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人」白先勇:民國的另一個切面

而現在

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

小時候,我們都背過余光中先生的《鄉愁》。

可站在他的對岸,我們讀不懂這樣的鄉愁。

白先勇先生懂。

1.

1937年,白先勇出生在廣西桂林,家中排行老八,另外還有九個兄弟姊妹。

那年,抗日戰爭民族統一戰線形成。


他的父親白崇禧,是中華民國陸軍一級上將,也是第一任中華民國國防部部長,在前線指揮殺敵,家中由母親馬佩璋料理。

四十年代,湘桂大撤退,白先勇的母親一人帶著白馬兩家八十餘口人,跨越千山萬水嚐盡艱辛,終於安抵重慶。

那是白先勇第一次離開故鄉。

白先勇從小身體不好,七歲那年,被診斷患了肺癆,不能再去上學。

得病之前,白先勇很受父母寵愛,得病後,被隔離在山坡的小屋裡,像是被打入了冷宮,白先勇心裡十分不得志。

一大家子人居住在重慶的宅子裡,九個兄弟姊妹都圍著母親馬佩璋,撒嬌要糖,問前線的父親何時能回家,雖是亂世,家裡的氛圍卻是熱鬧溫馨。

只有白先勇不能這樣,因為得了肺癆被迫隔離,他只能整天呆在自己的小房子裡,越發孤僻。

其實他也羨慕得緊,看兄弟姐妹們在院子裡追逐打鬧,有時家裡設宴,來了很多賓客,笑語四溢,園中熱鬧繁華喜氣洋洋的,不免有被遺忘的感覺,白先勇常在小屋子裡痛哭。

有時,他透過窗戶望出去,感覺外面的世界有許許多多的事情正在發生,自己卻沒份參加,只能乾著急。

更多數時間,他就對著四面白壁發呆。越發想念從前在老家時的歡樂童年,那裡有好吃的桂林米粉,還有清澈透亮的好山好水,坐船游泳……

他好像一個小大人,有自己的宇宙。

有人說,人一旦學會回憶,就開始老了。小白先勇還沒長大,就開始有了鄉愁。

回憶對他來說,開始得太早了。不知是幸還是苦。

這樣的生活雖是無聊與煎熬,但好在平靜。

家中有位喜歡說書的老伙伕,叫老央,曾經是一名伙頭軍,走南闖北見識廣博,還有桂林人能說會道的口才,三言兩語就把極平凡的故事說得鮮龍活跳。

那段時日,白先勇便與他為伴,一個愛講一個愛聽,常能看見一老一少沉浸於此。

雖然老央常裹著一件油漬斑斑、煤灰撲撲的軍棉袍,手指甲裡還烏烏黑盡是油膩,滿身的廚房味兒,可白先勇一見到他就如獲至寶,不講到睡覺,不准他走。

冬天夜裡,白先勇就在房中架起火盆,再在灰爐裡煨著幾枚紅薯,火盆上擱著一碗水,去火氣。老央問:「昨天講到哪裡了?」「薛仁貴救駕!」

白先勇走向文學的路,有老伙伕推的這一把。

兵荒馬亂的年代,少不了顛沛流離,最可貴的便是平靜安穩的日子,沒過多久,逃難的生活再度開始。

白先勇跟著母親,從重慶先後逃到過上海和南京,又在1948年遷居到香港,在喇沙書院上學。

白先勇的少年時期一直在遷移和漂泊中度過,雖是名門後代,他多數時間卻只有孤獨作伴。

抗戰勝利後,他隨父親移居臺灣,才算是安定下來。

可,一次又一次的逃難,白先勇離家鄉故土,竟是越來越遠。

鄉愁一圈一圈盪漾開,到底填不滿心底的牽掛。回憶中的桂林米粉,青山綠水終究隔在了那頭。

這淺淺的海峽,是白先勇、余光中還有更多逃難人心中難以填平的殘酷溝壑。

從此,「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

「臺北人」白先勇:民國的另一個切面

2.

1956年,白先勇在建國中學畢業,一時心裡起了一個浪漫的念頭。

他夢想著去參與興建三峽大壩建設國家,造福億萬生民,滿腔熱血難以抑制,原本已被保送臺大,因臺大沒有水利系,又改為成功大學。

學了一年後,才發覺那是任意而為,自己的興趣原不在此,而是志在文學。

於是他沒有和父母商量,直接退學重新參加考試,終於隨了願,考入國立臺灣大學外國文學系,修讀英國文學。


老伙伕推的那一把,多年後,白先勇又自己添了一把勁,開始在文學路上大步邁進。

入讀中文系後,白先勇的「作家夢」愈發強烈。那時,他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在《文學雜誌》上發表自己的文章。

有天,白先勇拿著自己寫的小說去找他十分敬仰的夏濟安先生,遞給先生後,白先勇在一旁忐忑地等著「宣判」。

夏先生一面抽菸,一面翻看著白先勇的稿子,完後抬頭對他說:「你的文字很老辣,這篇小說,我們要用,登到文學雜誌上去。」

1958年,白先勇第一篇小說《金大奶奶》發表在了《文學雜誌》上。

僅21歲的白先勇,在處女作之中展現出的老辣文筆,對現實深刻的反思,女性在傳統教條下走向沉重的悲劇主題,著實讓許多人嚇了一跳。

自小受到《紅樓夢》的薰陶,白先勇的思想中滋長出的是悲劇藝術的靈魂,因此他的目光也多投向了女性的悲劇命運。

他的第一篇小說《金大奶奶》,就是以女性視角寫的。白先勇細膩敏感的心思在這書寫成了酣暢的文字,字字啼血,扣人心魂。

這時正是十二月,剛從人堆子裡跑出來被這冷風一吹,我不由得連打了幾個哆嗦,連忙將頸子縮到領子裡去。走廊上掛著的燈籠被風吹得來回搖曳著,好幾個已經滅了,地上堆著些紅綠破紙條也給風吹得沙沙發響,我愈往裡面跑,燈光愈是昏黯,外面的人聲、樂聲也愈來愈小,裡面冷清清的,一個人都沒有,不知怎的,我心中忽然有點莫名的恐懼,還沒有走到金大奶奶房門口我就大聲叫道:「金大奶奶,金大奶奶。」


白先勇上大三時,和同學歐陽子、陳若曦、王文興等共同創辦了《現代文學》雜誌,有了自己的地盤後,白先勇越是勤奮,先後在上面發表了《月夢》、《玉卿嫂》、《畢業》等多篇小說。

《現代文學》雜誌逐漸成長起來,陳映真、周夢蝶、三毛等後來的大家們都曾在上面刊登過文章。

畢業後,白先勇準備出國繼續研讀文學。

誰料遇上家中鉅變。母親病故。按回教儀式,白先勇走了四十天墳,而後飛往美國。

那是白先勇第二次離開「家鄉」。

「臺北人」白先勇:民國的另一個切面

母親離世,是白先勇第一次近距離感受到「死亡」是個具體的事件,他深感死神不可抗拒的威力。

他說:「出殯那天,入土一刻,我覺得埋葬的不僅是母親的遺體,也是我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出國後,白先勇心頭慌亂,頓生茫然,心境實在蒼涼。

加之初到國外,受到外來文化衝擊,白先勇急迫地想找到認同感,便開始大量閱讀中國歷史文學書籍,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白先勇慌亂蒼涼的內心,得以一些慰藉。

故鄉,這個陌生縹緲的圖景,曾在顛沛流離的生活中變成碎片,現在,白先勇在傳統文化中,耐著性子將這些拼圖一一找回,拼接完整。

隨著時日過去,離家愈久,書本里的傳統文化成了他的鄉愁寄託,也因離國萬里,鄉愁日益加深。

這時,他動筆寫了《紐約客》。

在《紐約客》裡,白先勇用他敏感細膩的筆觸,寫下了赴美的中國人身在它鄉的迷離惆悵,他把這群人稱作「紐約客」,客是客鄉的客。

他們在大洋彼岸的摩登都市裡,陷入身份認同的泥沼,內心深處與文化錯亂進行掙扎和搏鬥,有的人死了,有的人瘋了,還有的人自我重建,融進了新文化,每個人都在面臨著沉重的拷問。

白先勇在《紐約客》中寫的是客居他鄉的愁,是迷茫和掙扎,是淪喪和觸底重生,讀來總讓人感慨萬千,緊鎖眉頭。

但其實內心深處,是鄉愁在作祟。

隨後,他的小說集《臺北人》面世。

「臺北人」白先勇:民國的另一個切面

3.

「我寫作,因為我希望把人類心靈那種無言的痛楚轉換成文字。」——白先勇

《臺北人》,是為白先勇先生心底深處無言的痛楚,也是最濃稠的鄉愁。

《臺北人》中共有14個短篇,寫了14段故事,篇與篇之間並無直接關聯,當它們並在一起時,才明白,原來白先勇先生寫下的,是那段我們熟悉的歷史中,不為人熟悉的另一面。

《臺北人》中的人物,無一例外,都不是土生土長的臺北人。

他們中,有的曾是高級軍官將領、高官貴人,有著赫赫戰功和華貴生活;有的曾是百樂門的當紅頭牌、將軍的眷屬,享受著無限風光;還有的曾是大戶人家的用人、老兵、粉店老闆……

國民政府戰敗,他們被迫無奈從上海、南京、四川、湖南、桂林、北平……或是撤退或是逃亡到了臺北,變成了臺北人。白先勇先生自己也是。

《臺北人》的開篇小說,便是《永遠的尹雪豔》。

尹豔雪,當年百樂門最有名的當紅舞女。她妖豔魅惑,推杯換盞間風姿綽約好似永遠不老。逃到了臺北後,精心佈置了一個公館,天天都有不同的貴客,迎來送往,用最可口的上海菜招待賓客。

這麼一群人,被困在這種城市裡,不知前路是何,也無歸途可去。彷彿在尹豔雪的屋子裡,他們可以永遠活在過去,永遠吃著上海菜,就著味覺和戲曲還有相知的舊人,回到當初的故鄉。

梁文道一語中的,想想看這像什麼?這就是「直把杭州作汴州」,直把臺北作南京。

這也是書中人物的共性。

這些個「臺北人」,個個都經歷過戰亂流離,參與過歷史的重大事件,辛亥革命、北伐、抗日戰爭……他們在歷史上登過臺,曾經享盡榮華富貴,可在臺北,過著寥落的生活,他們的心境和命運出奇一致。

酒醉之後,回憶中盡是當年往事。未來?是不存在的,因為淺淺的海灣隔斷了他們的一生。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和人說。

他們以為躲在回憶裡就能永遠忘卻這段生命中難以逾越的苦難,殊不知,他們在回憶中凋零了。

這是我們不曾在課本里看到過的歷史的另一面。

在課本里知道的,只有戰火紛飛,將領戰士們英勇殺敵,卻鮮知民國還有如此一面。

白先勇先生寫下這些「異鄉客」的故事,卻取名為:臺北人,箇中盡是心酸苦澀,也是極為諷刺。

著名文學評論家夏志清教授曾說,《臺北人》在這個意義上來講,其實就是一部民國史。

《臺北人》後來在20世紀中文小說100強中,排在第7位,在世小說家作品排名第1。

白先勇先生已經成為了中國現代文學一個繞不開的存在。

夏志清教授對白先勇從來不吝讚美:

旅美的作家中,最有毅力,潛心自己藝術進步,想為當今文壇留下幾篇值得給後世朗誦的作品的,有兩位:於梨華和白先勇。後者更是當代中國短篇小說家中的奇才,五四以來,藝術成就上能與他匹敵的,從魯迅到張愛玲,五、六人而已。

4.

「臺北人」白先勇筆下的《臺北人》,用一段段的泣訴,零落的片片回憶,鑄就了民國的每一個角落。

漂泊輾轉的動盪歲月中,那一代人,故鄉二字,是為奢望。

一次別離,故鄉的樣貌就破碎一次,遷移之中,沒有具體的故鄉。

白先勇說不出自己的故鄉到底在哪。是桂林?是重慶?還是上海和南京?亦或是臺北?

他的各處網絡簽名中寫著:中國傳統文化是我的故鄉。

唯一能讓他在經歷如此動盪後安放靈魂的,體會到歸家般溫暖和親切的,是中國的傳統文化。

如今,他還在《紅樓夢》和崑曲中,繼續一個人的文藝復興,繼續尋找他的故鄉。

「臺北人」白先勇:民國的另一個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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