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故乡的河》


李启雄

2019年12月27日落笔


散文《故乡的河》

海甸河(摄于2020年4月25日)

我的故乡海甸是一个因河而生的地方,它位于南渡江的北出海口。江水从黎母山脉奔流而下,在海口市的新埠桥处分道扬镳,向左而去变成了海甸河,直行而走变成了横沟河(也称南渡江出海口),它们1300多年前就冲积出了海甸岛和新埠岛,几百年前开始先民们就在这里繁衍生息,我的家族也依河而生。

早年,我的太祖从老家广东潮汕来琼经商,碰上天灾人祸,无法返潮,乃于海甸二庙依河而居,我因此才与海甸河有了深深的缘分。

我小时候,海甸一庙至二庙处有两条河道,大的河面宽约200米,一庙对面有一个约200多米宽有人居住的河心岛叫“边坡仔”(约在原十三中学的位置),那边有我姓吴的姨婆一家。那里还有一个叫“朝公爸”的庙。再有一条宽约七八十米的小河,它和河心岛以简易木桥连接。五庙和水巷口之间也有一个无人居住的河心岛。

那时,海甸河大多是温顺而美丽的。南渡江经过蜿蜒几百公里的跋涉,到这个出海口时,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急匆匆地扑向大海的怀抱,在进入海甸河的拐弯处,会溅起涟漪,还有一个个漩涡,就像她的笑靥,那水流的声音就像在轻轻地哼着一首欢快而永不疲倦的歌。

海甸河中盛产优质鱼、虾、蟹、贝螺。人们临岸可观鱼戏水,下河可捕虾捉蟹。涨潮时,张网下钩,退潮后起网捞鲜,也捞出了一张纸笑脸。退潮时,河心的沙滩路出水面,女人们忙在河里拾取螺贝,笑声扬起了浪花。我祖母出自新埠岛渔家,善于此技,有时也会让我拿着木铲跟她到河里“抓海”。她心灵手巧,只听刷刷刷的挖沙声,没多久就捡了不少“海仁”(类似花蛤的小贝)。还有“黄海”(类似花甲的贝类,黄绿色),那是我的最爱。回到家我就一溜烟跑到闻名海甸一庙 那个叫“放白屎”(绰号)的人那里买什锦酱,没多久祖母就把她油炸蒜瓣,爆炒“黄海”加什锦酱、葱花的美味端上来,然后我连汤带汁全部舔得干干净净的。这是至今为止让我味蕾最为震撼的一道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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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夕阳中的海甸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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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退潮后的海甸河

据二庙村史《难忘故乡情》记载“早在宋代(距今800多年前),白沙津设渡,是最早的港埠,雷琼商船集散地,成为海南岛门户,从而带动海甸港湾、码头频繁的物流和旺盛的人气,曾经繁荣和显耀。二十世纪初,秀英港的开发,海甸溪沿岸仍然作为海口的内港,既是秀英外港物流业的补充地,也是琼北坷河运输集散地,雷州渔舟、商船的靠泊地。民国时期,岛内陆地交通不甚发达,从文昌、澄迈、定安,乃至琼山一带的土产杂货和农产品、水果,都靠小帆船,顺流南渡江而下,经海甸溪直达海口长堤英德坡码头(海甸溪作为水运渠道,对繁荣当时的海口市场经济起过一定的作用,它给我们留下时代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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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1953年的海甸河靠钟楼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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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堤路新埠桥头的买鱼人和鱼贩

至今,海甸河依然是渔船避风和售卖海鲜的好去处地方,新埠桥头,沿江一路售卖海鲜的景观长盛不衰。

海甸河给我的童年带来了欢乐。儿时最喜河中打仗,潜到水底,然后突然从水底冒出来水面,捧出一把泥沙洒在玩伴头上;或躲在泥坑里,全身用泥裹着,以树叶遮头,看到玩伴过来时猛然跃起把他扑倒在水里,看他大呛一口水,然后滋溜一声滑走了。还有一种玩法叫“漂尸”,就是偷偷扒着那些拉货拉沙的驳船的船帮逆流而上,然后同时松手,躺在河面上顺流漂,一直飘到五庙的河心岛,然后再沿着河岸跑回来,先回到起点者为胜,而我常常是落败者,因为个子小,跑不过那些玩伴。当然扒船时,也常常被船夫呵斥,在竹篙的敲击下落荒而逃。我们还常常在河里有恶作剧。有一次我们跑到隔壁田家伯公的竹排的寮棚里躲猫猫,结果不小心把棚子压坏了,被田伯公训斥了一顿。为了报复他,我们偷偷把他的船锚收起来,结果让他的竹排漂了好远,害得他第二天他到处找竹筏,因为这事,祖母罚我不准吃晚饭。最难忘的还是晚上。当星星点起了灯,听到祖母鼾声响起后,我偷偷拿着她起夜用的手电筒和小伙伴到河里捉螃蟹。是晚,收获不小,但是也创伤累累,手上都是被螃蟹钳得满手刺痛。我们到渡口的艄公那里借了一口锅,就在河滩上煮螃蟹。晚风习习,涛声阵阵,繁星点点,马灯下,我们边吃着螃蟹,边听艄公跟我们讲武侠小说《七子十三生》的古仔,没多久我手的刺痛也很快就被螃蟹的鲜美抚平了。后来,我从广州调回海南后再也看不到老艄公和那盏马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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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海甸河)

海甸河也有的发怒的时候,每当台风来时,洪水奔腾直下,原来的笑靥变成张开的巨口,像是要把万物吞噬。乌云在低空盘旋,当狂风一声令下,它便向下俯冲,把河面扫射成筛子。狂风一只手挟着雨,一手挟着浪,把椰树、苦楝树、马尾松撕扯成一把把弯弓,然后射出去。海甸河失去了平静和美丽,它在洪水的胁迫下助纣为虐,恶狠狠地把渔船,竹排、渡船、寮棚掀翻甚至击碎。那时,河上没有桥,只有一庙、二庙、五庙、六庙、过港,新安六个渡口,河水暴涨漫过了堤岸,把海甸的人和家劈成两半。这时,也有勇敢的艄公冒险撑船过河,幸运的回家了,也有不幸的船倾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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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纪初的海甸河两岸风光)

海甸河就是这样,唱着一首时而优美,时而狂怒,时而悲伤的歌。

在此同时,海甸河的孪生兄弟横沟河也在海甸延伸出一条河流——鸭尾溪。

鸭尾溪从海甸原来的“五窿”(水流进出的闸口),现在的碧海大道和安花园北侧流入,斜插墩上村(也称福安村)南侧,然后沿着现四东路往西流入大海,溪南为鸭尾寮村。墩上村北边就是横沟河(南渡江)入海口。外祖母一家就在鸭尾寮凭溪而居。

鸭尾溪原来河面宽均约百米,水深3-4米,两岸植被主要是灌木和荒草还有稀疏的几棵椰子树和苦楝树,没有人工做的堤岸。无风时,溪水清澈见底,平静如一个美丽腼腆的少女,静静地依偎在鸭尾寮的身旁;微风轻拂,她就会伴着风的奏鸣,轻轻地挽起岸边的枝叶跳着轻快的舞,让人心旷神怡。台风来临时,鸭尾溪也会变得狂躁和无情,它被海风掀起的巨浪把河岸撞得遍体鳞伤,把农舍村落鞭笞肆虐,制造了苦难和忧伤。由于地处偏僻,交通不便,人烟稀少,加上靠近海边条件恶劣,解放前仅有外祖父周姓和沈、林两姓的几户人居住,所以鸭尾溪也给村民们提供了丰富的水产资源,因此他们多以鸭尾溪捕鱼捉虾和耕种薄田为生。

因为常在溪里野地劳作,外祖母从小都光着脚,一辈子没穿鞋。每天在此耕于农田,渔于溪水,她那双大脚踏遍溪底地头,无论是古荆野棘还是蛇咬虫叮她都经受过,连到她去定安做“瓦客”(贩卖屋瓦),来回几十公里都是赤脚行走,直至90几岁去世时母亲才给她穿上一双新鞋。这是海甸溪给以一个妇人的苦难和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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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的鸭尾溪)

鸭尾溪非主要航道,故溪中鲜见货船,只有打鱼和过渡的小船。但由于陆地阡陌纵横,水系交错,深塘淤泥遍布,道路不畅,所以鸭尾溪也成为村民重要的交通水道,婚丧嫁娶,红白喜事,多有以溪为途者。外祖母当年做“瓦客”赚了点钱后盖起村里第一间带厢房的瓦房时,就是从定安用船把建筑材料从鸭尾溪运回来的。

鸭尾寮的东面靠溪边还有祖父、外祖父的坟茔(现寰岛泰德酒店的位置),两个老人连灵魂都要安放在这里,因为他们至死都眷恋这条溪流,要永远护佑着他们的子孙后代。

1968年,当时是文革,已经出现武斗和草菅人命的情况,父亲作为走资派,担心被造反派残害,从琼中逃回海口,在鸭尾寮竹林挖了个地窖,跟沈家一个女婿在此避难。一天中午,在竹林下小憩的父亲冥冥中惊醒,只见二庙吴家一个邻居快步跃到他身旁,低声说:“阿兄,有人抓你!”,话音刚落地,造反派的人已到身边,父亲转身一闪,几个箭步冲到溪边,纵身跳进激流,奋力游到墩上村。那些人还不甘心,继续坐着船追赶他,当时正好是发洪水,面对滚滚江水,父亲只能又跳进了几百米宽的横沟河,凭着海甸河及鸭尾溪给他的水性和勇气,用尽全力挣扎着游到对岸的新埠岛,在坟地里躲到晚上才逃过了一劫。这件事传遍了整个鸭尾寮和二庙,村民们都说是父亲祖上显灵了,是两个老人护佑了他。后来我才明白,每次清明或冬至祭扫,为什么祖母都会在坟前有说不完的话。从此,我每次给两位先人上坟,又多了一份敬重和虔诚。

鸭尾溪,你承载着先人的苦难,也撑起了他们对未来的信念和美好向往。尽管岁月的溪水已经变成了涓涓细流,但仍一直在我梦中汩汩流淌。

小时候来鸭尾溪,我很喜欢那只叫“财噜”的四眼狗,因为它是外祖母从万宁的姨妈家带回来的。每次远远看到我就跑过来扑在我怀里,用舌头舔着我脸,然后跟着我们一起去钓鱼打鸟,在荒野上、竹林里、河岸边到处狂奔。我离开时,他总是一直跟着我,直至我走了很远很远,还看到它的尾巴在快被淹没的荒野上向我挥手。看到它我总想到长着满脸麻子的慈祥的外祖母,她每次回来都给我带很多满膏的和乐蟹还有那许许多多关于万宁乡下的故事。

我还喜欢跟小伙伴们去溪里抓鱼。当把鱼网挂好之后,我们就用石块乒乒乓乓猛砸到水里赶鱼,接着先去摘熟的野菠萝回来,在苦楝树下临溪而坐,用石头砸开野菠萝;一边吃,一边看着被网住的一只只鱼儿在上面挣扎,把河水溅起一朵朵小花;看那些小花开得差不多了,我们就用“钉杠锤”的方法抽签,谁输谁下河收网。煮鱼也很有趣。我不会杀鱼,自然就被派去烧火,因为鸭尾寮那里除了烧灌木杂草外,还用干牛粪烧火,所以我要从墙上把晒干的牛粪揭下来,然后用一些干草把它点燃。没有炉灶,我们用泥块垒起一个圆形的挡风墙,把锅直接挂在苦楝树上煮。鱼刚煮好,我和小伙伴们一下就把它一扫而光。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鲜美的鱼煲里夹杂的那种淡淡的干牛粪燃烧的味道。

最喜欢的还是和小伙伴们游到溪对面的山坡捉“沙航”(海南话)也就是蛤蚧。那里是江水冲成的沙地,白细而松软,蛤蚧喜欢在里面做窝。我们找到蛤蚧的洞以后,就在洞口布下一个套子,一头用东西固定,一头用手牵着,然后远远地躲在草丛里面,紧盯着洞口。每当看到它红色的小脑袋一露出来,我的心倏地一下子悬上来,屏住呼吸,但是那小红点总是缩来缩去,仿佛在观察敌情,而我就像在部队打靶时观察移动目标,尽管眼睛被热腾腾的白沙灼得发痒,也丝毫不敢眨眼,等它大摇大摆进入伏击圈,我猛一拉绳子便让它束手就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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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捉的就是这种蛤蚧)

我们一般一天能抓到好几只,运气最好的时候抓到10多只,然后就拿到东门市场出售。那时一只蛤蚧可以卖一毛多钱,可以让我在市公安局食堂吃到一份1号菜,也可以在解放东路素面铺吃到两碗素面,还可以在海口酒家吃到一个半比普通的包子要大出将近一倍的热腾腾的纯肉大包,或者可以在那个光头“海北爹”(海口人对徐闻一带人称呼)头顶的案板上扯下很多一分钱一根的叮咚糖(麦芽糖)。

我的童年就这样在海甸河、鸭尾溪里浸洗得透亮透亮,让我回望一眼就能看穿里面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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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鸭尾溪

如今,海甸河已经由一个当年那个肥胖、狂野的孩子变成一个风姿绰约的妇人,和平桥、人民桥、世纪大桥就像三根彩色的锦带,给它系上繁盛和华丽,规划中的过港村、海口湾过江隧道即将把它更紧地揽入海口城区的怀中。鸭尾溪已被城建的工匠重新裁剪,就像一朵怒放的三角梅花,绣在海甸的胸前,璀璨而妩媚。祖父的坟茔也迁到澄迈的陵园,他们再也无需在这里日夜守望,因为故乡的河将把我们以及许许多多海甸人的后人载往幸福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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