师叶诗梦(1863—1937),向他拜师学琴。高罗佩不仅有幸聆听叶诗梦弹奏他珍藏的古琴“昆山玉”,还在他的指导下,对这张珍贵的唐代古琴作了一番研究。

此后,高罗佩便琴不离身。有意思的是,他与刚认识的中国人一开始相处总是很拘束,止于一般礼仪,直到谈起书法,气氛才变得融洽起来,中国朋友完全接受了这位“中国式”的荷兰人。高罗佩在北京待了一个月后返回东京,回到日本后,他仍持续学习中文,对古琴保有浓厚的兴趣。他特别订制了一张琴桌,在东京找老师上课,几乎每天都在自己的书斋里弹奏古琴。(图2)他在搜集了许多古琴的文献资料后,还将书斋改名为“中和琴室”(图3)。


荷兰汉学家高罗佩的东方琴缘

2.高罗佩于东京书斋中抚琴,摄于1941年。图片来源/《高罗佩与中国古琴(上册)》


高罗佩精力充沛,有强烈的求知欲,他立志成为一个兼具文人和官吏身份的典型中国士大夫,因此意识到必须学好古琴。他不仅大量搜集有关古琴的古籍文献,还到处拜访琴人、寻访古董店。他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在东京上野图书馆阅读重要的中日文学作品,尤其是去世未久的日本古琴家、艺术史家和文物鉴赏家今泉雄作(1868—1926)的生前藏书,并研究被称为日本琴学之祖的东皋心越(1639—1696)遗存的文物。1937年,他发表了“Chinese Literary Music and Its Introduction to Japan”(《中国文人音乐及其传入日本》)一文,推崇东皋心越将古琴传入日本的功绩,后又撰写《琴铭之研究》一文。1940年高罗佩再度申请一个月的假期到北京旅行,这次他跟随管平湖(1895—1967)、关仲航(1900—1970)等人学习琴曲,还在中国的大学作了一场介绍东皋禅师东渡日本事迹的演讲。(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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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高罗佩在东京的“中和琴室”。图片来源/《高罗佩与中国古琴(上册)》

《琴道》——向西方发扬中国琴学的经典

在驻日并赴北京旅行期间,高罗佩对于古琴的学习与相关文献的搜罗、研究,成果可谓极为丰硕。1941年他将这些成果汇整为两部琴学经典著作,分别是《嵇康及其琴赋》(Hsi K'ang and His Poetical Essay on the Lute)和《琴道》(The Lore of the Chinese Lute),俱由日本上智大学(Sophia University)出版。

《琴道》一书旁征博引,引用、翻译中日与西方文献,以深入浅出的文字辅以插画、图片加以解说,对于西方读者,乃至今日的大众读者而言,仍是一本窥东方琴道之堂奥的最佳入门书。限于篇幅,仅择要简介于此。

古代琴谱以特有的“减字符号”标示曲谱,高罗佩挑选出琴谱最常见的54个减字符号,制为图表(图4-1),并着重解释每一个动作的象征性。高罗佩也是最早研究古琴谱“指法手势图”的西方学者。古琴的弹奏“指法”又称“谱字”,由减字及手势构成。这些摹形的手势蕴含许多文化意象及象征意义,有些古代琴谱便借由这种象征性的图画,通过图示方法,配以生动精简的诗词或文字,使读者联想、掌握正确的指法。高罗佩在《琴道》中即引用此种插图穿插说明(图4-2),更显意趣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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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选自琴谱中的减字。图片来源/The Lore of the Chinese Lute, Tokyo: Sophia University, 1969, p.124

4-2.说明指法的插图。图片来源/The Lore of the Chinese Lute, p.122


古琴始业师——叶诗梦

高罗佩将《琴道》敬献给老师叶诗梦,他题词写道:“特以此书敬献我所怀念的古琴启蒙导师叶诗梦,他是才华洋溢的音乐家,也是众人景仰的君子。”(注4)叶诗梦,原姓叶赫那拉,名佛尼音布,出身满洲正蓝旗,是慈禧太后的亲侄儿。自幼以贵胄习琴,早年在粤,得国手祝凤喈、张静芗、刘蓉斋等指授。清末光绪、宣统年间,与京师琴家、南北琴人等参习往还。辛亥革命后,改名叶潜,字鹤伏,号诗梦,以医术糊口并设帐授琴。他的及门弟子汪孟舒、管平湖与高罗佩等人,都是公认20世纪中叶琴学振衰起敝的栋梁。(注5)尤其他教授高罗佩弹奏古琴,被认为是中国古琴传入现代欧美的开端,功不可没。

叶诗梦为避山洪意外得到“昆山玉”

叶诗梦20 岁那年到天津盘山游玩,忽遇暴雨引发山洪,遂于山中寺庙僧舍借宿。他在床下看见疑似古琴的焦尾一角,询之寺僧,回是破琴,索而观之,见琴上积尘极厚,泥污不堪,即取手巾擦拭琴身,发现满眼蛇腹断纹,琴背刻有“昆山玉”三字,下有“周鲁封珍藏”印。周鲁封为清初琴学家、《五知斋琴谱》的汇辑者,叶诗梦学琴即由此谱入手。他喜不自胜,不忍释手,请求寺僧转让。僧人不知其珍贵,欲慷慨赠送。叶以金报之,抱琴而归,后即以此琴为藏琴第一,不仅是因为琴音之美,也在其实为可遇而不可求的奇遇与宿缘。“昆山玉”正是高罗佩《琴道》中所介绍、讨论的三张古琴之一。(注6)


叶诗梦过世后,高罗佩感怀旧谊,依据讣闻上的照片为老师画了一张操缦安弦的小像(图5)。这是一幅画风似郎世宁、用中国的纸笔颜料画西洋式的画,着色鲜艳,工细至极,细节如叶诗梦抚琴的指法、琴案上的琴荐、香炉等俱详加描绘。小像完成后,高罗佩遍请他的中国友人为之题咏,汇整后裱成巨幅立轴,小像居中,题咏分布于四周。高罗佩早年学过绘画,但纯粹的中国画他一直不敢尝试。有趣的是,他的好友、《荷兰高罗佩》作者陈之迈对此评论说,这幅画像显示了高罗佩治事谨严之处,相较于当时的其他洋人,拿起笔来便作米氏云山或梁楷泼墨,实在不可同日而语。(注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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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高罗佩,《十八琴士题叶诗梦遗像》,局部。图片来源/《高罗佩与中国古琴(上册)》


这件作品现藏于荷兰莱顿民族学博物馆(Museum Volkenkunde),上方引首题有高罗佩以篆书亲笔所写“十八琴士题诗梦先生遗像”。画像周围裱满了琴人的书法题咏,非常难得而珍贵,有叶秋原(1907—1948)、张伯驹(1897—1982)、沈尹默(1882—1971)、查阜西(1895—1976)、徐元白(1893—1957)与沈草农(1892—1972)等18位。这些题咏内容多半与叶诗梦有关,但有些则关于古琴。

天风琴社

1943年,高罗佩被派驻到中国战时的陪都重庆,在荷兰驻华大使馆担任一等秘书。公余闲暇时,他就全心投入于研究中国文化,即使在烽火漫天的重庆,高罗佩仍未忘古琴。不久后,他聘请中国琴师指导自己弹奏《高山流水》等琴曲,身材高大的高罗佩在弹琴时,神情专注,全然沉醉其中。

高罗佩在重庆广交中国朋友,他在东京认识的中国驻日大使许世英(1873—1964)、参事王芃生(1893—1946)等精通中日文化的好友,也在重庆与他会聚。在这期间,高罗佩经友人介绍,认识了晚清名臣张之洞的外孙女、名媛水世芳女士。两人一见钟情,交往不久,旋即结婚。王芃生曾写下一段与高罗佩知音酬唱的经过:

偶为余操高山流水之曲,似尚未尽娴,而君则津津然凝目挥手。铿尔终奏。笑谓余曰:“贵国琴理渊静。欲抚此操,必心有高山流水,方悟得妙趣。”余观其神往,亦为心醉。顷者中秋佳夕,月明人静。承(高罗佩)偕其未婚妻水世芳女士与美国东方学者艾维廉博士翩临茅舍。嘉陵江畔,瓜果清供。君鼓宋琴,艾吹铁笛,引吭高歌,赓相酬唱。管弦既协,逸兴遄飞。(注8)

从这段珍贵回忆可见高罗佩对于中国琴理的深刻领会,及对自己的琴艺尚未尽娴的幽默自我辩解,令人会心莞尔。高罗佩参与过许多当时的琴会雅集,他甚至曾指导日本的中国音乐史学家、前东京大学荣誉大学教授岸边成雄(1912—2005)弹奏古琴,可知高罗佩的琴艺已臻可以公开演出和传授弟子的水平。广陵派琴家张子谦(1899—1991)曾亲聆高罗佩鼓琴,评价其琴艺:“高君奏《长门》,颇有功夫,惜板拍徽位稍差,据云能操八九曲。异邦人能有此程度,尤其对于琴学一切,几于无所不知,洵是惊异。”可见高罗佩以一位西方人学习中国古琴,受限文化隔阂,琴学造诣虽难称美善,但显然已获当时的琴坛人士相当程度的肯定。(注9)

1945年2月,重庆古琴家杨少五、浙派古琴大师徐元白等人发起了一个古琴社团,名为“天风琴社”,成员包括名人于右任(1879—1964)、冯玉祥(1882—1948)等。(图6)高罗佩不仅是最年轻的成员,且是唯一有资格参与的外国人,甚至担任琴社的秘书。这当然是因为他确实已有好琴艺,加上汉学家身份,让他得以破格加入,也因此有机会跟随徐元白学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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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天风琴社”欢送高罗佩夫妇返国纪念照,摄于1946年。前排右起第三位是徐元白,第五、第六位为高罗


据陈之迈回忆,高罗佩喜欢把古琴带到重庆的各种社交场所,在饭后为朋友们弹奏。(注10)高罗佩的友人方豪(1910—1980)说,当时国学家杨家骆(1912—1991)曾邀请高罗佩到重庆北碚的北温泉参观其藏书,然后在山洞中听琴。方豪留意到高罗佩有一习性,他认为真正的知音不多,因此人多的场合或地点的气氛不适合,他是不肯轻易为之操缦的。(注11)

1946年,高罗佩离开中国前,曾和道士安世霖、琴人管平湖、关仲航、关松房(1901—1982)等琴友在北平白云观举行古琴雅集,是为“白云琴会”。当日除摄影外(图7-1),还留下一幅由关松房图绘、高罗佩题字的《白云琴会》横披画作(图7-2)以为纪念。画中人物共有七人,或寓意“竹林七贤”。琴友或立于抚琴者旁,或坐石上凝神静听,或于树下闲赏清音,对比照片可知,手中持扇者即高罗佩。这幅琴画不仅保留了近现代中国琴人雅集的历史记忆,也为吾人留下汉学家高罗佩参与古琴雅集的形象,可谓弥足珍贵。(注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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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白云琴会”留影。图片来源/《高罗佩与中国古琴(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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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白云琴会》,局部。图片来源/《高罗佩与中国古琴(上册)》


有趣的是,关于何时何地适宜演奏古琴,精研琴学的高罗佩知之甚详,他的好友,也是其传记作者C.D.巴克曼曾经好奇地问他,中国的古琴音乐原则上不可以演奏给“夷狄”或“蛮人”听,但是否可以在有妓女或歌女陪伴的情况下演奏呢?当时高罗佩看着他,微笑着回答:“喔,这问题很好!我把琴社的规则给你看。”于是他从书柜里取出自己写的《琴道》,向巴克曼展示“琴有十四不宜弹”:

1. 风雷阴雨(刮风下雨特别是有暴风骤雨时)

2. 日月交蚀(发生日食或月食时)

3. 在法司中(在法庭里)

4. 在市尘(在市场上或商店里)

5. 对夷狄(在蛮人面前)

6. 对俗子(在下流人面前)

7. 对商贾(在商人面前)

8. 对娼妓(在歌女面前)

9. 酒醉后(喝醉了酒时)

10. 夜事后(行房之后)

11. 毁形异服(穿着邋遢的衣服时)

12. 腋气噪嗅(身体很热和满身大汗时)

13. 不盥手漱口(既没有洗手也没有漱口时)

14. 鼓动喧嚷(吵吵闹闹的环境里)

事实上,这些规定即使在当年都有食古不化之嫌,高罗佩在《琴道》中也指出,因为规定过于精确和严格,所以少有人遵守。(注13)有趣的是,高罗佩还对巴克曼坦白说,实际上第8条规则只是指最低级的“妓女”,因为我们在中国古画里常看到歌伎弹奏古琴为文人的雅集增添乐趣,小说中也常描写弹琴是歌伎最重要的才艺。至于第9条规则——酒醉以后不宜弹琴,就连天风琴社的成员们都不那么严格遵守。(注14)

文∣刘榕峻

图∣本刊资料室

刘榕峻,台湾大学艺术史研究所毕业,曾任台北故宫博物院书画处数字典藏研究助理、翦淞阁研究员

注释

1. C.D. 巴克曼、H. 德弗里斯著,施辉业译,《大汉学家高罗佩传》,海口:海南出版社,2011年,第1—11页。

2. 李美燕,《高罗佩与中国古琴(上册)》,香港:香港大学饶宗颐学术馆,2010年,第6页。

3. 李美燕,《高罗佩与中国古琴(上册)》,第7—8页。

4. 高罗佩著、李美燕译,《琴道》,台北:联经出版社,2015年,第1页。

5. 杨元铮,《琴家叶诗梦年谱》,《中国音乐学季刊》,2015年,第2期,第35—46页。

6. 高罗佩著、李美燕译,《琴道》,第223—227页。

7. 陈之迈,《荷兰高罗佩》,台北:传记文学,1969年,第14页。

8. 高罗佩,《明末义僧东皋禅师集刊》,“王序”,收录于《中华佛教人物传记文献全书》第48册,北京:线装书局,2005年,第1—2页。

9. 李美燕,《高罗佩与中国古琴(上册)》,第14页。

10. 陈之迈,《荷兰高罗佩》,第13页。

11. 方豪,《续谈荷兰高罗佩先生》,《传记文学》第14卷,1969 年,第2期,第59页。

12. 李美燕,《高罗佩与中国古琴(上册)》,第24—27页。

13. 高罗佩著、李美燕译,《琴道》,第88页。

14. C.D. 巴克曼、H. 德弗里斯著,施辉业译,《大汉学家高罗佩传》,第125—126页。

本文刊载于《典藏·古美术》2019年7月刊。原标题:《荷兰汉学家的东方琴缘 高罗佩的琴雅·琴道·琴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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