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木
如果可以稍作些預測的話，相較於去年獲得許多好評且似乎老少皆宜的《哪吒之魔童降世》而言，《姜子牙》大概很難重演其輝煌。並且，導致這一原因的並不是諸如特效這些技術問題（兩者都出自彩條屋，在技術特效上的工作都十分出色），而主要是兩者在故事、希望由此討論的問題以及對其的表現等方式上存在差異。
相較於《哪吒》裡的各種插科打諢和黑色幽默，以及振奮人心的關於“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豪氣宣言，《姜子牙》的故事所講述的更像是一個在輝煌的“大戰”（即封神之戰）結束之後，倖存下來之人所面對的困境。尤其當我們發現主角姜子牙還可以算得上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時，面對曾經所幻想和為之努力的目標實現之後的世界，卻毫無欣喜，只剩滿腹的疑惑、糾結與懷疑。
《姜子牙》場景概念圖
當《姜子牙》最開始出現在《哪吒》電影最後的彩蛋時，人們便已經翹首以待這場封神大戰，但最後發現導演和編劇所截取的並非戰爭以及發生在其中的諸多傳奇、精彩且英雄輩出的故事，反而是“革命之後的清晨”。齊澤克曾指出，重要的其實並不是革命如何，而是在革命結束之後的“第二天清晨”，即革命（也就是電影中的封神大戰）之後發生的故事。而從《姜子牙》中，我們也是從之後姜子牙和其他人的回憶與口中，才對那場封神大戰有了一點一滴的輪廓。而這裡也會出現問題，即當作為被回憶的“大戰”時，它其實已經被無聲無息地覆蓋上了一層新的意涵，而在電影中令人驚訝的是，最終對其產生懷疑的不僅僅有那些失敗而遭到懲罰之人，卻同樣也有像姜子牙這樣當初積極參與其中甚至最終助其成功之人。
根據製作《哪吒》和《姜子牙》的宣傳，我們可知製作者企圖利用中國傳統《封神榜》的故事建構新的封神英雄宇宙。因此在很大程度上，它們都會或多或少地受到原著故事的影響，即使《哪吒》在原有的故事上進行了創新，但在大的軌跡上似乎依舊遵循著一貫的主題與線索。《姜子牙》其實也不例外，而它的創新之處也就在於討論了封神之戰後這位封神主將遭遇的信仰危機。從而可以看作是對傳統封神故事中姜子牙形象的一次顛覆，儘管就如一些文章所指出的，由於電影在故事、邏輯和人物塑造上的不足，而導致整個故事和其所希望傳達的內涵之間形成斷裂，且主題也由此遭到削弱。
海報
在電影中，因為姜子牙在最後斬殺九尾時看到她體內一個被束縛的女孩，再加上九尾的語言離間與挑撥，而導致他產生質疑，最終因為未能完成師尊的任務而被貶到北海悔過自省。十年過去，姜子牙似乎依舊未能“悔過”，承認自己當初是中了九尾幻術才產生動搖，而是依舊堅持自己當初的判斷，認為有一個無辜者被連在九尾身上，因而手下留情。在這裡，有意思的是姜子牙的執著，他根據“眼見為實”的身體體驗來決定自己的行為，而不惜違背師尊的命令。
這一點其實在電影中有些暗示，一是姜子牙似乎有強迫症，無論是在正片還是在最後集中爆發的彩蛋裡。這一似乎原本只是為了增加笑點的設計，其實在很大程度上可以作為他為什麼始終堅持自己的一個解釋；除此之外，姜子牙的執拗也讓他難以像其他徒弟那樣溫順地聽從師尊的吩咐，而是根據自己的判斷進行決策和行動。所以他才能處處打破界限，如斬殺九尾時的勸阻，被貶於北海後義無反顧地出界，以及幫助小九前往幽冥山，甚至是最後違逆師尊，斬斷天橋……
電影概念圖
所以我們在姜子牙身上看到的其實是有別於《哪吒》中哪吒的叛逆，相比於後者外放且轟轟烈烈的逆天而行，經歷了更多時光荏苒和災難與戰爭的姜子牙則更加內斂和悄無聲息。在電影開始不久後，被貶在北海垂釣的姜子牙被雪覆蓋，就好似一塊石頭，這大概可以算是他一個典型的形象。而除了叛逆形式的不同之外，哪吒和姜子牙形成叛逆的原因也不盡相同：根據《魔童降世》的故事設計，哪吒的叛逆來源於他一直以來遭受到的白眼和歧視，而導致這一點的是宿命（其實是神仙們之間勾心鬥角導致的結果），因此他逆天改命；而姜子牙的叛逆則更像是來源於其理想主義的堅持。
在電影中，姜子牙的理想主義一方面通過他對封神大戰的回憶透露，另一方面則通過他企圖再次糾正當初神仙們所撥弄的“宿命”得以體現。而除此之外，更加令人黯然的或許還是當姜子牙在封神大戰後重新回到世間，發現他原本以為剷除暴君紂王、屠殺九尾妖族之後就會百廢待興、安平和靜的天下卻依舊滿目瘡痍，且在大戰中犧牲的亡魂始終迷路而失去了歸家的能力流落在荒野，變成孤魂野鬼，遭受著折磨時，他開始對當初的封神大戰、師尊的決定以及自己的行為皆產生了動搖。而由此導致他在原本就已經風雨飄搖的信仰上再受重創而開始走向崩塌，陪著小九前往幽冥山尋找她那不知真假的阿父的過程，其實就是姜子牙信仰徹底崩潰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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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因此，我們在姜子牙身上看到一股古典悲劇英雄的氣質，與此同時也讓人察覺到他身上具有的某種與近代歷史中某類人物身上相似的氣質，尤其是那些如齊澤克所說的，需要面對“革命之後的清晨”那批人。他們中的許多人在很大程度上都抱著理想主義的信心，希望通過革命來掃除傳統幽暗中的各種不公、壓迫、束縛和恐怖，由此開創一片新的天地，重新按照他們的理想設計這張白紙，建構出一個美麗和平且自由的烏托邦。
從戰爭的廢墟醒來後的小九從一開始便因為有狐狸耳朵而被認為是狐族，遭到各種圍追堵截與威脅。從戰爭中倖存下來的人們在這場驚動三界的戰爭中都失去了許多東西，或許由於他們一方面沒有神仙的神力，而自保有限；另一方面又沒有妖族的妖力，而如落葉般紛紛凋零。雖然最終的封神讓許多人得到了獎賞，但我們也看到更多的是無處歸去的孤魂野鬼，以及充滿絕望、戾氣和恐懼的倖存者。無論是師尊還是姜子牙曾經的渴望都未能達成，反而在他們前往幽冥山的一路上，滿目瘡痍，世界荒涼無比。
而區別於師尊，當姜子牙離開北海進入他們曾經努力渴望的真實人間的時候，他發現事與願違而由此遭受到的震撼和創傷或許遠遠大過始終隱於九天之上的師尊。也正是在這裡，姜子牙和師尊的矛盾才得以產生，即出現了所謂的個人與蒼生的對立。在電影中，當姜子牙面對師尊，質疑難道可以為了蒼生而犧牲小九這個無辜者時，師尊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並且他還指出姜子牙始終未能真地理解他遭貶到北海反思的深意，即斬斷“善”。而也恰恰是在對“善”的不同理解上，使得姜子牙最終叛逆師門，選擇了自己的道路。
處在師尊和姜子牙之間的信仰差異其實同樣有源可溯，師尊希望姜子牙能斬斷自身的一己之善，而由此化為對於普天蒼生的大善。這便是老子在《道德經》中所謂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意思是說，無論是天地還是聖人，對於萬物或百姓都不會有任何偏私，而一視同仁，目的是為了尊重天道自然自身的運作，並無任何的好壞道德之分。姜子牙作為“聖人”，卻出現了偏私而違背了天道，因此遭到師尊的貶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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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不同於“聖人無情”的師尊，姜子牙在人世間的行走和所見所聞讓他更加偏向於對自己所能看到、聽到和幫助到的人“偏私”，而非在龐大無邊且面目模糊的“蒼生”中籠統而談。所以，在某種程度上，姜子牙自身也經歷了信仰的轉變，即從一開始積極參與封神之戰，希望從改變上層（封神之戰說到底還是商周朝代更替之戰）的整體設計開始，來創造他所期望的和平世界，到之後眼見戰爭留下的慘淡和作為無數個體的不幸，而開始漸漸從宏觀視角向更加微小的地方轉變。所以他希望幫助小九，既是為了弄清楚她與九尾的關係，也是為了解決一直瀰漫在自己信仰之上的愁雲慘霧。
我們在《姜子牙》中看到的師尊與姜子牙的衝突，暗含著這兩種不同社會和意識形態下所產生的分歧，對於漸漸“甦醒”的姜子牙來說，作為似乎既是制定者又是操縱者的師尊所代表的結構成為造成災難的重要源頭，因此才會出現他最後毀掉天梯的行為，即斷絕天與人間的聯繫。
在《國語》中，曾記載著上古先民們與上天斷絕關係的一段歷史，被稱為絕地天通，從此人與神的聯繫為巫（以及其後的統治者）所壟斷。但另一方面，它也可以被看作是人的主體性的誕生時刻。姜子牙最後的行為便是絕地天通，由此似乎完成了現代啟蒙中最重要的一環，即去魅之後留給理性的個體自主選擇他們想要的生活，以及如何生活的權利，而非束縛於“宿命”這一實則出於“神”的操弄。
作為動畫電影的《姜子牙》能給我們帶來的解決方案畢竟是有限的，而且或許它也難以真的解決它所提出的問題，因此在很大程度上也只能點到即止，而留下了很多問題。例如頗有意思的是電影最後交代師尊同樣受到處罰，我們才會發現原來師尊神之上還有更高的神，這看似遵循著天道和自然的行為最終原來是充滿“人性”的神的偏私所造成的，從而使得師尊缺乏老子所謂的“無情”聖人的真諦，而變成了此類英雄電影中的另一個大boss；並且上面還有更大的boss……最終，我們發現，姜子牙所能做的只是幫助他所能幫助的人，或是毀掉天梯，而很難真的撼動天上的秩序，最後的太平似乎也就成了新的救世主的誕生。
這大概就是姜子牙這樣一個在“革命之後的清晨”醒來的理想主義者的悲劇所在，也似乎正是在啟蒙時刻便已經埋下的種子。在整部電影中，姜子牙身上都似乎圍繞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憂鬱，這與其說是編劇的有意設計，倒不如說是作為一個在封神大戰結束之後面對著夢想並未實現的理想主義者必然遭遇的困境。
在博爾赫斯的《棋子》一詩中，詩人寫道：“棋子們並不知道其實是棋手/伸舒手臂主宰著自己的命運/棋子們並不知道嚴苛的規則/在約束著自己的意志和退進/黑夜與白天組成另一張棋盤/牢牢將棋手囚禁在了中間/上帝操縱棋手，棋手擺佈棋子/上帝背後，又有哪位神祗設下/塵埃，時光，夢境和苦痛的羈絆”。而這不正是姜子牙們所遭遇的困境嗎？但依舊要想破局，姜子牙最後發現或許也只有根據自我從真實的生活中所獲得的經驗所形成的信念去抗爭，把自己當成是自由的，然後再行動，而可能達到的結果卻始終是我們無法預期的，就如漢娜.阿倫特所說的。
本期編輯 常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