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歲月磨礪的璀璨珍珠——評王鼎鈞自選集《江河旋律》

百年歲月磨礪的璀璨珍珠

——評王鼎鈞自選集《江河旋律》

百年歲月磨礪的璀璨珍珠——評王鼎鈞自選集《江河旋律》

《江河旋律》作者


百年歲月磨礪的璀璨珍珠——評王鼎鈞自選集《江河旋律》

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出版《江河旋律》


在我的閱讀體驗裡,散文的閱讀要比小說艱難很多,不僅是因為耗時更多,更因為一部散文集,幾十篇散文都有各自的主旨,包羅萬象,每讀完一篇都需要掩卷深思。讀王鼎鈞老先生的自選集《江河旋律》更是耗費了巨大的精力,因為其深廣,因為其深情。

王鼎鈞先生民國初期出生于山東蘭陵,後棄學參與抗戰,1949年到臺灣,1978年受聘前往美國。豐富的人生閱歷與濃厚的家庭教育決定了王老散文的深度與廣度。《江河旋律》是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王鼎鈞自選集,分為三輯,第一輯是美文選,第二輯是變體散文選,第三輯是雜文選,幾乎囊括了他所有文集中的重要篇目,是王老一生散文雜文書寫的濃縮精華。

其實對王鼎鈞的閱讀要追溯到十餘年前,高考前模擬的數百份語文試卷中,很多次出現以王老散文為素材的現代文閱讀,雖然那是被動的閱讀,但王鼎鈞的大名就從那時深埋腦海。翻開《江河旋律》,第一篇《腳印》就極為熟悉,應該在那時的閱讀素材裡遇到過,聽說後來這篇文章還選入了中學教材。

49年離開大陸前往臺灣,78年又遷居美國,大半生的流離,使其文字中難免寫到鄉愁。這是那一代遷往臺灣的文人集體的書寫主題,而王老又因輾轉美國,使這份鄉愁變得更為複雜。回不去的原鄉是人類永恆的精神困境。或許年輕之時,這種精神困境並不明顯,可年齡越大,離開故鄉的時間越久,死亡的陰雲逼迫越來越近的時候,鄉愁也就會越來越濃。正如作者所言“40歲萬籟無聲,忽然滿耳都是還鄉,還鄉,還鄉”。《腳印》一文中,他藉著鬼魂死後撿拾腳印的傳說引申出“也許撿拾腳印的故事,只是提醒遊子在垂暮之年做一次回顧式的旅行,鏡花水月,回首都有真在,若把平生行程再走一遍,這旅程的終點,當然就是故鄉”的想法。可是,真能回去嗎?自古以來那麼多流離的靈魂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都在經受鄉愁的熬煎,若能回去,誰又不願意回去呢?其實能回去的也只是地理上的故鄉,可那裡早已物是人非,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是熟悉的,卻也十分陌生。正如年過半百,再難回到十八歲的青春,精神的原鄉是永遠無法回去的地方。

除了故鄉情結與回不去的原鄉之精神困境,在王鼎鈞先生的散文中另一個非常明顯的主旨是宗教情懷與人性反思。

在王老的散文中總有對美和善的超級感知與執著讚頌,文字深處常常有超越人性的神性之光閃現。《那樹》中,默默為人類遮風擋雨、撐起綠蔭,最終卻被人類殘忍屠殺,只能發出一身嘆息的“那樹”正是作者歌頌的美與善的化身。首先它有捨己為人悲憫眾生的佛性,他予行人涼爽,予孩子歡愉,予飛鳥自由,予戀人甜蜜,他預知被砍伐的命運,便告知寄生的螞蟻。這種捨己奉獻的精神,不得不讓人想起《金剛經》中“昔為歌利王割截身體”“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的佛,不得不讓人想起“割肉喂鷹”“以身飼虎”的佛。其次,它還有著堅韌、專一的高貴人性品格,颱風肆虐房屋倒塌,但它依然“屹立不動”,甚至“連一片樹葉也沒有掉下來”,曾經受它庇護的車站、果攤、幼兒園都逐漸搬走了,可它——“世襲的土著,春泥的效死者”,依然堅守,依然“屹立不動”,甚至“連一片葉也不落下”。人類總是用各種華麗的語言傳揚自己對土地的依戀,對土地的堅守,可與“那樹”的專一相比,就只剩下了虛偽。

王鼎鈞所歌頌的“那樹”,是三性合一的形象,堅強、剛毅的父性,慈祥、博愛的母性,以及舍我為人的神性。與之形成強烈對比的是“人”,是臨時抱佛腳(“颱風緊急警報聲中,總有人到樹幹上漩渦型的洞裡插一炷香”)的投機分子,是隻知索取不知感恩的不孝子孫。在遠古的巖畫、古老的文獻中記載的,我們的祖先身上也曾擁有過的,對天地自然的敬畏與莊嚴神性,如今再也難以從人類身上找到,卻是在螞蟻這樣的動物身上依然保留。在“那樹”預知將被砍伐屠殺而讓螞蟻家族離開時,螞蟻家族繞樹幹一週的行為不正是一種莊嚴的宗教儀式嗎?而人類在現代工業文明的崛起中,留給“天人合一”的傳統文明的生存之地越來越小,留給“美和善”的美好人性的生存之地越來越小,就像碾壓進水泥路下的樹根一樣,將傳統的人性之美碾壓進文明的廢墟。

人類對自然的摒棄,對神性的摒棄總能找到堂而皇之的理由,卻顯得那樣荒唐可笑(“這天,一個喝醉了的駕駛者以六十英里的速度,對準樹幹撞去。於是人死。於是交通專家宣判那樹要償命”)。貪婪與麻木如跗骨之蛆深入現代人的靈魂。現代工業文明更是讓人類盲目自大,自以為可以輕鬆征服自然(“他們帶著斧和美製的十字鎬來,帶工作燈來,人造的強光把舉鎬揮斧的影子投射在路面上,在公寓二樓的窗簾上,跳躍奔騰如巨無霸”),然而那巨大鬼魅的形象只是虛幻的影子。王老用“那樹”形象對人類的自大、殘忍、短視進行了強烈控訴,但不僅僅是控訴。他用擬人的手法寫了人類對“那樹”進行的殘酷屠殺(“從踝骨咬下去,嚼碎,撒了一圈白森森的骨粉”),真實生動又觸目驚心,讓人想起阿城在《樹王》中對“樹王”被砍伐時的場景描寫與人心描寫。王老與阿城的心是相通的,所以他才會在看到《棋王》時大讚中國文脈未斷。至於王老筆下滴血依然寫出這段屠殺的原因,我想應該有三方面,一是哀痛,因為對“那樹”、對大自然的濃烈感情而無法自制的哀痛;二是憤怒,對人類恩將仇報、盲目短視的憤怒;三是喚醒,用血淋淋的文字擊打讀者與後人,喚醒內心深處被掩埋的最後一絲人性。善良淳樸的人(比如“與樹為鄰的老太太”)才能聽到“那樹”“一聲又一聲”的嘆息。

讀王老的文章,總能看到精妙又深刻的意象令人叫絕(比如“網”),總能看到對芸芸眾生細緻入微的觀察以及對眾生慈悲的關愛,總能看到看透苦難後的豁達,總能看到絕望後的希望之火。不僅是美文與變體散文,就連大家總認為應該如標槍似冷箭的雜文,王老也寫的極為溫潤(尤其晚年的雜文),但不失力量。這力量不是尖利刺殺的力量,而是愛的力量(“因為‘殺’已證明無用,‘愛’是最後的、唯一的努力了”)。讀王老的文章,更能感受到語言的無限魅力,他幾乎不用長句,每一句都寫得簡潔平淡,但細讀,若跳躍的白鹿,像流動的溪水,唯美、雋永、又充滿智慧,可以看出其中極深的古典文學素養,也有極大的個性化語言創新。個人覺得,王老的散文寫作極大豐富了漢語表達的可能性。

在本書卷首,有這樣一段話:“大江東去,淘盡多少錦心繡口,我臨江打撈,這些,希望能為您留下。”讀完最後一個字,掩卷良久,心神卻依然遊歷其間。這正是王老近百年生命歷程中所有心血凝結、苦難雕琢的美玉,是王老從一生浩渺的著作中打撈出的最最璀璨的珍珠。

曹文學

2020年3月25日夜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