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老子不幹了

陶淵明是中國文學史上少數幾個堪稱偉大的詩人,一般來說,中國文學史上堪稱偉大的詩人大概有屈原、陶淵明、李白、杜甫這麼幾位,如果再加一個,那就是蘇軾了。美學家朱光潛先生說:“可以和陶淵明比擬的,前只有屈原,後只有杜甫。”連李白也沒資格。蘇東坡就說得更過分了。他說,陶淵明這個人,李白杜甫也比不上:“李杜諸人莫及。”

陶淵明為什麼得到如此之高的評價呢?

陶淵明,老子不幹了


1

某種程度上講,陶淵明和杜甫的命運有些相同,他們的詩,並不是一開始就得到那麼高的評價,有很高的地位,是到了後來才被發現並受到推崇。

陶淵明身後,南北朝時出現了兩部文論經典,一個是鍾嶸的《詩品》,一個是劉勰的《文心雕龍》。《文心雕龍》對陶淵明隻字未提,而《詩品》提了一筆,但只把陶淵明詩列為“中品”,評價一般般。

到了唐代,陶淵明也僅僅是六朝眾多的著名詩人之一。田園詩裡,最受歡迎的不是陶淵明,而是謝靈運,謝靈運幾乎是壓倒性勝利,李白就是謝靈運的鐵桿粉絲。

直到杜甫才把陶淵明和謝靈運並稱為“陶謝”,或許是二人心有慼慼然吧。

陶淵明的地位,是什麼時候變得那麼高?

宋代。

宋代有了印刷術,很多原來流傳的文本都需要校勘之後再出版,所以宋代的知識分子有了選擇的權力,可以在眾多流傳的版本中選出自己喜歡的版本,甚至有的字句,可以出手改。從某種程度上說,陶淵明的很多好詩,其實就是被宋代的知識分子這麼選出來,甚至是改出來的。

比如陶淵明最著名的那句詩:“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句詩流傳到宋代的時候,其實有兩個流行版本,一個是“悠然望南山”,另一個是“悠然見南山”,時隔久遠,大家也不知道哪個是正確的,哪個是陶淵明當時的版本。

這時候大文豪蘇東坡就說了,一定是“見”字,而不是“望”字。為什麼?因為“見”是個通假字,有兩層意思:一層是“看見”的“見”、還有一層是“出現”的“現”,比如“風吹草低見牛羊”。

用這個見字的好處在於,陶淵明採菊之時,南山不經意出現在視線中。一座真實的山峰,與一座精神的高峰,兩者不期而遇了。“見”字才符合陶淵明的境界。而望南山呢?意境就差一點了,抬頭一望,見了而已,哪還有什麼詩意?

2

提起陶淵明,就會想到一個詞——“隱士”,“不願為五斗米折腰”、“歸去來兮辭”、“田園將蕪胡不歸”,這些都在註釋著他的隱士形象。他不願意當官,願意歸隱田園,這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一個另一種生活方式,陶淵明就是因為成了這種行為方式的代表人物才得到後世的認可。

公元365年,南北分裂,時局動盪,陶淵明出生在一個清貧苦寒之家。8歲那年,父親陶逸去世,陶淵明跟著母親種田為生,過著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日子。

幸運的是陶淵明的父親和外公留下了不少藏書。他外公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東晉名士孟嘉,曾祖父是東晉大司馬陶侃。受先人的鼓舞,少年陶淵明的心裡藏著兩個理想,一個是像曾祖父陶侃那樣濟世蒼生,另一個則是像外公孟嘉那樣灑脫不羈,率性本真。

第一個是入世的理想,第二個是出世的理想。

29歲那年,胸懷濟世之志的陶淵明第一次走出書齋,出任江州祭酒。

然而事與願違,陶淵明的頂頭上司江州刺史王凝之是一個喜歡煉丹畫符、整天求神拜鬼的五斗米道教徒。

王凝之是書聖王羲之的次子,和他的弟弟王獻之不同,這位就是一個昏庸無能的窩囊廢。幾年後孫恩叛亂,王凝之本應命令部下率兵防守,可他卻說天兵天將會來保護江州城的,沒有派一兵一卒進行防禦,結果孫恩很快就攻破城門,將王凝之父子亂刀砍死。

陶淵明早就預料到王凝之必然釀成大禍,他上任僅兩個月就辭職回家,從而躲過了一劫。

3

六年之後,公元399年,江州刺史桓玄起兵號稱“清君側”,在家種田的陶淵明覺得這是一次建功立業的好機會,於是投奔桓玄做了一名幕僚,不久之後,陶淵明發現桓玄名義上打著清君側的旗號,其實是自己想當皇帝,恰好這時母親去世,於是陶淵明斷然辭職,回家守孝。

公元404年,彭城內史劉裕起兵討伐桓玄,陶淵明投奔劉裕,成了劉裕麾下的一名參軍。但他很快發現劉裕也是盯著皇位去的,失望至極後,陶淵明改投建威將軍劉敬宣麾下,哪知劉敬宣為了“明哲保身”,竟然辭去了江州刺史職務,陶淵明只得返回老家。

四次出仕皆無功而返,此時的陶淵明已人屆中年,人到中年不由己,生計壓力驟增。每個中年人都在負重前行,不敢有半點放縱,因為一家人的生計全壓在自己的肩膀上。

為了一家老小的生存,陶淵明在叔叔的引薦下做了彭澤縣令。

誰知上任不到三個月,陶淵明因為忍受不了面對督郵劉雲的曲身和索賄,不為五斗米折腰,憤然辭官而去。

經歷了五仕五隱的徘徊,陶淵明徹底拋棄了原先的濟世蒼生之夢,歸隱田園。他把自己比作一隻倦鳥,一條魚,一棵樹,一棵遠遠獨立天地之間、吐納萬象風雲的胡楊樹。

這一次,老子真的不幹了!

這一年,陶淵明四十二歲了。後世的李白在這個年齡趾高氣揚地踏入皇宮,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躊躇滿志,豪情萬丈。

而陶淵明則恰恰相反,他的後半生將要在田園裡度過,成為一棵樹,一隻叫不出名字的鳥,一尾潛在水塘深處的魚。

屈原歌哭之際把生命獻祭給了汨羅江;李白得意志滿,他把一顆赤子之心掛到胸膛外面;而陶淵明卻自言自語:我只想回歸田園,過我自己一個人的日子。

田園都快荒蕪了,回去吧,那裡才是我該去的地方。心靈早已成為身體的奴隸,讓我不得自由,還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呢?我根本不羨慕富貴,只有人間的清閒生活,才是我所期盼的。

要麼趁著春暖花開去踏青玩耍,要麼在田裡種點綠色無公害的蔬菜,要麼就登山狂嘯,伴著潺潺流水聲吟詩做賦。

人生能夠這樣過,還有什麼可遺憾的呢?

陶淵明離開喧囂的名利場,迴歸到原始質樸的鄉村田園,他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從此成為不問世間俗事的鄉間老農。

沒有房子,老子就自己建;

沒有糧食,老子就自己種;

沒有酒喝,老子就自己釀。

4

陶淵明的可愛可敬,在於他能夠守住本真,為世事憂,但不為世事所動。  

“歸去來兮”四個字訴盡了陶淵明的生命本色與心靈歸處。對於陶淵明而言,世間就是如此,今日華府明日羅雀,生如夏花死如秋葉,短暫的人生在無限的時間面前不過白駒過隙,何不放下包袱和負擔,及時享受眼前的清風與明月?他的一生,來如風雨,去似微塵,最終歸於自然。可謂達到了老莊所謂“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之境界。

毅然決然,歸於田園,守住本真,緊抱心所認可的“道”,不為世事所動,這是他的選擇。  

“道”是精神層面的東西,現實總是讓人無奈。你再怎麼高尚偉大,你總要吃飯,作為一個男人、作為一家之主,你要對自己的肚子負責、你要對妻兒的衣食負責,這就是矛盾。便是“道”在胸中,也不得不借助於酒來麻醉自己。

這就是現實的淒涼與殘忍。

放達,放達在哪裡呢?放達在“道”上。  

但是,許多時候,除了“道”,還有現實。  

當現實掩蓋了理想,酒便成了詩的主題,於是,酒後的達觀就隱而不見,一切詩酒之娛,往往都被目為是百無聊賴的自我慰藉而已。

人們選擇隱士這種生活方式,其實是對世俗生活方式的反抗,他們內心有潛臺詞的:“你們掙錢,你們當官,你們做違心的事,你們拍馬屁,你們惶惶不可終日。我偏不。所以我歸隱田園。”這是很多隱士的內心想法。所以,他們的行動方式,就是我躲起來,我默默無聞,我跟誰都不打交道,來確立自己的存在感。

但問題是,這樣的隱士確實是真隱士。但他們真的擺脫了世俗嗎?不是,你只是在以反抗的方式生活在世俗當中而已。這樣的例子舉個例子,你就理解了。比如痴男怨女分了手,只要彼此還有深深的恨意,那不叫不愛,那叫用另一種相反的方式愛。

真正的不愛,是把這個人乾脆忘了。

明白了這個道理,看陶淵明是怎麼做的?

5

他不是在反抗什麼,他是真的沉浸在隱居的田園生活中。“田園將蕪胡不歸”,我家的田園要荒蕪了,我要種地。我要回去,他不是在反抗什麼,他是奔著一個自己的目標。

歸隱之後,他通過詩文,把自己歸隱後的生活像拍紀錄片一樣地拍出來。歸隱了,但沒在深山老林裡,而是離人們不遠,“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平常幹嘛呢?不怎麼開門,就自己安靜待著,“白日掩柴扉,虛室絕塵想。”偶爾碰上人了,聊幾句,也都是農事:“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陶淵明還曬娃,他五十歲的時候寫了一首《責子》詩,數落自己的幾個兒子:

白髮被兩鬢,肌膚不復實。

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

阿舒已二八,懶惰固無匹。

阿宣行志學,而不愛文術。

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

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慄。

天運苟如此,且進杯中物。

老大十六歲了,一點都不愛學習;老二十五,沒人比他更懶了;老三老四也十三了,連六和七都分不清;老五九歲,完全是個吃貨,除了吃什麼都不顧,陶淵明的心裡估計有些崩潰,飯他很樂觀,既然天命就這樣了,認命吧,還不如先喝一杯!

他有首詩叫《乞食》,就是要東西吃。“飢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餓得發慌,不知道上哪去。然後走到了一位朋友家門口,“叩門拙言辭”,很糾結,吞吞吐吐。但這位主人很好,一下就明白了他的來意,給他好吃好喝。隨後呢,他如釋重負,“談諧終日夕”,也不再拙於言辭了,口齒也伶俐了。

他就是這麼真實的一個人。

陶淵明很幽默。

他寫自己種田: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這首詩寫的特別好玩,第一句寫他在南山下挖了一片地種豆子,很鄭重其事,我們當然關心豆子究竟長勢怎麼樣呢,第二句他說“草盛豆苗稀”,地裡的野草長得很旺盛,豆苗卻稀稀拉拉,

戴建業老師說陶淵明種得個鬼天,要是一般人把地種成這個樣子肯定不好意思寫出來,可陶淵明偏偏寫出來。種成這樣是因為他不夠勤快嗎?不是,陶淵明很勤快,南山種豆,早出晚歸,一大早就扛個鋤頭出門,到月亮出來了才回家,真不知道這位陶大人一天都在莊稼地裡幹什麼。

這是陶淵明的可愛。

這樣的陶淵明,我們才能說,他真的喜歡歸隱的生活。即使生活不怎麼樣,再不如意,他居然能夠通過寫詩,把它們記錄下來,把情緒排遣出來。歷史上這麼做的隱士,陶淵明是第一位,也是做得最好的一位。

陶淵明的隱居生活,不是在反抗什麼,而是在喜歡這種生活,因此樂在其中。

6

陶淵明的生命註定是精神性的生命。

如果陶淵明做出的決定不是掛印而去,而是在考慮到種種生活的不易之後,委屈自己的靈魂去度日,那麼他就不會是我們所熟知的那個陶淵明,就會像一個傳統文人那樣的憤悶與無奈。

傳統儒家要求人是要承擔責任的,對自己,對家庭,對國家,對天下的責任。

但是一個人的力量終究有限,生活的艱難總讓人感覺無奈。

正因為有陶淵明這樣率性而為的不負責任,不顧一切的去追求自己的精神世界,他才會成為中國文人心心念唸的那個人。

有些人為塵網所困,忙忙碌碌;有些人看到了塵網的束縛,卻身不由己;像陶淵明那樣揮劍砍塵網的,畢竟只是少數,極少數。

當我們說起陶淵明的時候,其實更多不是說一個人,而是在說一種精神,一種超脫現實的精神。

忙碌的現代社會更需要陶淵明這樣的價值觀。

因為文化是具有多樣性的,要允許不同聲音的存在;因為在具體的現實生活之外,生命還要追求一種超越。

陶淵明在眼前的苟且中,建造了一座與世隔絕的桃花源,任何人都不可能找到這裡,因為它只存在於自己的內心中。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高房價、快節奏的現代生活壓得人們喘不過氣來,讓人們進不得、退不得,想要逃,可世間哪有真正的桃花源?

只有在內心開闢一方天地,那裡讓自由之光照耀,安放著我們的情懷、信仰、理想。

在夜深人靜的時刻,獨自一人輕輕的來到這裡,拿起潔淨的手帕,擦拭著那盞名心靈的明燈,讓它永遠綻放出不滅的光芒。

唯有如此,才能照亮眼前生活的苟且;

唯有如此,我們每個人才可能尋找到內心的桃花源。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