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作者手记:
我对现在的香港,没有什么好感,除了陆羽茶室。
蔡澜说:
陆羽茶室是香港最闻名的茶楼,也可以说在全世界也找不到另外的一家了。
诚不我欺也。
我还是喜欢那个有点傲娇但不傲慢的香港,它不卑不亢,急而不躁,让人肃然起敬。
可惜,现在没有了。
我想,那个香港被遗忘在了独一无二的陆羽茶室里。
今年4月1日,香港中环史丹利街的陆羽茶室贴出了停业告示。我把这个忧伤的消息告诉了闺蜜徐小兔,两个人唏嘘了好一阵。
香港,怕是没什么再去的理由了。
你一定很好奇,区区一个茶室怎么就代表香港了。
对于一个在盒带里听徐小凤,在电视上看TVB,在书上看亦舒女郎渡过少年时代的人而言,比如我和徐小兔,陆羽茶室就是那个香港。
※ 做人最紧要体面,姿态要好看。
亦舒一句话说透香港;陆羽茶室一家店把这句话演绎到极致。
陆羽茶室的门面是体面的。
坐落在史丹利街的门脸古色古香,金色的回字文窗嵌在全木质的墙上格外耀眼,厚重的黑胡桃木门前站着印度门童,很是气派。
2018年的夏天,我和徐小兔慕名而来。
虽做足了准备却也被这架势唬得有些心虚。门童见我们在门口踯躅,便咧嘴一笑,做了个邀请的手势,稍用力推开了厚重的木门。
低头入门,高楼林立的车水马龙的中环被关在门外,眼前是由半人高的酸枝木掌柜台、嵌着各色玻璃的意大利窗,半通大花瓶里插着的剑兰、一溜儿吱呀呀的老风扇构成的香港——雅致的东方式Art Deco。
在来之前,我们听过很多关于陆羽茶室的传说:说陆羽茶室总共三楼,是李嘉诚、霍英东等熟客不忍茶室在寸土寸金的香港开不下去,将整栋楼一应买下来给其经营,号称“富豪饭堂”。
又说当年英国女王访港,想吃一次陆羽茶室也被老板拒绝了,说位置都留给了熟客;还说侍应们老派古板,服侍惯了城中富豪,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
正想着没预约怎么办,一位头发花白的侍应迎上来,着白衣黑裤的唐装,走路虎虎生风,一脸严肃地问:“两位?”,还沉迷在传说里的我们忙点了个头,心想估计一楼雅座没戏,没想他环视一周,指着右手边的第一个厢位说:“坐这。”。
这不是传说中的熟客位?今天运气不错,我们带着不可思议的喜滋滋坐进包厢,果然如舒淇在《LVSoundwalk》里说的一样:有镜子和木椅的那种厢座,在那副水墨画下面。
侍应看我们兴奋地四下打量,一幅见惯不怪的表情,开始熟练地摆下餐具,又问:“饮什么茶?“,我毫不犹豫:”普洱。“,据说陆羽茶室有一间藏茶的茶仓,里面都是超过15年的上等普洱。
陆羽茶室每人茶位盛惠卅十三元,不仅仅是茶靓,还要水滚。
“陆羽”是至今香港为数不多还坚持用茶盅沏茶的茶室。白衣侍应拿来茶盅,还拿来了不锈钢的滚水壶,他们来回穿巡地在各个座位查看,有时还没等你叫,滚水已经添好。
陆羽茶室的侍应姿态是极好的。
姿态说的不是容颜,是说即使头发斑白,腰板也随时挺得板直;是虽然面无表情也能眼到手到,不叫茶杯落空,不让杯盘狼藉。在这里吃一顿饭,想要什么,基本不用抬手,路过的侍应看一眼桌面看一眼你,就知道要添汤还是要撤盘。
在我们隔壁的圆桌,放着名牌“陈先生”。一位带着金丝眼镜穿西服的老先生,健步入门落座,刚把包放下,擦手的热毛巾已经递上,该有的茶盅茶杯早就放好,沏上热茶的工夫,报纸和擦眼镜的布都摆好,一切行云流水,不动声色,却熨帖人心。
我和小兔听着侍应与熟客抑扬顿挫地闲侃着今天的马经股市,拿着热毛巾边擦手边相视而笑,是了,是了,这才是香港,这种专业感十足的姿态和不失温暖的街坊式问候,才是香港的体面。
※ 香港地小小,最可贵的地方是它的丰富和包容。
这一点从吃上最容易看出来,中环一条街上,既有不中不洋的茶餐厅西多士,也有完全西洋的咖啡店,更有中式传统古法的老茶楼,他们有着各自的拥趸,在一条街上都坚持了几十年。
1933年开张的陆羽茶室,80多年都是用白底红字印刷的点心纸点单,客人拿铅笔圈点,即点即蒸,都是手工现做,没有什么雪柜藏品,点心纸还会写明“焗点制作需要25分钟”,不用催,慢慢吃。
按照老传统,点心小册子每星期更换一次,应季节还有新点心,让客人这周来了没吃到,留个念想下次还来,美其名曰“星期美点”,只是老掌柜的这份小心思,现在的人忘性大,怕是感受不到了。
来了陆羽茶室吃早茶的,“猪润烧卖”、“煎粉果连汤”是必点。为什么?因为都是老手工点心,愿意做的人极少,在广州连老字号“莲香楼”都不做,来了香港好在还有“陆羽”可吃。
猪润烧卖很多人不懂欣赏,不就是一块猪润加个肉球,有什么稀奇?殊不知猪润这种东西,极讲火候,太嫩有血气,太老了口感渣粉,都不好吃,一块猪润从入味到火候就要累死人,还要和烧卖肉球分开蒸之,但要口感合一,不是工夫点心是什么?
“陆羽”的这个猪润烧卖一上来就让我们惊喜,极厚极大片的一块猪润,一咬入口汁水四溅,多咀嚼几次,猪润特有的肉鲜味就充满整个口腔,看似厚片却鲜嫩无比,加入烧卖肉球一起吃,弹牙的猪肉球里有笋粒的鲜,和肉汁的肥饫、润片的饱满微苦形成了丰富的味觉。第一个点心就让我们一下被老手艺折服,更让人期待后面的陆续有来。
煎粉果连汤名字很好听,上来以后是一碟粉果一碗清汤。
广州早茶也多有粉果,糯米皮子裹着各式馅料煎炸出来,糯米粉果讲究现做现炸,摆落冰箱再拿出来,粉皮就会老化,再炸虽香脆却没有了糯米的柔韧感。
“陆羽”的粉果皮是薄且金黄的,一口咬落皮子,外脆里嫩;放进汤里,让脆皮吸饱汤汁,口感烟韧,馅料是鲜虾笋粒火腿粒各种咸鲜,一层一层的乐趣无穷。
有两个在别处吃不到的手工点心开路,让我们雀跃不已。接下来百花酿鱼肚的汁水四溢、滑鸡大包松软如云端,黑芝麻奶糕麻香微甜,各有各的鲜美,每一道点心都在微黄的灯下闪着光。
吃得太开心,差点忘了吃不上“杏汁炖白肺“的郁闷。
这是只有“陆羽“才做得好的招牌菜,午市十一点才有,我们来早了。
正打算抱着这点遗憾埋单出门,老侍应急急走过来,说:“杏汁炖白肺出来了,你们来一碗吗?”,啊,居然他还记得,要呀,冲着这个名头和这份记得,吃得再饱也要来一碗。
事实证明,“杏汁炖白肺”是真正的王者。一碗奶白色的汤,开盖后热腾腾的杏仁香,猪肺入口即化的软糯,毫无腥膻,白菜干丝丝清甜,最主要的是一口下去,每个汤料都笼罩在浓郁的杏仁味里,却在最后呈现出各自的清甜,我们从来没有喝过浓郁和清香搭配如此恰当的汤,不由得一口接一口,停不下。
一道“杏汁炖白肺”,从“啤喉”清洗猪肺至白,到灌杏仁汁炖就要七八个钟头,加入杏仁后炖至食材全部融化又要几个钟头——这在讲究速度的香港是个不可思议的存在。
老侍应看我们喝得满足,过来帮手添汤,顺口问:“点样?好饮吗?”,看我们点头如捣蒜,难得地咧嘴笑了,我说:“还好喝了,不然好遗憾。真得值得。”,老侍应腰板一挺,很得意地说道:“当然了,83年独沽一味,就靠这一碗了。”。
我们会心一笑,真喜欢这种不卑不亢,用手艺服人的老店——他们坚持着自己认定的坚持,有着看尽世间繁华的淡定,从来没有担心过什么时代、什么趋势,只是埋头在自己的手艺和美学里,不断精进。
我想,他们的淡定和坚持应该打动过不少人。不然,不会有从第一代吃到第三代的熟客,不会有张大千、任伯年的慷慨作画,不会有“陆羽茶经传古法,羊城食谱冠全球”的对联可以一直骄傲地悬挂了大半个世纪。
很多人带着网红踩点的心来“陆羽茶室”,会觉得平平无奇,继而大失所望。蔡澜评价“陆羽”的菜说,难得之处,就是在这平平无奇四个字,但永远的朴实,地地道道,保持水平,真材实料、百年不变,成为经典。
我总觉得,这评价也是在说香港。这么多年风雨飘摇,世事历练,它应该是个经典,也理应是个经典,就像我最爱的“陆羽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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