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才子朱自清的历史青春记忆

一代才子朱自清的历史青春记忆


学者陈国球在一篇文章中,指出朱自清散文的基调是阴柔(feminine)的,他说:〈背影〉固然是满纸的泪光;〈荷塘月色〉中的荷叶「像亭亭的舞女的裙」,荷花「有裊娜地开着,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中的圆月「柔软与和平,如一张睡美人的脸」,海棠花枝「欹斜而腾挪,如少女的一只臂膊」;这些软绵绵的话儿,如果不是「宫体」,起码是「花间」。是的,朱自清前期的散文,确是柔情似水、万般缠绵──篇中经常流露出「意恋」的情绪,尤其是当他在独处的时候,或是面对「月色」、「绿水」、「花朵」、「春色」时,他总是不自觉地把这些景物拟人化,而且是用美女来比喻的。像「舞女的裙」、「出浴的美人」、「少妇拖着的裙幅」、「初恋的处女的心」、「凝妆的少妇」等等,不一而足,而在〈绿〉这篇文章中,就有一段对「绿」的狂恋的描写:「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着你、抚摩着你,如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我又掏你入口,便是吻着她了。我送你一个名字,我从此叫你『女儿绿』好么?」是赤裸裸地表现他的「意恋」情结。而这情结使得朱自清在女性面前不能坦荡荡,有时甚至不能自制,这在他的〈桨声灯影的秦淮河〉一文中,即可明显地看出;朱自清毕竟不同于俞平伯,尤其当他们面对秦淮歌妓的时候。学者范培松指出,朱自清有强烈的性渴望,但在传统的束缚下,尤其是自己家庭破败原因直接和女人有关,因此传统道德所制造的框框和他本人设置的种种障碍,又小心翼翼地把这种性渴望封闭在自我天地之中,形成「意恋」,成为他心中的一个「鬼」,从而常常要跳出来作祟的。


一代才子朱自清的历史青春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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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从小受到传统士大夫的教育,家道中落部分原因是由于父亲讨姨太太,因之朱自清常以此要求自己,并告诫弟弟,除妻子外,不要亲近其他女性,更不可娶妾。而他的婚姻亦由母亲一手包办,订婚时朱自清才十四岁。经过五载,朱自清遵父母命回乡和武锺谦完婚。武锺谦原籍杭州,自幼在扬州长大,虽目不识丁,但温婉柔顺。新婚燕尔,年轻的妻子还偷偷地告诉丈夫,当初相亲时自己躲开的祕密(媒人看到的是另一位姑娘)。结婚满月后又过二十天,朱自清在北京大学预科的假期已尽,于是他连元宵节也没法在家过,匆忙地告别新婚妻子,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乘车北上了。

一九二九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武锺谦因肺病逝于扬州家中,年仅三十二岁,留下了从十余岁到不满周岁的三子三女。三年后,朱自清写了〈给亡妇〉一文,虽然当时他已续弦了,但字里行间对亡妻却依然充满无限的深情与怀念。悼亡之作自古有之,但写得如此令人动容的却不多见。他追忆她的慈爱:四个孩子她都自己喂奶,孩子生病时,她「成天儿忙着,渴呀,药呀,冷呀,暖呀,连觉也没有好好儿睡过。」「只拚命的爱去」,「有多少力量用多少,一直到自己毁灭为止」:他怀念她的贤惠;觉得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真关心他,真同情他,她换了金镯资助丈夫求学,她操持家务「什么都得干一两手」。逃难时,不但带着老人和一群孩子,还不忘丈夫的那一箱箱「捞什子书」;他忆起她的温顺:忍受着婆家和娘家的气,丈夫迁怒于她,「往往抽噎着流眼泪,从不回嘴,也不号啕」;他忆起她的克己:「常生病,却总不开口」,「肺已烂了一个大窟窿」还「丢不下孩子,又舍不得钱」,「也丢不下那份家务」,直到去世。朱自清在文中不厌其详地历数亡妻生前的种种美德,来表达自己对她的彻骨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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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的去世,六个孩子要照顾,他又不能北平、扬州两头跑,重新组织家庭,给孩子们再找一个妈妈?北平的朋友会为此热心张罗,但当时朱自清尚未从丧妻的的打击中恢复过来,根本无心于此,因此他曾写了一首诗回答顾颉刚的热心,说:「此生应寂寞,随分弄丹铅」。

一九三一年四月的某一天,由清华大学外文系教授叶公超的介绍,朱自清认议比自己小五岁的陈竹隐。阵竹隐原籍广东,但祖上早已迁居四川成都。她家本为世代书香门第,不过到她父亲这一辈,家道早已败落,仅靠父亲教些散馆及在估衣铺工作的菲薄收入维持全家的生计,日子过得相当艰难。陈竹隐生于一九○三年五月,是十二个兄弟姐妹中的老幺。幼时读过私塾,但困窘的家境不允许她继续上学,只能从哥哥姐姐那里学点东西。好在她聪明伶俐,青少年时光倒也没有荒废。十六岁那年,百日之内,父母双双离开人世,这对她是个沉重打击,也使她意识到,今后的路必须靠自己去走。于是她离家考入四川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开始了独立生活。从女师毕业,她和同学廖书筠等考入青岛电话局当接线生。工作了一年多,她又想继续读书,于是又和廖书筠等相偕来到北平,考入北平艺术学院(北平艺术专门学校的前身),受教于艺术大师齐白石、萧子泉、寿石工等人,专攻工笔昼,同时兼学崑曲。从艺术学院毕业后,陈竹隐在北平第二救济院谋了份工作,但她无法忍受救济院长克扣孤儿口粮的卑劣行径,又愤而辞职。此后,她一边当家庭教师教人作画,一逞随浦熙元学习崑曲。

陈竹隐在〈追忆朱自清〉一文中说:「我与佩弦(案:朱自清字佩弦)的相识是在一九三一年。那时,因为我常到浦熙元老师那儿去参加『曲会』。老师看到我一天天长大了,北京也没亲人,便很关心我的婚事。他就与当时清华大学中文系导师叶公超谈起我,并请他帮忙。这一年四月的一天,浦老师带我们几个女同学到一个馆子去吃饭,安排了我与佩弦的见面。陪坐的还有两位清华大学教授。那天佩弦穿一件米黄色的绸大褂,他身材不高,白白的脸上戴着一副眼镜,显得挺文雅正派,但脚上却穿着一双老式的『双梁鞋』,又显得有些土气。席间我们很少讲话。回到宿舍,我的同学廖书筠就笑着说:『哎呀,穿一双「双梁鞋」,土气得很,要我才不要呢!』当时我却不以为然。我认为在那纷乱的旧社会,一个女子要想保持住自己的人格尊严,建立一个和睦幸福的家庭并不容易,我不仰慕俊美的外表、华丽的服饰,更不追求金钱及生活的享受,我要找一个朴实、正派、可靠的人。为这我曾坚决拒绝了一个气味不投而家中很有钱的人的追求。佩弦是个做学问的人,他写的文章我读过一些,我很喜欢。他的诗歌与散文所表现的深沉细腻的感情,所描绘的一幅幅恬静、色彩柔和的画面,以及那甜美的语言,都使我很受感动,我很敬佩他,以后他给我来信,我也回信,于是我们便交往了。」「那时我正住在中南海,佩弦常常进城来看我,我们共同游览瀛台、居仁堂、怀仁堂;有时共同漫步在波光潋灧的中南海边,有时清晨去钓鱼。一次我居然钓到一条半尺长的鱼,还请佩弦喝了鱼汤。佩弦是个不苟言笑,做文章非常认真的人,他常常把他的文章读给我听,有时为了一个字仔细推敲,征求我的意见。我逐渐体味到他写文章真是严谨认真呀!一次佩弦拿了一篇清华学生考试的词句古奥的文章让我读,我还真读准了句读呢。我心里很得意,佩弦也很高兴。我们的恋爱生活没有卿卿我我的缠绵,但都是倾心相待。佩弦话虽不多,却使我感到诚恳,实实在在地关心我。」「当我知道佩弦在扬州老家还有六个孩子的时候,心里也有过矛盾和斗争。我那时才二十四岁;一下子要成为六个孩子的妈妈,真不可想象!一时我很苦恼。要好的朋友劝我说:『佩弦是个正派人,文章又写得好,就是交个朋友也是有益的。』是的,我与他的感情已经很深了。像他这样一个专心做学问又很有才华的人,应该有个人帮助他,和他在一起会和睦与幸福的。而六个孩子又怎么办呢?想到六个失去母爱的孩子多么不幸而又可怜!谁来照顾他们呢?我怎能嫌弃这无辜的孩子们呢?于是我觉得作些牺牲是值得的。一九三一年我便与佩弦订婚了。」「一九三二年七月,佩弦由威尼斯回国,我到上海去接他。那时的北京人结婚流行坐花车,穿披纱礼服,礼节很多,而上海比较开明,于是我们就决定在上海结婚。我们用当时上海最新式的简便方法举行了结婚典礼;事先发个结婚帖子。八月四日那天,请了文艺界的一些人士,我记得有茅盾、叶圣陶、丰子恺等人,在一个广东饭馆聚了一次。饭罢,我与佩弦便回到了旅馆。我们没有那罗曼蒂克的浪漫史,我们就是这样朴素而又真诚地相爱并结婚了。」

婚后,也许陈竹隐与前妻武锺谦的个性差异太大,也许朱自清在潜意识中用前妻的标准去衡量陈竹隐,因而对陈竹隐经常进城找朋友玩,不以他为念,不耐烦清华的寂寞生活颇为不满。我们看一九三三年一月二十八日的〈朱自清日记〉这么记载:「早已过午刻,隐仍欲留,不得已许之,然实痛苦。隐好动与余异,又其待金宅五女儿大娃娃等太严厉,亦令余悚息。余实爱隐,不欲相离;隐似亦相当地爱我,但不以相离为苦。两两相比,隐实视余为摩登。然摩登之男女,实不宜于不摩登之婚姻。我是计较的人,当时与隐结婚,盼其能为终身不离之伴侣;因我既要女人,而又不能浪漫及新写实,故取此旧路;若隐兴味不能集中,老实说,我何苦来?结婚以来,隐对清华孤寂之生活终觉不习,口虽不言,心实如此;甚至同是饭菜,亦觉人多同吃时有味多多。如此情形而仍勉力维持,她亦煞费苦心,但为长久计,便颇不妙;现在办法,只有想法使她在清华园也能有些快乐;天气渐暖,动的机会也许多些。但我们皆是三十左右的人,各人性情改变不易;暂时隐忍,若能彼此迁就,自然好极,万一不能,结果也许是悲剧。自问平素对事尚冷静,但隐不知如何耳。说起来隐的情形,我一向似乎并未看清楚,可是不觉得如此,现在却觉得了解太少;一向总以自己打比方来想象她的反应,现在渐觉不然,此或许是四川人与江浙人不同处。……每遇隐有欲离我之意,余即作种种梦,梦到将来种种恶果,到平以来,连此已第三次或第四次。此种幻想,足以扰乱神经,予心中感情,可以gloomy一字表之。出洋前时有此感,出洋后渐好;结婚后亦无此感,至最近萌孽复生,彷彿亡妻病笃时或妊娠时光景。嗟!我近来极反对『生的闷笃儿』,但因隐事,『生的闷笃儿』的厉害;我没有全告诉隐,我不能全告诉她,──也许还未到时候?──但我自己因此更受苦。处此情形,我总觉得要哭出来。但真哭出来,是补写今天日记的时候。就是写上一段末句的时候。今日上车时,看见别人皆一对一对的,人都问我太太,心中非常gloomy,此层当令隐知之。」

尽管如此,朱自清并没有一味责怪陈竹隐,他在日记上又说:「隐的好处不少,如知甘苦,能节俭等,非常令人感念。又非常大方,说话亦有条理。她唱戏的身段也非常美妙灵活,画虽非上上,工力也还可观。」因此朱自清极力地调整两人的生活习性,他尽量地抽出时间,陪陈竹隐看书展、参加崑曲票友的活动;而陈竹隐也照顾到朱自清的情绪,尽量不在城里多作耽搁,而这常令朱自清感动不已。于是两人的互谅互让,化解他们原先的一些矛盾与分歧,「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终其一生,他们可说是伉俪情深。

一九四八年,八月六日晨四时,朱自清突然胃部剧痛,十时送北大医院,下午二时动手术。八月十日并发肾炎,病情严重。但危急中仍谆谆嘱咐陈竹隐:「有件事要记往:我是在拒绝美援面粉宣言上签过名的,我们家以后不买国民党配给的美国面粉!」十二日八时昏迷,十一时四十分,在贫病交迫下与世长辞了。陈竹隐悲痛欲绝,她搂着丈夫的头哭道:「佩弦呀!佩弦呀!你就这样去了!天没有眼睛,我们都是好人哪!」凄怆的声音,让每一个在场的人潸然泪下。结婚十七年,虽然在年轻时,彷彿嫌生活太平淡似地,两人总免不了呕两天气,再重归于好。但慢慢地,他们感觉到,从从容容、平平淡淡才是真,而经过八年的离乱,只为家贫成聚散,虽是如此,但他们的夫妻之情,是老而弥坚。不必再三叮咛,只需一个眼神,一丝微笑,那种相濡以沬、相敬如宾的感觉,已达人生最高境界。但天却不假年,硬教他们分离,真是情何以堪!陈竹隐在挽联上写着:「十七年患难夫妻,何期中道崩颓,撒手人寰成永诀;八九岁可怜儿女,岂意髫龄失恃,伤心此日恨长流。」可谓道尽夫妻生死永别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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