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前一片闲田地"——明代平静表面下暗流汹涌的寺田制度

一、躅免与禁卖——明代寺田制度初探

寺田属于一种特殊封建土地占有形式,在宗教名幌与经济特权下对农民进行经济剥削,又对于国家赋税征收及徭役征派起到负面影响。故其既于某种程度上受以皇室、贵戚、勋臣等恩惠及保护,又于历代屡受有识儒家学者及官员批评及攻讦。明代,君主专制中央集权渐趋强化,僧道势力相较于前代已逐步衰落。然而,其作为思想统治工具,仍受到封建统治阶级重视,故受到政策保护与扶持,加之有明一代关于寺院田产上有特殊法律条文规定,故对其进行单独研究仍有其必要性。本文试先整理前人研究,探讨寺院田产来源类型及其对国家财政造成影响。再结合由清乾隆二十六年所修撰《沂州府志》中所收录晋江人林茂桂所撰《普照寺香火田记》,来探讨明中晚期寺院田产发展新形势及各群体对于其态度。

关于明代寺院田地流转状况,受历朝屡次颁定政策约束,呈现出法律上寺院常住田"允进不允出"的特殊局面。洪武时期曾规定——"天下僧道的田地,法不须卖。僧穷寺穷,常住田地,法不须买。如有此等之人,籍没家产。钦此。钦遵。"(《绿云阁塔院记》)虽伴随时间流逝,早先所颁布禁令约束效力及执行力度逐渐削弱,然而其对于田产作为商品流转频繁之明代,"祖宗之法"作为强制行政力,对维持寺院公有田地(僧人私产无买卖限制)保有量意义重大。

而与之对应,明代对于寺院田产购进及扩充却无相关限制,而寺院则一般通过面向檀越(即佛教信众)募捐、接受赞助等方式筹集资金,而寺院自身又有部分所经营租赁田地及高利贷业务,获得大量稳定资金回报。而寺院又将其获得资金投入田产购置,故有明一代,寺院所兼并土地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

无锡明清街景图,明代繁荣商业正建立于其发达农业基础上

除此之外,寺院又接受信众直接施舍田产,并不区分田产面积、贫瘠,均为捐赠者立舍田碑,刻石流传。这一措施,使得捐赠者声名彰显乡里。故而财有富余之虔诚信众,均乐意对其进行一定程度资助。而于舍田碑上又多宣讲佛教因果报应理论,作为警诫地方豪强"典当、盗卖、侵谋"之措施。其中对觊觎者多施恶诅——"男盗女娼、口吐脓血,不过三日,全家添诛绝灭,见身害癞,生遭王法,终堕额鼻无间大地狱,永世不得人,身千万亿劫,无有出期"(《孙如权等舍地碑》)。一方面寺院美化褒扬捐助行为,另一方面又借助因果报应、阿鼻地狱等宗教思想恫吓觊觎寺院田产者,故寺院兼并具备一般乡里豪族所无之欺骗性及隐蔽性。顾炎武在谈到明末福建地方土地兼并时指出——"其典卖不明,诡诈庞杂,至陈奏相攻无可究诘者,莫如僧田。"

二、赐田与乞田——皇室赏赐与寺田膨胀

而寺院除其通过自身经由各渠筹集土地外,又可经由皇室获得"赐田"。除皇帝主动赐予寺院田产外,又允许寺院乞求皇室赏赐田产。而关于皇室所敕建寺院,又多有圣旨敕谕保护。加之洪武二十八年敕令:"钦赐田地,税粮全免;常住田地,虽有税粮,仍免杂派人差役。"即皇家赏赐田地永久免以征收税款。故而大量自耕农为防止受豪强兼并及免除赋税,将田产请托于佛寺之下,寺院借助其经济特权地位及皇室庇佑,使得兼并范围大为扩张。并且遭遇荒灾,贫困自耕农或佃农又往往私自簪剃,进入寺院,成为无度牒不受国家控制之僧侣,即"僧道之徒侣日广,而南亩之农夫日以狭矣。"而僧道所豁免之赋税与徭役又无法凭空消除,必然会增加入未加入寺院之自耕农身上,迫使其托庇于僧舍,故而僧侣队伍至于明代晚期愈发膨胀,难以得到有效控制。

杭州灵隐寺,其在明代曾占有大量良田

由于以上种种原因,在明中后期,寺院已于土地兼并浪潮中,形成一股无可忽视之大势力。由于东南长期社会结构稳定,佛教崇拜绵延,寺院兼并中则以东南诸寺为甚——"建宁一府,寺观之田半于农亩"、"天下之僧田,福建为最,福建又以泉州为最,多者数千亩,少者不下数百"。下面试列举时至今日仍声名远播之名佛寺,以探究明代中晚期畸形寺院经济繁荣程度与国家财政困窘状况——

杭州灵隐寺:"常住供众僧田,宋时最多,数不可考,迄明宣德间,尚存山田一百九十余顷。"

定海普陀山寺:"寺僧开垦之产,共田地涂山三十三顷一十五亩三分零。"

衡山南岳:"万历二十年衡山县详奉院批,将南岳本山志载并开垦丈过田五千四百七十七亩零内,将一千四百一十四亩给本山寺观僧道焚修香火,并伺候上司往来人夫饭食支用之费,免纳粮差。"

宛平弥陀寺:"寺僧奏,本寺院种宛平县土城外地十八顷有余,近蒙户部委官踏勘,令臣输税,然臣空寂之徒,乞躅免。"

瑞金胜因寺:"胜因寺田三三二工,止有度牒僧二名,田多僧少,率为虚废费。"

……

三、官衙与士林——士子辛辣讽刺官僧勾结

关于明中后期寺院田产目前存留可资研究材料,浩如烟海。其中碑刻、方志及个人文集均可视为宝贵研究对象。本文仅就《沂州府志》中所收录林茂桂所撰《沂州普照寺香火田记》进行探讨。

兰溪鱼鳞图册,图册为明政府田产登记及管理档案

林茂桂,字德芬,漳浦镇海卫人。万历十四年(1586)进士,任深州知州。有《博陵草》、《南北朝新语》。林茂桂于次岁入霞中社,属"霞中十三子"之一。普照寺,位于今山东省临沂市王羲之故居内,在故州治西南。据其刻于金皇统二年碑文记载"其地盖东晋右将军王羲之逸少故宅也。昔晋祚中缺,元帝渡江,临沂诸王去乱南迁,乃舍宅为梵宫。"即属于琅琊王氏故宅改造。而实际建造时间或始自元魏,名称先后更迭为开元寺、万寿天宁禅寺及普照寺。

其文有数处用典且多涉及佛教专有词汇,然虽佶屈聱牙,不影响大致理解文意,故此处不予进行现代文翻译。

《天宁万寿禅寺记》,又称"集柳碑"

首先要明晰晋江林茂桂此时缘何与沂州普照寺产生关联,就此一点其已于序言中交代甚明——"余以游岱至栖于墨池",即林此时正徇路南行,处于游览泰岳完毕返闽途中。此时正歇憩于沂州府墨池。墨池,旧称泽笔池,今称洗砚池,即位于普照寺内,林此称墨池,即委婉代指普照寺。而此文撰写缘由,即普照寺受香火田而商议为观察使戴公刻石称颂,又因林素有文名,又恰巧休憩于寺院之中,故而僧众一致乞求其代为起笔。

据林文记载,原本寺僧谋生方式为:"比丘原无恒产/特以相传衣钵向俗祈福禳灾/待檀越(即佛教信众)举火以为常",即僧众本无置有产业,也不具备置换产业资金。普照寺受香火田则缘于"往龙蛇直岁,东方大祲,流亡枕籍"。即民众因灾荒流徙外乡、转死沟壑,大量田地抛荒,而田主则均造籍在册,地方官义务是于恢复社会秩序外,妥善维持、保护无主田产防止其受乡里豪强兼并,等待其回乡返还,或直接收入官籍,招募民众垦田,增加国家税收。

而"埠东社绝田二顷五十七亩"竟直接授予普照寺,脱离国家管控范围,这种获得田产类型颇不寻常,即寺院本无购进、又信众捐赠,寺院也与皇室无特别牵连,而是依靠官府赐予由政府代为保管荒地,属于一种变相兼并自耕农土地方式。而"观察使",并非明代所正式设置官职,而属于按察司按察使、副使、佥事的别名别称。

按察使主管一省的司法,兼领阖省驿传,本无权过问田产安置,而戴"观察使"除授意将自耕农田产给予普照寺,更有地方官"宋守"体察上意,溜须拍马,将此本不合规矩之事进行执行。而戴观察使由损害国家法度,借花献佛,将埠东至田赠予普照寺,勿怪乎林茂桂讥讽其"则戴田之称,庶几与王柳二君子共不朽云"。王即王羲之,其故宅即普照寺;柳即柳公权,寺内有"集柳碑"一方,属于研习柳体书法瑰宝。在骈文中,其又不无激愤挥毫书下——"尺地王土/观察何有"

在其后论赞中又似褒实贬地讽刺道:"/佛力无边/帝德深厚/击鼓考钟/天子万寿。""佛法无边",僧众于灾难中仅落得托钵乞食糊口之田地;"帝德深厚",圣天子恩惠并未造福民众,百姓依然流离失所、卖儿鬻女,反而僧庙得以兼并大片良田。籍由《普照寺香火田》记,今人得以窥探中晚明时代寺院田地兼并之盛及平静表面暗流汹涌的复杂社会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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