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老景，您又出來了？還想給這次新型病毒阻擊戰貢獻幾個手榴彈嗎？（笑）
答：我想給上次京先生的講座補充一點新資料，也算是給防疫阻擊戰做一點貢獻吧。（笑）
問：上次我有個問題也沒來得及問。這次就問您吧——在日本政府應對體系的“三快一穩”的特點的背後，還有哪些具體的原因？
答：好的。下面以日本厚生勞動省的健康危機管理體制為例說明，或許能夠給你提供一個答案和一點啟發。
危機管理或風險管理，是二戰以後日本從美國引進的概念。但是做了一些本土化的改造——健康危機管理就是一個例子。由於在經濟高速增長時期，政策主要向大企業傾斜，因此，在國民收入迅速增長的同時，產生了很多危害國民健康的公害等嚴重問題。1995年3月東京地鐵發生了沙林毒氣殺人事件。這被認為是非常少見的國際大都市發生的利用化學武器的無差別恐怖襲擊事件。國民健康危機的現實性與緊迫性，清楚地顯現在了日本政府的政策制定者的面前。
在這一背景下，1997年《厚生勞動省健康危機管理基本指針》應運而生。它根據不同的監管領域，如醫藥品、感染症、飲料水、食物中毒等，制定了不同的實施要領，規定了責任體制、權限行使、對策要點。同時，在行政組織系統中，對該省在各地的厚生局或支局、國立病院、感染症研究所等局轄等制定了關於健康危機情報［中文又譯作信息，下同］的收集和分析等實施綱要（圖1）——
圖1 厚生勞動省健康危機管理基本指針示意圖
資料來源：日本厚生勞動省。
注: 危機-危機，分野-領域，醫薬品-醫藥品，飲料水-飲料水，組織-組織，栄養-營養
基本指針在總則中，首先規定了健康危機管理的定義——
所謂健康危機管理是指——對醫藥品、食物中毒、感染症、飲料水等因為某些原因而產生的威脅到國民的生命安全和健康安全的事態，而進行的預防發生、防止擴大、醫療救治等相關業務中，屬於厚生勞動省所管轄的工作。
問：聽這話，好像還有別的機構管轄吧？
答：是的。比如食物中毒事件，就需要警察搜查有無犯罪線索；食品生產部門需要檢查生產線各環節有無問題；食品原材料供應部門需要調查產地或運輸途中有無問題；等等。因此，一個健康危機事件，往往是多個原因造成的，需要多個部門的分工與配合。
基本指針中的健康危機管理部局等的對應，主要包括——
（1）健康危險情報的收集和傳達；
（2）對策決定過程；
（3）對策本部的設置；
（4）研究班與審議會進行研究；
（5）健康危險情報的提供。
［關於地震災害等起因造成的健康危機管理，依然沿用厚生勞動省防災業務計劃，進行相關對應。］
問：我明白了。上次講座中說的日本政府關於新型病毒對策的“三快一穩”的原因，原來在這裡啊？
答：是的。“三快一穩”的背後，可以看到法律法規和危機管理體制的作用。否則，我們就很容易陷入人治的思維——這個部門之所以反應迅速、對策得力，是因為領導工作積極；那個地區之所以問題成堆，是因為領導無方或缺乏魄力；等等。
下面請看圖2——
圖2 厚生勞動省健康危機管理體制的概要圖
資料來源：同上。
根據從上到下的順序——
第一步，首先是詳細地快速地瞭解國內外的健康危險情報。然後，5個藍色箭頭向下——
第二步，並分別傳達給有關的研究者、保健所［地方各級政府的衛生醫療機構，每10萬人口1個，全國共500個左右］、國立病院、國立實驗機構［類似於我國的各級疾病控制中心或病毒研究所等］、都道府縣政府；接著，箭頭向下——
第三步，上述這些機構傳達給厚生勞動省的相關部局；接著，左側第二個藍色箭頭向下——
第四步，傳達給大臣官房［部委辦公廳］的厚生科學課［處］健康危機管理對策室，實現情報的集約與共享；隨後，該室的紅色箭頭向右——
第五步，該對策室組織召開健康危機管理調整會議［平時每月2次例會，在健康危機發生時隨時召開］，協調並決定對策方針等；然後，這些方針等回傳給省內相關部局，見紅色向上箭頭——
第六步，這些部局將其具體化為對策行動。接著看右側紅色向下箭頭——指向綠色長方框（對健康危機的對應）。
概而言之，從情報收集到對策實施的流程，大體上是這六個步驟。
不過，這六步驟的流程中，請注意三點：
第一點，是有一個體制外研究者的單人跳躍（見左側）——他越過厚生勞動省相關部局，有關問題或對策一下子就直達大臣官房的健康危機管理對策室。
這就體現了這個體制的靈活性：一是有利於減少官僚機構體制內的按部就班式的層層請示上報、會議討論等手續導致的延誤；二是有利於適度競爭，因為大學等機構的研究者與政府機構的研究者之間，在課題研究或論文發表等方面也存在某些競爭。三是可以減少體制內因服從命令而壓制下級正確意見的情況發生。
問：聯繫武漢疫情來說，如果我們的疾控體制也能增加靈活性的話，李文亮等醫生的警報或鍾南山院士的判斷，就可以更早地上傳給國家政府機構並傳達給民眾——這或許是今後的改進之處吧？
答：值得研究。
第二點，是當厚生勞動省大臣官房的健康危機管理對策室得到了有關情報後，要通報給內閣官房［約等於我們的國務院辦公廳］及其他省廳［部委］，實現聯動與相互配合。這個在國的［國家部委的］層面的關於新型病毒的對策措施，你已經在上次講座的圖表中看到了。
第三點，是這個概要圖中沒有、但在別處表明的國際合作。即日本厚生勞動省的這個健康危機管理體制是根據世界衛生組織（WHO）憲章第21條和第22條、國際衛生規則修訂版（IHR2005）等，結合日本國情而制定的——用我們大家熟悉的話說，是與國際標準“接軌”的。而且日本厚生勞動省與WHO之間有著密切的交流與合作。
問：那麼，這個健康危機管理體系，在平時是如何運作的呢？
答：主要從事以下4項工作（圖3）——
圖3 平時的健康危機管理體制的業務
資料來源：同上。
翻譯如下——
1，健康危機情報的監視
與有關機構或個人合作，與有關組織建立信賴關係。
2， 公眾衛生的對應及初動［初始行動、第一時間反應］期醫療的整備；
通信環境等危機對策用資財的整備；
稀少醫藥品的儲備；
初動期醫療的整備。
3，危機管理的調查研究
危機事態的被害預測及其對策；
國內外動向的把握。
4，對策手冊的整備、訓練、研修會的實施
對策計劃的制定；
被害的極小化措施（二次災害的預防）。
問：在洋為中用話交管中，我們曾看到了日本的國、都道府縣、市町村的三級交通安全體系，那麼，這個健康危機管理體系，是否也是三級體系呢？
答：是的。從政府機構的大致區分來看，也是國（國家機構）、都道府縣自治體［政府機構］、市町村自治體［政府機構］。但是，厚生勞動省有的專家也把它稱為“多層的相互支援的公眾衛生體系”——這種認識側重於：國的機構（如厚生勞動省）制定政策；在都道府縣政府層面則根據本地的實際情況，展開［擴展或充實］政策；這一展開的政策，在市町村層面則通過保健所（有的地區也叫做保健中心或福祉中心）等付諸實踐［實行］（圖4）——
圖4 日本多層的相互支援的公眾衛生實踐的體制
資料來源：同上。
另外，根據日本厚生勞動省專家的介紹（圖5）——
圖5 國與地方政府在健康危機管理體制中的分工
資料來源：同上。
翻譯如下——
1，國的作用：廣域的和專門的事例的對應
（1）調整與其他省廳的關係；
（2）實施技術等援助；
（3）共享過去的Know-how［又譯作技術訣竅］與情報
2，各地區政府的作用：現場的對應與判斷（重要）
（1）提高保健所的機能與技術水平；
（2）必須具備現場領導的資質；
（3）與自治體［地方政府］內部有關人員的協力與配合；
（4）與醫師會的調整和協力；
（5）與周邊自治體［政府機構］和專門研究機構的調整和協力；
（6）發佈有效果的廣報［宣傳、報道等］。
問：我覺得在武漢防疫阻擊戰中，有些問題的原因還不太明瞭。比如，病毒的來源一開始說是華南海鮮市場的野味，後來又說不是。對此，日本的這個體系有可供我們參考之處嗎？
答：請看圖6——
圖6 健康危機原因查明時的注意點
資料來源：同上。
譯文如下——
在究明［追究和查明］原因時需要留意幾點——
1，在原因究明時，需要警察［約等於我們的公安局］和衛生機構［如我們的衛健委］並行實施；
2，檢體的採取方法和採取器材；
3，事前決定檢體的區分方法；
4，檢體的運送存放地點；
5，在地方衛生研究所等的特殊毒物的檢查體制的如下整備——
（1）現狀能進行到何種程度？
（2）探查性的檢查能進行到何種程度？
（3）今後，還可以進行到何種程度？
（4）檢體如何運送？
（5）檢驗分析人員如何確保（24小時應對體制）？
問：我看到第一個留意點就與病毒來源地有關。不知道武漢警方是否曾經聯合衛健委或市場管委會或貨物運輸部門等有關部門等，對華南海鮮市場及其銷售的野生動物的銷售的種類和數量、進貨的渠道與運輸的過程等，進行了搜索和排查？
答：其實，當年東京地鐵沙林事件，如果沒有警方介入，也可能會被認為是某個乘客一時疏忽造成了毒氣洩露而引發的偶然事件。
這也是我們今後需要改進之處吧——只有警方參與，才能查明與病毒有關、但又不是病毒的——原因。如此，則有關人員不必指天發誓地辯白，各種陰謀論可能也會真相大白吧。
問：我最近也看到有關報道，說有的醫學實驗機構私自販賣實驗動物牟利(見李寧院士他們把實驗室淘汰動物賣了 - 今日頭條)，這說明我們的醫療實驗管理體制還有漏洞吧？
答：下面是日本的健康危機管理體制對醫療機構的支援的說明（圖7）——
圖7 健康危機體制對醫療機構的支援
資料來源：同上。
中譯文如下——
1，與診斷和治療相關的情報的迅速提供；
2，原因被特定時的治療方法的情報收集
諮詢中毒情報中心等機構。
3，原因未被特定時的治療方法的情報收集
諮詢專家；
根據症狀逆向［反向］查詢數據庫；
利用國際互聯網。
4，醫療用醫藥品等的確保
數量有多少、存放在哪裡？
事件發生時，用何種方法配送到醫療機構？
問：此次新型病毒已經造成了眾多的死亡者，包括醫生護士在內，日本有什麼值得參考的作法嗎？
答：請看圖8——
圖8 對健康危機的被害者及家屬的對應
資料來源：同上。
1，關於經過與預後等的說明方式
直接訪問［如人少時的家訪］；
說明會［如人多時的集體說明會］；
文書［如文件或慰問信等］。
2，PTSD［創傷後遺症］對策
3，醫療費等。
問：此次疫情中，很多媒體和記者都到最前線，做了大量的報道。日本政府有關方面是如何應對記者的呢？
答：這裡正好解答（圖9）——
圖9 對媒體的應對
資料來源：同上。
如何對應廣報［宣傳］和媒體——
1，向市民提供情報
要考慮被害者人權和受歧視問題。
2，廣報對應窗口的一元化
工作場所與會見場所的分離；
僅限於能把握事件整體的高水平者；
衛生與警察和消防發出的情報的共通化。
3，定時的頻繁的會見
也要考慮TV新聞時段和報紙截稿時間。
4，應對記者的要點
遊軍［機動的、臨時抽調的］記者等不瞭解事件的背景；
不使用專業術語，用平易的語言說明；
同一個問題即使被多次提問，也要頑強忍耐反覆回答。
問：好像有點意思。您能詳細一點解說嗎？
答：好的。1就不用我解釋了吧。
2，對應媒體的窗口一元化。主要是避免各個部門口徑不一，造成混亂和誤解，這是優點。但是，統一口徑後也可能出現千篇一律的問題，這是缺點。
關於工作場所與會見媒體的場所的分離，是說不要在醫院或病房或病毒檢驗室等地招待記者或回答問題，因為到處是白衣白帽白口罩、場面緊張、氣氛嚴肅或者壓抑悲痛，不一定適合天天在電視上直播。當然，如果是拍攝英雄事蹟或者現場實況，倒也無妨。
關於僅限於把握事件全體的高水平者，是說發言人一定要對整個事件的全局有較為詳細的瞭解，而不能支支吾吾、稀裡糊塗，甚至一問三不知。
關於定時的頻繁的會見，是說因為情況千變萬化，而有關市民又焦慮煩躁，所以，要多開幾次新聞發佈會，這樣電視等可以及時播出。當然，這是日本的國情。
其他你可能都明白，我就不多說了。
最後是小結（圖10）——
圖10 日本健康危機管理體系小結（1）
資料來源：同上。
小結（1）
1，初動［初始行動、第一時間反應］至關重要
基本指針事前做好，則應對容易；
對“小事件”不可掉以輕心。
2，原因究明
原因即便被檢出若干，也不能就此停止思考；
探明其他可能性也很重要。
3，合作與配合
事前要明確擔當者［負責人］的姓名、聯絡方式；
相互見面瞭解，建立聯絡關係。
接著，小結2（圖11）——
圖11 日本健康危機管理體系小結2
資料來源：同上。
做一個滿足需求的、可以信賴的公眾衛生專家
1，作為知事或市長的技術智囊
衛生法規已經規定了知事的廣泛的權力職能；
其技術判斷依賴保健所；
地方衛生研究所為其提供科學的根據。
2，作為現場的聯絡者
平時與有關方面建立信賴關係、交換情報是很重要的。
3，作為給縣民或市民進行說明的義務者
情報的一元化；
由廣報擔當者做說明是必要的。
（2020.2.11，2.13再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