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篇
我叫能心，這不是我的本名，其實我姓熊，也就是八百年大楚的國姓，所以我算是根正苗紅的楚國後裔。可惜，身為堂堂王室子孫的我，如今卻淪為人家的羊倌，已經整整15年了。
15年前，雖然楚國一再向東遷都，躲避秦國鋒芒，但我作為王室子弟，仍擔任著不大不小的官職，錦帽貂裘、鐘鳴鼎食，過著自在的生活。
這一切都要怪那個噩夢般的秦國，怪他們那六十萬秦軍，怪那個冷酷無情的秦將王翦。本來項燕將軍擊敗了秦將李信的20萬大軍，讓楚國暫時度過了危機，沒曾想秦王又派出了60萬大軍，真是怪物般的存在，秦國人莫非都是野獸。
我知道，最終的時刻即將來臨，雖然楚國上下信心暴增，認為項燕必勝，但我卻不這麼認為，但不能說出來。果然，在絕對的實力面前，陽策、陰謀全都失效，最後項燕兵敗自殺，壽春被破。
而在此之前，我就喬裝逃了出來，亂世保命第一。失去了楚國，我的才能一無所用，為了活命，不得不到當了一名羊倌，主要負責放羊，過著飢一頓飽一頓的生活。如今我已年過半百，鬚髮皆白，只想儘快得此殘生，早日脫離苦難。
外界的消息偶爾會傳到這裡，我慢慢知道，當年楚王負芻自殺殉國，贏政後來滅了六國，自稱皇帝，把原先楚國熊姓王族及昭、景、屈有名有姓的人物全都遷到關中咸陽。
再後來，贏政死了，我很高興，花了一大把新錢買酒喝。那晚，我又夢到了壽春，夢到了過去，要是一直在夢裡該多好。正當我在草地上發呆時，忽然聽到遠處有人喊我的名字“能心！能心！”我站了起來，看到是我的主家，原以為是發現我偷懶，但後面卻跟著一大隊士兵和一輛四不像的軺車。
我頓時慌了起來，藏了十五年，終結這一切的一天還是到來了。主家氣喘吁吁地跑到我身前，神色前所未有的恭敬，隨即匍匐在地，而前來的士兵都是以往楚軍的裝扮，為首一隊長跪拜說道：“奉項將軍之命，恭請王孫回朝。”
我連忙否認：“你們肯定弄錯了，這裡哪有什麼王孫，我只是個放羊的，都給他家放了十多年了。”那隊長說了：“項將軍臨行交代，說王孫若是懷疑，就告訴他‘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項氏一族永遠忠於大楚，若是仍然不從，你們就強綁過來，到時我親自賠罪。”說罷，那伍長便招呼士兵把我強推上軺車，自己到前面御車。
慢慢我冷靜下來，開始向隊長打聽情況，他倒是知無不言，讓我瞭解到外面已經發生鉅變，秦國第二位君主是個昏君，即位沒多久，有兩個叫陳勝、吳廣的庶卒，打起大楚的旗號在大澤鄉“起事”，天下頓時大亂，項氏一族在會稽郡，也就是原先的楚地起兵反秦，為首的項梁乃是項燕的兒子。
至於我的身份為何被識破，隊長倒說不清楚。據我所知，項氏世代事楚，如果真是他說的，情況應該不會太壞，到時看一步走一步了。經過兩天時間，我們趕到了盱眙縣，老遠便看到一大波人在城外等候，為首一位將軍騎馬上前，以軍禮問道：“末將項梁，恭迎王孫。”我連忙從車上站起，仍然拒絕道：“這中間恐怕有什麼誤會，我叫能心，只是個放羊的，不是你們所說的王孫。”
其實，我在看到項梁時就已安定了，他跟他父親項燕實在是太像了，都有一股智將的風範。項梁哈哈一笑，跳下馬來，走到車前拱手道：“王孫貴為王室後裔，我等都已打聽清楚，身後都是真心擁立的英雄豪傑，萬望不必猜疑，還請王孫殿下下軺車，接受群賀拜。”
就這樣，我也不再推辭，會見了一波又一波的人，除了陳嬰、蒲將軍、英布等，其他大多數都叫不上名字，也瞭解了更多外面的情勢，知道秦國又出了一位堪比王翦之流的猛將章邯，連陳勝都被擊敗了。
又過了幾天，在項梁的提議下，我正式成為楚懷王，這樣既能激發楚人對祖父的哀思，又讓他們對秦國更加仇恨。雖然我認為這是對祖父的僭越，但項梁顯然不這麼認為，堅持這麼命名。
中 篇
過了幾天，我發現情況並非很好，雖然我有楚王的名號，卻沒有太多權力和自由，頂多衣食無憂而已。項梁自封武信君後，親自帶兵攻打秦國，留下上柱國陳嬰監視我，美其名曰“留守輔佐”。慢慢的，我開始習慣這種新的生活，雖然不是真正的楚王，但比之前的生活好太多了，得過且過也不錯。
又過了三個月，某日例行朝會，陳嬰忽然上前說道：“王上，剛接到前線消息，武信君在定陶戰死了，章邯正攻打各地楚軍，形勢迫在眉睫。”雖然我對項梁有些不滿，卻仍然驚道：“什麼？武信君是大楚樑柱，怎會遭此大難，真是天奪我臂膀。上柱國，你即刻命人為武信君發喪，寡人要親自祭奠。”
陳嬰資歷雖淺，辦事卻老道，回道：“稟王上，武信君英勇戰死，堪得此榮，只是接下來怎麼辦，還望我王深思。”他說得對，項梁死了，確實是大楚的一大損失，但也是我儘快脫離項氏控制的絕佳機會，我可不願重蹈當前楚國的覆轍，昭景屈三姓牢牢把控朝政，熊姓名存實亡。
這需要好好謀劃一番，正是我發揮當年在楚國朝堂練就的本領了。很快項梁的侄子項羽派信使過來，這確實是一位猛將，我親眼見他扛起數百斤的大鼎繞場一圈，可越是這樣，越不容易控制。不過此時，他送來了我最想要的東西，讓我迅速趕往彭城，穩定前線因項梁戰死而略顯混亂的軍心。
於是，以遷都為名義，在大隊人馬護送下，我來到了彭城。這邊的情況比我想象地略好，雖然項梁戰死，但也麻痺了章邯，他以為楚軍已失去戰鬥力，回頭北上趙國去了，給了喘息的契機。到彭城後，我一直聽到一個人的名字，他叫宋義，曾勸項梁不要驕傲，以免章邯反撲，並且預見項梁必敗，齊國使者高陵君田顯跟我說這個人有些本事，尤其善於兵法，我決定見見他。
很快，宋義來到我面前，這人一看便是大家族培養的子弟，面若冠玉，身材頎長，舉止有禮，言語無瑕，我降階將他迎入殿中，屈身禮拜，道“現在，武信君戰死，秦君強盛，而君弱臣強，大楚將傾，不知宋卿何以教寡人？”
宋義見狀，急忙拜倒，隨後正身說道：“以臣愚見，王上如今有三不利，又有三利。”我被他一下勾起興趣，回道：“寡人願聞其詳。”宋義於是胸有成竹說道：“首先說三不利，一不利在於秦軍強盛，大楚兵敗，全軍軍心失去所繫；二不利在於群臣蜂擁，未能認可王上，王威難行；三不利在於諸侯散亂，易被各個擊破。另有三利，則是王上一舉定乾坤的關鍵，一是我王作為大楚王室後裔，既得楚人民心，又遠比諸侯尊貴，必能一呼百應；二是楚軍雖敗，實力尚未大損，徹底整合後仍有一戰之力；三是章邯強攻諸侯，必讓諸侯再次團結，楚國可再次成為合縱長。”
不得不說，宋義的分析確實全面，但怎麼應對卻是關鍵，於是又問他：“宋卿既明形勢，是否有對策教寡人呢？”宋義回道：“稟王上，臣有三策，以供驅馳，一是收軍權，以戰敗為名，收回項羽、呂臣、劉邦、英布、蒲將軍等人軍權，統歸王上，然後根據軍情另行分配；二是擇將相，按照楚國舊制，任命腹心之臣，收攬人心；三是合諸侯，再次合縱六國，共抗暴秦。如此，王上必能建立霸業，重現大楚輝煌。”
聽完這些話，我茅塞頓開，假裝感動地涕淚交加，扶著宋義說：“寡人遇到宋卿，正如莊王見孫叔，悼王任吳起，望卿不吝辱身，佐我成就大業。”宋義見狀，立刻俯身，說道：“王上有命，義敢不效勞。”於是，我與宋義又機密地商量了幾番，定下幾項措施。
次日早朝，我即著人宣讀提前幾篇擬好的詔文，一是命項羽、呂臣交出虎符，先統歸楚王處，待定下伐秦大計後再做安排；二是封呂臣為司徒，其父呂青為令尹，主掌楚國朝政，劉邦為碭郡長，率碭郡兵護衛京畿。同時向齊國使者田顯致意，願與齊王田廣、齊相田榮商談合作條件。
沒幾天，正當我繼續安定朝局之時，北方趙國派人求援，說章邯率軍20萬、王翦之孫王離率邊軍20萬攻打趙國，趙王趙歇被死死壓制在鉅鹿城內，旦夕將破，急請楚國出援。一聽到秦軍有40萬，我有些想拒絕，於是對使者說：“六國一體，救趙便是自救，只是茲事體大，寡人需與眾臣商議後再作回覆，請趙使者暫回驛館歇息。”
下朝後，我急召宋義商量，告訴他打算拒絕趙國，宋義卻說：“不可，如此諸侯絕望，王上霸業難成，不如藉機答應，而後擇一上將軍率軍北上，路途中刻意拖延，待會合齊、燕等國諸侯後，再一起攻秦，如此才算保險。另外，可命一將軍向西，收留原先陳王、項梁的殘留部隊，牽制魏、韓等地的秦軍。”
“不愧是宋卿，三言兩語便將形勢講透，如此的話，我命宋卿你為上將軍北上聯合諸侯攻秦，命項羽西行牽制，如何？”宋義聽完我的話，說道“臣感激王上信任，只是項羽西行不妥，他性格暴烈，又與秦軍有大仇，萬一又有屠城舉動，恐怕讓形勢更加惡劣，不如選擇像劉邦那樣忠厚長者沿途撫慰，會更加妥當些。而且項羽難制，單獨領軍恐怕遲早出事，不如為主軍次將。”
“宋卿考慮周全，就按你說的辦，另外齊、燕等國諸侯還請宋卿費心聯絡，卿既有大才，又有忠心，寡人便舉國相托，明日便拜你為大將，寡人親自為你督辦後方糧草。”
次日，我便封壇拜將，以宋義為大楚上將軍，授予全軍兵符，項羽為次將，原先替項梁出主意把我找回來的范增為末將，領軍五萬出征救趙。同時，為了安撫項羽，封他為魯公，又命劉邦率軍西行側翼。為了鼓舞士氣，激勵他們稱，“先入關中者王”，但主要是為了酬報宋義的忠心。
就這樣，宋義帶著我們復興大楚的夢想，帶著我們的謀劃，領兵北上“救趙”，我興奮地幾天都睡不著覺，希望早日收到諸侯會盟、戰勝秦軍的好消息。
下 篇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宋義從前線傳來消息也很正常，他已經到達安陽並駐紮當地，與齊國已經達成一致，他的兒子齊襄到齊國擔任齊相，其實我知道這是當人質、換取齊國出兵的條件。
安陽離鉅鹿城不遠，軍中要求出兵的聲音不小，尤其是項羽幾次當眾頂撞，屢屢質疑上將軍的決定。宋義決定避一避，於是親自送他兒子宋襄，到齊地邊界的無鹽城。
再後來，齊國傳來消息，齊王田廣在齊相田榮的要挾下，還是沒答應出兵，只有他的部將田都揹著他帶兵出來，另外不服田廣的齊國王室後裔田安準備在濟北起事，追隨宋義一起北上。
就這樣，我繼續數著日子等待，1個半月過去了，那天我突然感到心驚肉跳，心神十分不寧，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兩天後，宋義的一位家臣滿身傷痕地來到殿中，告訴說卿子將軍宋義被項羽矯令殺死了。
我的腦袋“嗡”的一聲，一個時辰才慢慢恢復過來，聽那位家臣說，項羽既憤恨軍權被奪，埋怨卿子將軍不願出擊，又聽說他曾在楚王面前拒絕他西行，於是發動兵變，自己在上將軍帳中殺死宋義，麾下軍士殺死了宋義在軍中安插的嫡系將領，隨後拿出宋義將軍的首級，巡視震懾各營。更過分的是，項羽還派刺客，到齊國殺死宋義兒子宋襄。
正當我還在傷痛時，殿外傳來一陣吵鬧聲和兵器交擊聲，那家臣說：“想必是項羽派軍隊回彭城斬草除根了，我使命已完成，這便追隨我主去了，望楚王保重。”說完，那家臣面北而坐，叩首後刎頸而死。
而殿外也走進來一批手持劍戟的兵士，身上、兵器上全都帶血，為首的名叫桓楚，乃是項羽死忠，看到他，我知道自己完了。桓楚走上前來，倨傲地說道：“稟王上，宋義勾結齊國，已被項將軍斬殺，臣奉命殺死都城同黨，望我王從速任項將軍為上將軍，以安軍心、定大業。”
說完，便讓人拿上來提前擬好的詔書，看著沾滿血跡的兵刃，我知道自己沒有選擇，心中默唸：“秦軍四十萬人，你項羽只有幾萬人，若是戰敗，到時候再和你算總賬。”桓楚見璽符已用，留下數隊兵士駐守，便帶著詔書離去了。
過了一個月，前線來報，說項羽破釜沉舟，以三萬部隊擊敗了王離所率秦軍，我第一反應是“不可能”，但隨著越來越多的戰報，我也不得不信，項羽雖然可惡，但打仗實在是恐怖。又過了半年，章邯率20萬秦軍投降，我開始麻木了，知道自己將無能為力。
又過了三個月，我得到了一個令人興奮的消息，劉邦先進入了關中，接受了秦王子嬰的投降，我太高興了，恨不得立刻兌現對諸侯的承諾，封他為關中王，可惜我已身處囚籠，片言隻語都難以傳出去，只是聽說劉邦後來在鴻門的地方向項羽服軟。
項羽很快做出了符合他性格的事情，殺死秦王子嬰，焚燒秦宮，期間還向我請示如何封王，我知道他仗著擊敗40萬秦軍的功勞想讓我封他為王，只是我偏不讓你如願，只在詔令上寫了“如約”二字，我幾乎能能想象，項羽看到這兩個字時扭曲的面容。
項羽果然生氣，決定越過我按自己意思來，於是假裝奉我為義帝，以“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的藉口，封地江南，以郴為國都；另一方面自封西楚霸王，定都彭城，並大封諸侯。等項羽回到彭城後，我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於是在英布、共敖、吳芮“護送”下，來到郴地。
在到達一塊泉水時，我看此地風景甚好，便命人坐地休息，問此處叫什麼名字，有人回道：“這泉源深水大，名叫窮泉。”我聽完一愣，“窮泉”也就是“九泉”的意思，看來註定要命喪此地。
我於是沐浴更衣，靜坐等待，未幾，有隊軍士縱馬奔來，正要裝腔作勢一番，我朝他們喊道：“我是熊心，等你們很久了，我會給你們交代的，不要為難這些隨從。”看到餘眾散去，我解下腰帶，系在旁邊的粗枝上，踩上馬凳……
我是熊心，不是能心，不是羊倌，不是義帝，我是大楚懷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