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C紀錄片《杜甫》熱播,重訪杜甫走過的大地山河

前不久,BBC紀錄片《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在英國熱播,引起國內眾多讀者關注。這也是西方有史以來第一部關於杜甫的紀錄片。紀錄片中,歷史學家邁克爾·伍德來到中國,足跡遍佈與杜甫有關的大地山河,河南、長安(西安)、成都、三峽、湖南……依次在片中出現,並配以杜詩,讓人仿若回到了那個遙遠的極具傳奇色彩的唐代。

紀錄片是誠懇的。可以看出,伍德崇仰杜甫,努力感知杜甫,並盡力進入以杜甫為代表的中國傳統文化;此外還請來莎劇著名演員伊恩·麥克萊恩,朗誦了《壯遊》《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等15首英文版杜詩。但正如有些讀者感慨的,紀錄片的內容似乎不夠深入,因為真正理解另一種文化,從來都是不易的。試想我們面對莎士比亞時的感覺,便可想而知。

上週的“週末讀詩”已推出一篇杜甫與燕子的文章,本期“週末讀詩”,我們繼續跟隨杜甫的腳步,回到歷史,在古老的大地山河中游走。本期選的詩與紀錄片中的多有不同,這些多與大地山河有關的詩,更能展現這位“中國最偉大詩人”的熱忱,其以天下為己任的情懷,以及對個體生命的珍憐。這些詩是他“詩史”的一部分,也是他為自己寫下的個人史詩。

撰文 | 三書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先哲老子說得很對。

而春天,春天也從未錯過。

1

國破山河在

757年,春天再一次到來。對於詩人杜甫,對於長安,這個春天很不堪。淪陷經年,京城一片蕭條,百姓流離失所,四處燒殺搶掠。前一年,肅宗在靈武即位,改元至德。杜甫聽聞此訊,將家人安置在鄜州之後,隻身匆忙奔赴皇帝行在。然而途中被安史叛軍抓獲,俘至長安。是年,56歲的王維亦為安祿山所得,被迫任偽職。

與王維不同的是,杜甫當時名氣不大,因此叛軍對他不甚在意。我們熟知的《月夜》,即寫於被俘後數月,詩題注曰:“陷賊和為官”。杜甫擔任的只是微職,因此行動上比較自由。在一個秋天的夜晚,皓月當空,杜甫思念家人,寫下這首感人至深的詩: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雲鬟溼,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

他不寫思念妻子,開口即說妻子此時如何望月。人被思念時,知或不知,已在思念者的懷裡。接著寫小兒女,孩子們年幼,尚不解人事,不懂世上正在發生的災難,更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此時的痛苦。因為不懂所以更讓人“憐”。兒女或已爛漫入睡,妻子獨自對月遙想。“香霧雲鬟溼,清輝玉臂寒”,堪稱杜詩中罕見的香豔句子,古來論者評曰“篤於伉儷”。最後時空切換到想象中的相見,彼時在月下對坐應如夢中。

春日,杜甫到曲江一帶走走,看到春意盎然,百感交集而成此詩:

《春望》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國,在此既指國都,亦指國家。“國破山河在”,乍聞如雷霆,如閃電,駭人聽聞,可謂“目擊道存”。這也是天才詩人的原創性,閃電般照亮黑暗中的存在。這一句細思令人痛心,令人掩淚。山河在,究竟是有情還是無情?國破山河在,那麼國在山河破又是怎樣的呢?

接下來的“草木深”,與“山河在”同樣,道是無情卻有情。春天沒有忘記這裡,然而因為沒有人,或少有人行,草木竟長得這樣深、這般寂靜。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花鳥乃春天的表情和聲音,本是悅人耳目之物,此時見聞卻令人悲泣。這一聯也是互文,因感時事、恨別離,而花濺淚、鳥驚心。花開鮮妍,鳥鳴婉轉,因其無知之樂,而使人羨慕轉而自憐。草木花鳥,春天是它們的。人呢?人正在被戰爭被命運吞噬。

戰火不熄,家人離散,老之將至,情何以堪?!

BBC紀錄片《杜甫》熱播,重訪杜甫走過的大地山河

杜甫(712—770年),字子美。漢族,河南鞏縣(今鄭州鞏義)人。世稱杜工部、杜拾遺,自號少陵野老。

2

你的腳步是漫漫長夜

759年十一月,天寒地凍,杜甫一家困於秦嶺深處。窘迫乃他的人生常態,然而是年尤其命懸一線。自七月棄官,離開華州後,先流寓秦州(甘肅天水),後生計無著,繼而轉徙至同谷(甘肅成縣)。他在詩裡說“一歲四行役”,走過了赤谷、鐵堂峽、鹽井、寒峽、青陽峽、龍門鎮、積草嶺、泥功山等荒野。

在同谷住了近一個月,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杜甫每天扛著一把鋤頭,飢寒交迫,遊蕩在山裡,希望挖些土芋給家人充飢。

《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其二》

長鑱長鑱白木柄,我生托子以為命!

黃獨無苗山雪盛,短衣數挽不掩脛。

此時與子空歸來,男呻女吟四壁靜。

嗚呼二歌兮歌始放,閭里為我色惆悵!

如果挖到土芋(即黃獨),他一定會高興得手舞足蹈。可惜運氣不好,山雪覆蓋著大地,連個土芋苗也見不著,往往空手而歸。

七歌中的這首唱給他的鋤頭(長鑱)。儘管無功,然非鋤頭之過。詩人與鋤頭倒像患難與共。短衣數挽的詩人,握著白木柄的鋤頭,在落雪的山野相依為命。這正讓人感覺到杜甫的純真,勿論草木蟲魚鳥獸皆與共情,就是對一把鋤頭,詩人也滿懷憐愛感激。

空手歸來,家裡靜得可怕,孩子們餓得縮在角落呻吟。無法想象一個父親此時內心的痛苦……

除了長歌當哭,還能如何?!

BBC紀錄片《杜甫》熱播,重訪杜甫走過的大地山河

《杜詩鏡銓》,作者:杜甫; 箋註:楊倫,版本: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9年5月

3

忽在天一方

759年底,經過無數天的生死跋涉,杜甫一家終於抵達成都。當夕陽照著風塵僕僕的衣裳,他環顧山川之異,忽覺在天一方。未及高興,復生哀傷。

《成都府》

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

我行山川異,忽在天一方。

但逢新人民,未卜見故鄉。

大江東流去,遊子去日長。

曾城填華屋,季冬樹木蒼。

喧然名都會,吹簫間笙簧。

信美無與適,側身望川梁。

鳥雀夜各歸,中原杳茫茫。

初月出不高,眾星尚爭光。

自古有羈旅,我何苦哀傷。

錦城靜美得像一個夢。這裡似乎是另一個時光:“曾城填華屋,季冬樹木蒼。喧然名都會,吹簫間笙簧”。杜甫心想:眼前往來的這些人啊,你們不知道我這個異鄉人遭遇了什麼。大江東流,遊子卻逆向行走。

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稍留?然而回不去,不得不留!人被命運所困時,往往會情不自禁地羨慕鳥的自由。尤其日暮時分,鳥雀回巢,而人在茫茫大地上卻無家可歸。

4

悲愴的交響

在成都草堂度過三四年,雖每依北斗望京華,杜甫的生活總算安定了些。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這份微薄的幸福很快又被時代風雲颳走。向來接濟他的好朋友嚴武調離成都,他在蜀地又漂泊了一陣。764年,嚴武復回成都,並表杜甫在自己的幕府任節度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這首《宿府》即作於此時:

清秋幕府井梧寒,獨宿江城蠟炬殘。

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

風塵荏苒音書絕,關塞蕭條行路難。

已忍伶俜十年事,強移棲息一枝安。

每個詩人都有自己與生俱來的氣質。杜甫的性情生來憂深思遠,何況生逢亂世,以故下筆總是百感交集。

杜甫在嚴武的幕府,感恩歸感恩,但對於這份差事,他做得並不開心。“清秋幕府井梧寒,獨宿江城蠟炬殘”,秋夜寂寥,他的心情是落寞的。獨宿偏僻的江城,在這幕府靠微職謀食,令他頗感失意。

“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木心先生曾評價這兩句有貝多芬交響樂的藝術效果。的確可以聽見杜甫悲愴的心情,人在時空中那種絕對的孤獨。

中原始終是他魂之所繫。無奈風塵荏苒,關塞行難,伶俜已忍十年,難道一生便在此苟安嗎?最後這句“強移棲息一枝安”,嚴武聽到不知作何感想?

杜甫的意思應有兩層:一是人生在世,如莊子所說,“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一枝安,只要一枝能夠棲息就夠了。第二層是“強移”,很勉強的意思。畢竟人活著不止為了生存,人還有事業有理想,即人還想賦予人生以意義。在幕府供職,只能算勉強維持生計,並非他的事業理想,如此差事,正是陶淵明所謂“口腹自役”。

寫下這首詩後不久,杜甫還專門寫了首詩向嚴武請假暫歸草堂。嚴武應允,二人之後仍時相唱和。次年正月,杜甫毅然辭去幕府,五月即率家人南下,從此流寓巴蜀。

BBC紀錄片《杜甫》熱播,重訪杜甫走過的大地山河

王希孟(宋)《千里江山圖》(局部)

5

登高放歌,遠望當歸

766年,杜甫在夔州都督的幫助下,暫時定居下來。附宅有果園數十畝,蔬圃數畝,稻田若干頃。可謂頗具規模的一個農場,然而杜甫始終想回中原。他在這裡住了一年多,復興東下之意。次年重陽節,杜甫登高望遠,寫下千古名篇《登高》: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對於此詩,向來名家圈點甚多。例如明代著名學者、詩人胡應麟評曰:“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無昔人,後無來學。此詩自當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

清代詩學大家沈德潛在讚譽之餘,卻對尾聯有所微辭:“結句意盡語竭,不必曲為之諱”。也就是說,最後兩句沒有新意,氣勢也弱,有勉強湊上去的感覺,不必因為杜甫是大詩人而強為其辯護。

胡、沈兩位大學者的評價都有道理。文學批評本無對錯,最可貴的是真誠、才學和見識。小詩人亦偶有好詩,大詩人或不免拙句。

我們讀此詩能感覺到詩人筆力依然強健,然而人生似乎到了窮途末路。《望嶽》中那個“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青年,已恍如隔世。此時登高,滿眼蕭颯氣象:風急,天高,猿啼,沙白,鳥飛,乃至三四句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蕭颯中又有大自然神秘永恆的力量。萬物的漠然自足,對照之下,世人理想再遠大,比之亦渺小而不足道。更何況這理想往往還難以實現,人生的困頓於是更為可哀。然而人既已生則不得不求其生,哪怕最終都將因老死而化為空無。這,或許就是悲劇的意義。

杜甫寫詩時,可能沒有這些思想,然而他直覺到生命與自然,目擊成詩。最好的詩來自直覺。老來漸於詩律細,即使作為形式的“律”,在杜甫爐火純青的漢語中,也已內化為他的直覺。藝術的最高境界便是形式與內容的渾然一體,形式即內容,內容即形式。

最後兩聯感慨萬里漂泊窮困潦倒,想借酒澆愁,卻剛剛戒酒,真是一籌莫展,無奈至極!末兩句在氣勢上的確沒跟上,整首詩有塌下來的感覺。不論古典詩還是現代詩,最後一句都很重要。最後一句寫得好,整首詩會飛起來,或者別開生面回味無盡。比如王昌齡的絕句《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最後一句把整首詩打開,不僅言有盡而意無窮,也是敘事的另一個開始。而作為詩,點到即止,其餘不必說,讀者自可去想象。杜甫上面那首《宿府》尾聯收得就穩:“已忍伶俜十年事,強移棲息一枝安”,耐人尋味。

《登高》亦有交響樂的味道,物象的地籟與詩人心情的起伏交響成藝術的天籟,較之《宿府》更沉鬱悲愴。如果從樂感來聽,最後一聯的“弱”倒有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效果。無奈而至無語,最後只剩下蕭蕭與滾滾,滾滾復蕭蕭。

杜甫的漢語因他的生命感覺而生成。詩就是他的生命,毫不誇張地說,他靠寫詩救自己的命。他的詩如同一道道閃電,將他作為一個人的形象畫在大地上。他的詩像大地上的山河,我們讀他的詩,如同行走在天地間,看見山河,看見眾生,看見自我。他的詩高貴又謙卑,作為一個人,他只是站在生命的立場,唱著自己的歌。而這正是詩歌最清醒和高貴的責任,也正因此,詩才得以成為我們生命的安慰。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作者:三書;編輯:張進。校對:柳寶慶。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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