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材的這點改動,是犯錯,還是糾錯?

教材又出錯?這次為新教材的這一糾錯點贊。


《木蘭辭》是初中語文的一篇必學篇目,整首詩還比較簡單,但開頭四句“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嘆息”中的“唧唧”一詞的解釋爭議卻頗大。我清晰地記得,在我初中時課本註釋的是“機杼聲”,也就是織布機的聲音,這應該是一代人的記憶吧!


但學界關於“唧唧”釋義的爭議一直都存在,總結起來大概有三種:①指織布機發出的聲音,即"機杼聲"。②指木蘭的嘆息聲。③蟲子的叫聲,如蟋蟀(促織娘)等。


拋開文本,三種解釋都解釋的通,但在《木蘭詩》中當是指“嘆息聲”,許多學者(如李敖、呂世浩等人)都做過辨析,我在讀古文學研究生的時候也專門寫過文章進行辨析。


這一次,新教材把“唧唧”的註釋從“機杼聲”改成了“嘆息聲”,我為它點贊。


教材的這點改動,是犯錯,還是糾錯?

新教材


理解一段文字,最重要的依據當然是文本本身。《木蘭辭》開頭便說:“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嘆息。”這四句很關鍵,木蘭的父親被徵從軍,木蘭為年邁父親擔心,心中愁悶,無暇它務,所以在織布的時候也心不在焉,甚至都可能不自覺地停下了動作,所以“不聞機杼聲,唯聞女嘆息”。


文本中一個“不”、一個“唯”,交代得非常明確,木蘭滿腹心事,不斷地嘆息,以至於我們聽不到“機杼聲”,只聽到她的嘆息聲,當然更談不上其他的蟲子聲之類的了。


鳥鳴山更幽,心煩四聲無。當一個人滿腹心事、憂愁焦慮的時候,他會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鬱積中而不能自拔,會不自覺地放慢或停止手中的動作,周圍的一切對他來說就是形同虛設,也就是俗稱的走神,這是生活常識啊!也是文學藝術最喜歡的表達方式之一!


從文學的角度來說,未見其人,先聞“嘆息聲”,然後鏡頭拉近,木蘭在當戶而織,這更符合文學以及藝術的規律和表現方式。


一聲聲的嘆息,(循聲望去)原來是木蘭對著門戶在織布,可是為什麼聽不見她的織布聲,而只聽到她的嘆息聲呢?


於是下文就來了,引出下文是也。


這時有人就會問,如此釋義詩歌的溫婉含蓄之美就一點都沒有了,若是機杼或蟲聲,以興起筆不更好?很簡單,讀過文學史的人都知道,北朝民歌不同於南朝民歌,多寫戰爭,風格則以粗獷質樸、坦率真誠為主,實際上,《木蘭辭》整體的風格就是如此,開頭若是起興,風格倒是有點不一致了。


再者,《古詩十九首》:“纖纖擢素手,札扎弄機杼”,白居易的《繚綾 · 念女工之勞也》有“絲細繰多女手疼,札札千聲不盈尺”,古人擬聲織布機聲反而常用“札扎”,未見有“唧唧”聲(也許我孤陋寡聞,歡迎補充)。


再說“唧唧”能不能作“蟲聲”講,一者同樣和“不”“唯”矛盾,再者這首詩雖沒有交代寫作時間,但下文有“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一句,詩歌又反覆強調“旦辭爺孃去,暮宿黃河邊,不聞爺孃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不聞爺孃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可見木蘭當生活在離黃河不遠的地方(旦辭爺孃去,暮宿黃河邊),奔赴戰場也並沒有花費太多時間,因此詩歌開頭的時間多半仍是秋冬季節,那這時就不太可能有蟲聲唧唧。


從修辭學的角度講,“不聞機杼聲”承“木蘭當戶織”,都在講織布之事。而“唯聞女嘆息”承“唧唧復唧唧”,都在講木蘭嘆息之事。也就是四句話,第三句承第二句,第四句承第一句。這是一種修辭手法,叫“丫叉法”。黃遵憲《人境廬詩草》卷一《香港感懷》第三首:“盜喜逋逃藪,兵誇曳落河;官尊大呼藥,客聚眾婁羅。”“客”、“眾”而曰“婁羅”,得指幹事善賈之商客,然此句與第一句“盜”呼應,則指綠林豪客為宜。蓋第四句承第一句,猶第三句言總督之承第二句言兵,修辭所謂“丫叉法”。早在《毛詩》之《關雎.序》以及《全上古文》之樂毅《上書報燕王》,就出現了此種修辭法。


綜上,“唧唧”當做嘆息的意思。


問題來了,有人就問“唧唧”有“嘆息”的意思嗎?


有,大家很熟悉的《琵琶行》就有:我聽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唧唧”對應上句的“嘆息”,嘆息的意思。南朝梁施榮泰《王昭君》詩:“唧唧撫心嘆。”北魏楊衒之《洛陽伽藍記》:“高樹出雲,鹹皆唧唧。”北魏《元舉墓誌銘》:“履朝獨步,倫華非匹。一見唧唧,宋朝更生。”王若虛《滹南詩話》卷二:“夫笑而呵呵,嘆而唧唧,皆天籟也。”明顯都是“嘆息”的意思,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不贅述。


和人討論這個話題時,馬上就有人就說:“女孩子的嘆息聲不是應該嚶嚶嚶的嗎?我覺得肯定是原文都錯了,應該是 “嚶嚶復嚶嚶,木蘭當戶織”。“木蘭又不是老鼠,怎麼會唧唧嘆息呢?”。


字音也是隨時代和空間的變化而變化的,越往前,差異越大(《木蘭辭》為北朝作品,於今遠矣)。如果你能穿越到古代,你可能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我對音韻學研究不多,但這個知識點還是肯定的。木蘭時期的“唧唧”怎麼讀,說不定就和今天的“哎哎”差不多呢?


古代遺留的很多擬聲詞都不能輕易以今音來解讀,同樣是《木蘭辭》,“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擬聲詞“濺濺”“啾啾”若以今音來讀,和流水聲、馬鳴聲根本不像,這都是因為字音發生了變化的緣故。


音有代變,正像“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有人家”中的“斜”很多人都主張讀古音作“匣”,這樣才押韻。


周祖謨老師考證說:唧唧,嗟嘆聲,一本作“嘖嘖”。後來也有網友提供資料說:古代漢語的發音問題造成的,現在的客家話據考在發音上於古漢語是最接近的,此處“唧”發“hei”這個音。也有人說:唧唧,讀音ziet/zit陰入,和客家話(發唉聲前)舌尖觸上齒快速縮回的擬聲很像,平時常用來表示遇到困難。


不精通音韻學,他們說的對不對,還需要作進一步的考證。如果對,那“唧唧”為嘆息聲就更好理解了。


之所以有那麼多人認為“唧唧”是機杼聲而不是嘆息聲,多是因為今天“唧唧”的發音更像織布機而不像人的感嘆聲,是典型的以今釋古。呂世浩在探討這個問題時曾說:這個問題不涉及語文能力,但明明問題的答案就在下面兩句,明明作者已經說得這麼清楚,為什麼我們過去卻毫不質疑課本的答案,完全放棄了自己的思辨能力?


當然,還可能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先入為主,我們這樣教或學了很久了,突然告訴你“唧唧”不是“機杼聲”而是“嘆息聲”,很多人無法接受。


這些都值得深思!


編寫教材的也是人,犯錯不可怕,關鍵是知錯能改,教材的修正肯定也是徵集了多家意見,傾聽了多方聲音,爭議聲中取正確的答案,我為它點贊。

教材的這點改動,是犯錯,還是糾錯?


教材的這點改動,是犯錯,還是糾錯?

舊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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