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代並不懂得竹子有剛正不阿的氣節,寧折不彎的美德。我小時候喜歡竹子,是因為竹子給我帶來了許多快樂和歡悅。繁密的竹林裡不但有筍子蟲(竹象)鳴蟬可捉,竹林裡面更是棲息著麻雀,畫眉,黑八,進鳥,白頭翁,鶺鴒,竹鶯和巨大的斑鳩白鷺蒼鷺等各種鳥鵲,使我看得眼花繚亂,欣羨不已,有還傻傻地在竹林裡追逐它們的身影。畫眉,百舌,進鳥,那婉轉、脆亮、清越的歌聲,又是我如聞天音,如痴如醉,呆呆的能聽上半天。而爬上圓溜光滑的竹幹,去掏竹枝上的鳥窩,不但驚險刺激,有時候還有美味的鳥蛋可吃。這些都不必說了。
光是不同的竹子就有不同的趣味。不同的竹了能做出不同的好玩的玩具來:用指頭粗、竹皮厚的鐵竹兒,能做出發射溼紙彈的打槍,啪啪直響的溼紙彈,能把鄰家的狗打得嗷嗷直叫,能把驕傲的公雞打得滿院子飛跑。用慈竹筒做出的水槍,能噴射出幾丈遠的水線來。大人們用水槍給秧苗噴灑農藥,我們小娃兒用水槍來打水仗。用彈性極好的斑竹做成的弓箭,能把高粱稈的箭身射出十幾丈遠,能打下竹林裡的斑鳩來。用溜圓溜直的水竹兒,能做出笛子來,能吹出簡單的調調。尤其是我們最喜歡的竹丁丁,兩手夾住用力搓出去,能在空中飛旋許久。每一樣竹子做成的玩具,都能使我們這些小娃兒玩上好多天。
我愛竹子,我更愛竹子生出來的竹筍。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大人們忙著抓革命,卻忘了促生產。從生產隊裡分回家的糧食一年比一年少,我家裡人口又多,因此常常吃不飽飯,處於飢餓的狀態。而我那時又正長身體,所以對凡能吃進嘴的食物都充滿了感情。竹筍不但能吃解飢,而且鮮美可口。
竹子的種類非一,生筍的季節也不同,故而一年四季,均有鮮筍可食。可謂是天下蔬食第一品。
最早的是蘆竹筍。初春時節,簇生的蘆竹蔸上,長出如編的蘆筍來(此蘆筍與蘆葦筍不同)。在蘆竹筍只有幾寸高時,便從蔸上搬下來,剝下光潔無毛的筍殼後,裡面是小羊角似的嫩綠髮亮的蘆筍。蘆筍是筍中最苦的一種,幾乎不能吃。必須先切成片,之後再加鹽,用冷水浸泡一陣,再用開水煮一陣之後,才能入口。吃時仍有淡淡的苦味,但細嫩而有青草清香。正如吃苦瓜,魚腥草,臭豆腐一樣,別有一番風味。黃庭堅有詩“南園苦筍味勝肉。”吃蘆竹筍,一不能做湯菜,二需愈嫩愈好。蘆竹筍的木質化,比其他筍要快要早。
春筍中最大的數楠竹(毛竹)筍。孟春季節,楠竹筍隨著蘆竹筍,便拱裂開地表,鑽出土來迎接嶄新的春天。楠竹筍肉厚色黃無異味,不用漂水,可直接入鍋,燉炒皆宜。一根大一點的筍子就能做一大碗菜,金燦燦的非常好看,使人垂涎,然而口感雖然清脆,卻略感粗糙。
竹筍主要是春季生髮,種類太多,難以一一記敘。其中百家竹筍應該屬於佼佼者,但最佳美者則是斑竹筍。陽雀啼叫的晚春,陽光普照,雨水充足,棕色的斑竹筍,帶著點點淚痕,破土而出。斑竹筍與蘆竹筍一樣,是筍殼上無毛的少數幾種竹筍之一,但生長速度極快。頭天傍晚,竹林下還毫無動靜,一場夜雨後,遍地都是一尺多長的棕色的斑竹筍,所謂雨後春筍是也。有詩為證:
鷓鴣山下鷓鴣啼,
錦水東流月向西。
莫道蓉城春色晚,
一宵春筍與簷齊。
斑竹筍不僅入口細嫩清脆,鮮美爽口,而且筍形十分漂亮。潔白光潤,賽如茭白,勝似蔥白,毫無雜色。春雨過後,水分充足,竹筍生髮,肉質極細。其細嫩可排筍中第二。古人常用春筍形容佳人手指。“秋波淺淺銀燈下,春筍纖纖玉鏡前。”
夏至到了,天氣炎熱異常,簇生一叢的慈竹蔸上,便在這一年中最熱的時候生出了筍子來。青綠的筍殼上佈滿咖啡色的筍毛。筍毛有毒,蜇人非常,沒有人敢光著手臂去接觸慈竹筍的。但慈竹筍能吃,筍肉不厚,其色微綠,其味較苦。食前用開水煮一陣,去其苦味,口感既無楠竹筍之粗糙,也無斑竹筍之細嫩,清脆與其他竹筍無異。
秋筍好像只有刺竹一種,秋天發筍的竹子亦是少見的。刺竹亦少見。刺竹顏色烏青,粗如銀圓,高達十米,也像班竹一樣,其梢直立不彎。其竹節上,密密地長有一圈米粒長的硬刺,連水牛也不敢擦碰其幹。秋分一到,秋雨霏霏,散生的刺竹林地上,便先先後後生出筍子來,筍殼白而佈滿棕色斑點,有少量的筍毛。剝開筍殼,一支白玉雕成的玲瓏寶塔就呈現在眼前,如雪似脂,白潔潤光,沒有一點瑕疵。
一般竹筍長不夠七八寸,而刺竹筍可長尺餘。筍肉厚而味正,清脆細嫩,入口無渣,更勝春筍中的斑竹筍一籌,可謂山珍美食,筍中極品。秋分時期,氣溫漸降,刺竹筍生長緩慢,可以一直吃到雙降,遂使饕餮之徒大飽口福。刺筍炒肉絲,加上血紅的醃辣椒絲兒,是色香味俱佳的名菜。如鮮筍燉雞,亦是美味。斯時,夏菜已絕,冬菜未成,鮮嫩的刺竹筍更是身價百倍,彌足珍貴。
所謂冬筍,實是春筍在土中的幼芽。《爾雅》曰:“筍,竹萌也。”一般如楠竹孟宗竹這類散生春萌的大竹子,才能有冬筍可挖。頭年秋天,從地下竹鞭上發芽,在土中慢慢成長,至冬已俱筍形,離地表淺近者,使土表隆起,據此下鋤,能得鮮嫩的竹筍。來年春暖花開,氣溫適宜,水分充足,春雨瀟瀟,土中竹筍快速拱出地面,即為春筍。此一特性,正如泡桐樹,頭年秋初已有豆大駝色的花骨朵簇生枝頭,至次年清明才著花樹梢。說實話,楠竹筍,也只有做冬筍時,才嫩而可口,做春筍則不覺有多好吃。
鮮筍好吃,幹筍更妙。幹筍向有“素火腿”之稱。在筍多吃不完時,將剝殼後的鮮筍用開水煮透,撈出撕成兩片,曬乾收藏。到臘月間,用水將幹筍發脹後,用新熏製成的臘豬蹄燉煨熟軟。豬蹄油而不膩,筍乾鬆脆軟嫩,相得益彰,妙不可言。我個人以為,沒吃到刺竹筍的人,不能說是吃過筍的,沒有吃到過筍乾燉臘豬蹄的,也不能算是吃過筍的。
竹尖也是好東西,脆嫩可口,幾與筍子一般。所謂筍尖是指竹筍將上林時,仍包著筍殼的嫩竹尖,能吃的竹尖兒,只有刺竹斑竹白家竹少數幾種而己。刺竹斑竹百家竹,沒見過陽光的嫩尖,又白又脆如白菜心,口感略糙,亦清脆好吃。
中國人吃筍的歷史之長,可以追溯到上古。詩大難.韓奕:“其籟維何,維筍維蒲。”可見自古以來就認為竹筍是上好的食品。歷代更是不乏吃筍的名人雅士,宋朝的蘇東坡當推為第一人。他不但喜食筍子畫竹,而且寫出了不少吟詠竹筍的詩句:“長江繞廓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久拋松菊猶細事,苦筍江豚那忍說?”一時傳誦的“無竹令人俗,無肉令人瘦。若要不俗也不瘦,餐餐筍煮肉。”更是明白的表示非餐餐有筍不可。
清代李漁更是把竹筍譽為菜中第一品,百菜之王。現代的梁實秋與周作人,也算是兩位既吃筍又寫筍的文人,梁實秋《筍》的小品文,旁徵博引,寫得很妙。若是現在有人,想再寫一篇筍的文章超過他,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但他寫的筍沒幾種。梁是北方人,因而少見竹而難知筍,情有可原。而周作人出生成長於浙江紹興,屬南方人。文既不如梁的有意味兒,文中說四時有筍可吃,其實也只是毛竹淡竹兩種而已,這就有些偏頗,甚至是武斷了。竹有千餘種之多。其實,據我個人狹隘的經驗,凡竹皆生筍,凡筍皆能吃。做學問寫文章,一向嚴謹的周老先生,為什麼會出現如此的疏漏呢,恐怕與他終日滯留苦雨齋,深入實際少而有莫大關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