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润一郎的写作课:一篇好文章是如何诞生的?

谷崎润一郎的写作课:一篇好文章是如何诞生的?


谷崎润一郎是日本近现代著名的文学家。他的代表作有我们非常熟悉的《细雪》《春琴抄》。法国文学家、哲学家萨特认为,《细雪》是日本现代文学的最高杰作。评价非常之高。日本文学界将《细雪》誉为“现代版的《源氏物语》”。

《文章写法》是谷崎润一郎在早年写就的一本小册子。顾名思义,《文章写法》主要内容就是探讨文章写作,或者更准确地说,探讨如何写出一篇好文章。可以说,这本书是大文豪谷崎润一郎给初学写作者的一堂文章写作课。

那么,谷崎润一郎是如何看待写作的,关于写一篇好文章,谷崎润一郎有哪些经验之谈?

【一、什么是好文章】

想要写好一篇文章,首先要明白什么是好文章。所以,我们先来谈一谈,什么是好文章,或者说,在谷崎润一郎看来,什么是好文章?

首先,好文章必须处理好实用性与艺术性的关系。

谷崎润一郎非常注重文章的实用性。在书中,谷崎润一郎开宗明义地指出:“最实用的文章也就是最优秀的文章。”

谷崎润一郎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在他看来,“文章没有实用性与艺术性之分”。无论是随笔还是信件或者小说,所有的文章,目的都是表达自己的观点与感受,正所谓“情动于中而发于言”。既然如此,那么,能最明白且精准地将作者的观点与感受表达出来的文章,就是最好的文章。

但是,千万不要以为,好文章不需要装饰,不需要美化,不需要讲究技巧。恰恰相反,最实用的文章反而是最需要讲究技巧的。因为人性太复杂,人的情感及思维太曲折,人们想表达的东西太幽微,准确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与感受其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苍白的语言根本无法承担这个责任,必须要借助技巧、借助装饰、借助丰富的词汇。有的时候,甚至仅仅语言本身还不够,字形、音调、韵律都需要参与其中。

举例来说,深陷爱情的小伙子写一封情书,目的就是要让自己所爱的人知道自己爱得有多深。所以,能将心中的爱最精准地传达出来,传递给对方,让对方体会得到,他的写作就是最成功的。这就是所谓文章的实用性。但问题是,爱情这东西太复杂、太曲折,苍白、平直的语言根本无法准确地表达,你必须要用修辞手法,例如比喻、夸张、排比等,还需要调动声调与韵律。这就是表达的技巧。

所以,谷崎润一郎总结道:“以最实用的方式写,其实就是最需要艺术性技巧的地方。”

其次,好文章应该是结合了古典文与现代文优点与长处的文章。

所谓古典文,指的是日本传统的书面语言,类似于汉语的文言文;所谓现代文,指的是现代口语化的通俗语言,类似于汉语的白话文。

20世纪初,日本文坛发生了一场变革,即“言文一致运动”,倡导书面语言与口语统一。这有点类似于我国新文化运动中文言文向白话文的转变。谷崎润一郎是这场变革的深度参与者,他曾经把日本古典文学名著《源氏物语》翻译成现代日语。

对于这场变革,谷崎润一郎的观点是相对折中的。他主张当代的作家写作要采用现代口语体。原因很简单,既然文章的功能是表达,那么,要让当代人读得懂,就一定要采用当代人的语言。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古典的书面语言就没有参考价值了。古典文章体与当代口语体在精神上是一脉相承的,所以,他们写得好的秘诀,殊途同归。口语体文章的写作一定要借鉴、吸纳古典书面体文章的优点与长处。

具体来说,口语体文章最大的缺点,是由于它表现方式太自由,很容易陷入冗长、散漫的境地。而古典文体最大的优点就是精炼、简洁,正好可以纠正口语体文章的弊病。

谷崎润一郎总结道:真正的好文章应该是以口语体为基础,但吸收借鉴了古典文体优点的文章。

再次,好文章应该是本土的、民族气派的。

19世纪后期,日本打开国门以来,大量引进西方文化,语言及写作也沾染上了西洋风。西洋风一方面给日本的语言带来了新的东西,但同时也造成了语言的混乱。

那么,如何看待日本语言与外来语言的关系呢?如何在写作中平衡日本民族气派与西洋风呢?

谷崎润一郎认为,不同的语言系统的文章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气质、特点。而语言的长处与短处,是深深地根植于民族性中,只要本民族的特性不发生改变,语言的改良就是不可能的。

所以,盲目借鉴其他民族的文风,其结果必然不伦不类。既然如此,那么不如守住自我,充分发挥本民族语言的长处,坚守本土文章的优势。

而好的文章,也必然是本土的、具有民族气派的文章。

谷崎润一郎的写作课:一篇好文章是如何诞生的?


【二、好文章的写法】

当然,在我们看来,写作这件事,体裁不同、功能不同,评价的标准以及写作的方法应该是不一样的。比如,写一篇散文和写一部小说,写一篇年终总结报告和写一份情书,那肯定是不一样的。但是谷崎润一郎认为,无论是写一封信还是写一篇小说,那些写作本质层面的东西是相通的。而他在这本书中所探讨的文章写法,适用于所有散文体,也就是除诗歌以外的所有文体,包括小说、随笔、信件、说明书等等。

那么,如何写一篇好文章呢?在《文章写法》这本书中,谷崎润一郎对语法、用词、文体、风格、品格等文章写作的各个环节一一做了探讨。在这里,我们选择三个角度。

一、关于语法。

关于语法,谷崎润一郎建议写作者:好文章要“不拘泥于语法”。

乍一看,这是反常识的。因为“准确”基本上是写作者的一条金科玉律。而所谓“准确”,首要的自然就是语法上的准确,不写病句,没有歧义。

但是谷崎润一郎却建议写作者不要拘泥于语法,他甚至认为要写好文章,就得不拘泥于语法。为什么?有这样几个原因。

其一,语法上正确的,不一定就是好文章。对这一点,谷崎润一郎没有过多展开。但是,我们可以进行适当的想象。搜索我们的阅读经验,我们会发现,在语法上太斤斤计较的文章,的确挑不出毛病,但是也少了一些灵动,少了个人的风格,显得四平八稳,显得中规中矩。这样的文章,当然称不上是好文章。汉语写作中就有这样的情况,有些句子如果不设主语,虽然语法上不完整,但句意其实是很丰富、深刻的。如果为了迁就语法,勉强加上主语,反而变得干瘪、僵化了。

而且,好的文章,必定是有强烈个人风格的,而个人风格有时可能会突破语法的限制,从而出现一些反语法的句式。伟大的作家,甚至能以自己的创作为本民族语言生成一套新的语法体系,例如莎士比亚,他创造的一些语法方式,成为英语的标准。

其二,因为日语的特点。我们要注意,《文章写法》这本书是针对日语的,所以它的论述所依据的是日语的特点。

日语有什么特点呢?

谷崎润一郎认为日语不需要太在意时态,日语的句子不需要主语。总而言之,日语没有明确的语法,或者说日语的语法是开放的。

当然,为了便于学习,日本语言学家也模仿拉丁语系总结出了一套语法体系。但是,这一套语法体系的功能仅仅是帮助人学习语言。如果在写作中拘泥于这套语法体系,句子就会非常冗长,丧失了日语朴素简洁的形式。

在书中,谷崎润一郎举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例子,比如“四喜丸子”这个词,日语和汉语语境中的人很容易理解。但是严格来说,这个词是不符合语法的,它正确的表述应该是“象征‘四喜’的丸子”,不过这样一来,语言的韵味也就荡然无存了。

所以,要写出好的文章,恰恰是抛开语法,删除为了迁就语法而附加的烦琐表达,返回日语的本真状态。

二、关于用语。

所谓“用语”就是如何使用词语。谷崎润一郎一言以蔽之:千万不要标新立异。

那么具体怎么操作呢?他给出了五个经验:选择易懂的词汇;尽量选择通用的、耳熟能详的古语;没有合适的古语时使用新词;不要自己造词;与其选择罕见的成语,不如选择常用的俗语。

这五个经验实际上可以总结为一点,就是在用词上尽量选择通用的、常见的、平易近人的词语,避免生僻的、罕见的、新造的词语。目的只有一个,文章要写得让人看得懂,这与他“最实用的文章也就是最优秀的文章”的观点是相符的。

对于那些喜好自造新词的写作者,谷崎润一郎指出:一心想炫耀自己多有学问、多有知识,想创造前人没有用过的新词,好像自己最伟大——这是一种病,这种毛病要改掉。

但是,如果你以为好文章的遣词造句不需要琢磨推敲,只需要选择最通俗、最常用的,那你就错了。好文章的创作对于词语的选用不可能如此简单。

而且,“唯美主义”大师谷崎润一郎对于遣词造句有极高的要求,对词语的精致与准确有近乎变态的追求。所以,关于用语,谷崎润一郎立马给出他的第二个建议:反复推敲,找到最合适的那个词。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谷崎润一郎跟法国文豪福楼拜一样,认为在某一种语境下,某一个位置上,最恰当、最合适的词语只有一个。所以,写作者的任务就是反复推敲、研磨感觉,找到最合适的那一个。

那么,如何能找到最合适的那一个呢?答案是:研磨感觉——通过用心和修养,把天生迟钝的感觉磨炼得敏锐起来。

如何磨炼呢?第一、尽量多读好作品,并反复阅读;第二、自己试着写。

就是说,反复揣摩名文,反复打磨自己的语言,反复寻找最让人心动的词句。

总而言之,就是多读,多写。

这是关于用语。

三、关于调子

所谓调子,其实就是风格。

法国文学理论家布封认为“风格即人”,宋代文学家苏轼认为“文如其人”。他们的意思一样,就是说文章的风格是人的个性的显现。谷崎润一郎也认同,他说“文章的调子就可以说成是作者精神的流动、血管的节奏”。

他根据日语及日本文学的特点,把文章的调子分为五种类型:流利、简洁、冷静、飘逸、粗糙。我们在这里挑选其中最主要的两个调子:流利、简洁,来看看谷崎润一郎是如何看待文章写作中的风格问题的。

先看流利的调子。所谓流利,就是流畅。但这里的流畅并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语句流畅,它指的是文章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毫无阻塞。而简洁的调子是与流利的调子是恰好相反的。

流利追求流畅无间隔,简洁就追求节奏的顿挫感。如果说流利是绵柔的,简洁就是刚健的。流利的文章句子与句子之间的界限模糊不清,简洁的文章就是步步留痕,铿锵有力。流利的文章是散文式的,简洁的文章就是诗性的。

问题是,既然调子是个性的显现,那么,一个创作者有必要刻意关注调子吗?答案是,调子固然是个性的显现,但一个创作者也必须有意识地在写作中经营、强化个人的风格,形成契合自己心性的调子。这是一条通往优秀作者的捷径。伟大的写作者,也无非就是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调子,并将其发挥到极致。

谷崎润一郎的写作课:一篇好文章是如何诞生的?


【三、几个问题】

那么,这本日本人写就的文章写作指南对于我们汉语写作有什么意义。

谷崎润一郎这本小册子几乎包含了文章写作所有的环节,每个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想必都有自己的心得体会。我在这里根据我个人的阅读感受,提供三个角度。

第一,关注文章内容与形式的关系。形式还是内容,辞藻还是情感,这是每一个写作者都或多或少面临的抉择与困惑。谷崎润一郎提供了他的答案。他明确地指出:“最实用的文章也就是最优秀的文章。”所谓“实用”,无非就是言之有物,有饱满充足的情感。这是好文章的基本标准之一。与之相对的,是那种无病呻吟、为文而造情的所谓“美文”。这种文章言之无物,没有饱满、充足的情感,一味堆砌华丽的辞藻。在谷崎润一郎看来,这是典型的“恶文”之一。谷崎润一郎的观点或许有些极端,但值得我们每一个写作者深思。

第二,从传统文章中汲取营养。前面我们说过,谷崎润一郎认为日语当代口语体文章应借鉴古典体文章的长处。汉语与日语在这方面有相似之处。汉语的书面语言也经历了从文言文到白话文的变迁。在数千年的文言文时代,我们的前辈创造了无数优美的文章,如果我们将文言文传统与白话文章的创作割裂开来,无视前辈的智慧结晶,“入宝山而空回”,这未免是相当遗憾的。

第三,谨慎地使用语言。谷崎润一郎从日本语言及日本国民性出发,认为一篇高明的文章,在表达时,不应该说得太多,适当留白,留给读者想象、脑补的空间。总之一句话:谨慎使用语言。中日两国文化接近,艺术审美旨趣相似。晚清文学理论家刘熙载在集大成著作《艺概》一书中就将“空灵蕴藉”推崇为文章的最高境界。所谓“空灵蕴藉”就是留白、含蓄,就是谨慎地使用语言。对于我们当代写作者,白话文口语化表达为我们的写作带来了很大的自由度,但同时也滋生了许多问题,例如烦琐冗长的表达,破坏了想象的空间;例如许多口语中粗鄙的词语进入文章,破坏了文章应有的优雅精致。所以,谨慎地使用语言也是我们当代汉语写作者需要思考的一个问题。

唐代伟大的文学家杜甫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就是说,写文章这种事,说到底只在于写作者个人的揣摩与体会。

作为一个写作者,谷崎润一郎也深知,文章写作中,所谓技巧、秘诀都是靠不住的。他人的技巧与秘诀,不可能替代自己的经验。写好一篇好文章,最终还是需要在不断地阅读与写作中磨炼自己的感觉,最终还是要靠那些无法用语言表述的个人经验与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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