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之门(短篇小说)

1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想也不算太远,大约不过是三、四年而已。我记得那时是夏天。

  因为我喜欢夏天,所以夏天的事,我总是记得很清楚。天很热,树上的叶子长的很茂盛,深绿色,一大片一大片,就像绿的海洋一样。我坐在一个陌生的小吃店里,听一个胡子很长的艺术家弹吉他。他身旁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随伴奏歌唱,有人在打拍子,可能是店里的伙计。

  我那时无聊的很,听他们弹唱,心里一阵阵的伤感。就是在那样的夏天,我认识了他。

  2

  在S大学东门不远的一条小巷子里,有一个独门小院,邻街的墙上画着彩色的图画,而且有银色的斜体英文,刷成漆黑的门上,有一个人物头像,嘴里叼着烟斗。我以为是弗洛伊德来着,但究竟是不是,也不得而知。我记得那道门里,是一个小院,种着些蔓藤的植物,我记得不太清了。大概是黄瓜或茄子之类的吧。再往里面走,就是一间房子,那就是他的书店。我常听说S大东门的附近住着一群艺术家,但我从未有看到过。他的书店所在的那条小巷子里,小饭馆、洗衣店、小卖部、熟食店、理发店,裁缝店,卖饼和麻辣烫的小摊子,住的人除了本地的一些老住户,有很多都是在这个城市里做小买卖的外乡人。

  夏天,小巷子的垃圾堆里,总是会招来一些令人讨厌的扇着翅膀的小飞虫,我想大家都知道是什么吧。

  在这里有一家书店是很奇怪的,更令人奇怪的是,店里的书都是与这个小巷子里的人的文化品位不相干的。这家书店里的书基本都是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的现代艺术和哲学之类的,装桢优美,价格昂贵,而且很多都是成套的。墙上贴着很多具有现代艺术气息的复制画,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两幅人物画像,切•格瓦拉和梦露。那个书店里和外面的小巷子简直是两个世界。里面静的出奇,只有一个店员,没有人买书时,从来都不开口说话。我没想到去那里买昂贵的书,但我却一次次的去,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次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也是最后一次,我当时正在书店里翻书看,他靠窗坐着,外面的阳光很好。他手里拿着一本书,低着头。

  3

  我已经忘记了他的样子,他给我的印象是人很瘦,站起来也一定很高,带着一副金边近视镜,脸上看起来有些忧郁。我想看那套卡尔维诺全集,但是书在塑料封皮包装里,没有开封。

  因此我只有把那一套书放回书柜的原处。

  “你喜欢看卡尔维诺?”他的声音从我的身边传来。那声音很动听,我从来没有听过一个男人有那么好的嗓音。我转过头去,看见了他。他虽然一直坐在那里,一个玻璃柜台后面。但我像刚刚发现了他一样。我那样瞧着他,他也望着我。“恩。”我说。

  他长长的手指动了动,那手指绝对是能弹一手好钢琴的手指,阳光下他的手指白皙透亮,我仿佛看见了他手腕处淡蓝色静脉里的血管。外面的蔓藤上,叶子沙沙的响,细小的影在阳光下抖动。

  院子里静悄悄的,我忘了是谁先打破了这沉寂。我们聊了起来。

  他对我说,他是这家书店的老板,因为今天店员放假,因所以自己亲自来当班。那天好像是星期一,但也可能是星期二,可绝对不是周末。

  我们从卡尔维诺的小说聊起,说起罗兰•巴特和“太凯尔小组”,法国的杜拉斯,《情人》的电影和小说,爵士音乐和垮掉的一代,《在路上》和金斯伯格的诗。后来我们说起欧洲十七世纪的巴洛克艺术。他拿起手边的那本《古典与巴洛克》。然后我们就好像突然没有了话题一样,把目光都落在了那本书上,太阳的目光也落在了书的封皮上。我听见寂静之中有细小的声音,可能是远处的树叶、蜜蜂、我们的心跳、尘埃的舞蹈、世界的欢笑。

  我们都想说点什么,打破这沉寂。

  后来还是他先开的口。“我想讲一件以前的事给你听,我本来想讲给别人听,但是又不想讲给自己的朋友或亲人听,只想讲给可能见过一面,以后很难遇见的人听,怎么样,有兴趣听吗,你要是觉得无聊,那就算了,没什么的。”

  我那时觉得无聊,而且打心眼里想听别人讲将故事给我听。后来我觉得,那天下午,我到这家书店里,就是为了听他说故事的。

  “恩,你讲吧。”我说。

  4

  他从口袋里拿出烟盒,用银色打火机点燃一支烟,推开身后的一扇窗子。眼睛似乎瞧着什么,也可能是什么也没瞧,于是开口道:“我在五年前开了这家书店,我大学没毕业,就不念了,又不想去工作,所以向家里要了一点钱,在这里开了一家书店,我是在大三那年离开学校的,我要给你讲的事情,就发生在我离开大学前的那段日子里。”

  我看见淡淡的蓝色青烟飘向窗外,银白色的打火机一角闪着耀眼的光芒。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把烟头上的灰,磕到白瓷烟灰缸里,又接着说道:“我在大学里谈过一次恋爱,就那么一次,有两年多,当时爱的真有点死去活来,但后来还是分手了。”他的脸上泛起一丝微笑。

  “那会儿毕竟太年轻了,我失恋以后,痛苦得不得了,甚至觉得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了,整天浑浑噩噩。那时学校里没有电视看,网络也没有普及,我就一头扎进图书馆里,以看书来忘却失恋的痛苦。我那段时间里看了很多书,自己都记不清有多少本,反正非常之多,久而久之,我就真的被书迷住了,也可能是因为书看多了,增加了一些知识,回过头去看以往的恋爱,也就觉得没有什么了。后来我觉得失恋对我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我从那以后,越来越离不开图书馆了,一有时间就去阅览室里看书,当然为此没少逃课。上课学的东西一点意思都没有,而且也没有什么用,倒还不如到图书馆里多看一点有用的东西。”

  他吐出一小口烟,又在烟灰缸上把烟头轻抖了两下。外面的阳光还是那样的好,看不见一丝云彩。

  “我有时看书一连几个小时看下去,直到把一本书一口气看完。然后就觉得眼睛很累,多少有点难受,就是在那时抽空配的眼镜,一戴上就再也没有摘下来过。我看书累了的时候,就揉揉眼睛,从阅览室的座位上站起来,到外面走走,其实并不是到图书馆外面去,只是在里面的走廊里转转。”他把抽完的烟头捻灭在烟灰缸里。

  “我上的那所大学的图书馆,相当古老,在大学成立前,就一直存在着,当然那时不叫图书馆,叫什么书院之类的。据说曾经在几十年前着过一次火,后来又重修了,风格半古不洋的。晚上的时候从远处看,墙面用砖头彻成的图书馆主楼,像一座古老的城堡,里面的走廊有很多条,虽然每条都有灯,但都不是很亮,我想大概是为了省电的缘故吧。那些灯的样式很陈旧,我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玩意了。我就在那样的走廊里活动筋骨,因为几个小时坐下来,不但眼睛累,而且连腰腿也会酸痛。我那时时常在安静的走廊里走,不禁对一个地方感到好奇起来,那是一条很长的走廊的中间部分,有几级台阶,向下走,有四扇暗红核桃木门,通过旧而脏的玻璃,可以看见一个书柜,是那种有几百个小抽屉,供查阅文献索引用的那种。由于门内光线暗淡,我根本看不清小抽屉上贴着的标签。书柜的左侧是墙,右侧是一个漆成黑色的铁门。我那时不知道是因为无聊,还是好奇,总是走下台阶,隔着那四扇暗红核桃木门的窗户玻璃,去看书柜小抽屉上的标签和黑色的铁门。铁门上有一个大锁,白天的时候,门缝里多少能看见有一线细小的光涌现出来,光线里翻滚着尘埃。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看了看我道:“挺无聊的吧,还有兴趣听下去吗?”

  5

  我从他的故事中回过神来,从昏暗的走廊里走出,又坐在夏日午后的阳光中。

  天色淡蓝,有鸟飞过,云和天没有界限。他又点燃了一支烟,用那银色的打火机。微微的挪动了一下烟灰缸,又接着讲起来:“那年冬天,有一天非常冷,我吃过晚饭后,又去图书馆的阅览室里看书。照旧一口气看几个小时,快闭馆的时候,我又来到那条走廊上,从台阶下去,站在那四扇核桃木门前往里边看。以往走廊里都是非常静的,这天我突然听到黑色的铁门里,有声音传出来。那声音怎么说呢,如同人的叹息声一样,抑扬顿挫,像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回声一样。我当时并没有感到害怕,反而好奇了起来,真想打开核桃木门,然后拉开铁门上的锁,到里面去瞧一瞧。正在这个时候,我听见有人向这边走过来,原来图书馆闭馆了,里面的工作人员换回便装,正从这条走廊往馆外走呢。我跟着他们,一起离开了图书馆。

  第二天下午,我又来到了图书馆,看了一会书,就忍不住来到那条走廊的暗红核桃木门前,我在门前站了很久,又听到了前一天晚上的叹息声。当我的好奇心又一次被强烈的唤起时,我听到身后有人走了过来。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我认识他,他就是学校图书馆的馆长。‘年轻人,我看见你总站在这几扇面前,在找什么吗?’馆长穿着黑色条纹西服,戴着宽边眼镜,一只眼睛眯缝着问。‘我听见里面有声音’。我随口说道。馆长露出和蔼的笑容。

  ‘帮我一个忙好吗?’他说。我不知道他要让我帮什么忙,但我点头答应了。老馆长从一个手提包里拿出一串钥匙交给我,又从里面挑出一把,让我插入暗红核桃木门的锁眼里。我打开了门,我们一起来到书柜前,书柜上的小抽屉标签上,原来写着年份和月份。我没有去拉小抽屉,馆长又挑出一把钥匙,让我把黑铁门打开。我又听到那叹息声,从铁门缝里传出来,如同遥远的回声一样。我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心情激动的打开了铁门的锁。我想,我要知道一个大秘密了。我用力推开铁门,嘎吱一声,门开了,一股灰尘扑面而来。我终于看见了里面的样子,那是一间很大的屋子,比三个教室还要大,里面有好几十排铁架子,我能看得出来,原来都是漆成绿色的,现在油漆大部分都已经脱落,露出铁锈来。上面凌乱的摆满了很多本子一样的东西。我想大概是旧杂志,因为书没有那么薄。整个屋子里虽然有很多铁架子,但还是显得很空旷,破旧的窗子被外面的北风吹得直响,风从窗缝里吹进来,把屋子里面多年未打扫的尘土吹起来,风吹到那些本子上,发出的就是我听到的那遥远回声一样的叹息声。

  ‘你知道这里是放什么的吗?’老馆长站在我身后说。‘不知道。’我轻声说,走到一个架子前。上面的那些本子,并不是旧杂志。老馆长让我把那些被风吹开很大缝隙的旧窗子关好。北风全被挡在外面了,屋子里没有了叹息声了,由于没有了空气的流动,屋子顿时变得沉闷的让人窒息,我和老馆长马上离开了那个屋子。铁门锁上了,四扇暗红核桃木门也锁上了。当我和老馆长一起走上台阶,来到走廊上时,我不禁又向后望了一眼。老馆长摇头叹息了一下,说了声‘谢谢你,年轻人。’就回他的办公室去了。而我没有回阅览室,而是直接走出了图书馆。从那天以后,我就不到图书馆去了。我不想再经过那条走廊,看到暗红核桃木门和铁门。但我即使远远的看见那座古老城堡一样的图书馆,就不禁想起我曾经在那道铁门后面看见的东西。一个星期之后,我就辍学了,离开了那所大学。”

  6

  他的故事似乎讲完了,但我实在不知道他讲的是什么。看着他那细长的手指中香烟的烟头一明一暗的闪着亮光,我不禁困惑起来。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困惑,向我淡然的微微一笑:“你觉得这不该称为一个故事吧?”

  我点了点头。因为那确实不能称为一个故事。

  “你知道我在那道铁门后面的屋子里看到了什么吗?”他用严肃的目光看着我说。

  “是什么?”我想,这才是他要告诉我的东西。

  “毕业论文,我不知道是几十万篇,还是更多本学士论文,像废纸一样堆放在那满是灰尘的铁架子上,在那间潮湿发霉的屋子里。”他将手上的烟头熄灭在烟灰缸里。

  “当我从那间屋子里出来的时候,有一种冲动,要点一把火,把那个屋子里的东西全部烧掉,烧成灰烬,什么也不剩,然后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让风吹走。”

  “你就因为这个原因离开了学校?”我问。

  “可能是吧,反正那时觉得在学校里不能呆下去了。一看见那座城堡一样的图书馆,就会想起那扇铁门后的屋子里,那么多的废纸一样的论文,还有那遥远回声一样的叹息声。每当我想到这些,就仿佛觉得什么东西压在心头上一样,感觉是愚昧或什么,反正难受的很。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了,就离开了学校。因为大学没毕业,不好找工作,就开了这家书店。”

  他的故事终于讲完了。我看了看窗外,还是午后的天空和阳光。我想,该去吃晚饭了。我向他告辞,他点了点头,然后又拿起那本《古典与巴洛克》看起来。仿佛我们是陌生人似的。我们难道不是陌生人吗?

  7

  我离开了那家书店,离开了那个院子,离开院子里的蔓藤。

  下午的时间还很长,到吃晚饭的时间也还早,但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但回书店是不可能了。我虽然还记得他给我讲的故事,但我并不以为他说的是真的,可他并没有什么理由骗我。不管怎样,他讲了故事,我听了,而下午依旧漫长。

  我以后又去过几次那家书店,但再也没见过他。他给我讲的故事,在记忆中渐渐的淡忘了,但我有时会想起,那城堡一样的图书馆,幽暗的走廊,紧闭的门,还有那回声一样的叹息声。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想也不算太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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