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封建王朝生命週期的歸因分析

在我看來,歷史學與經濟學,是兩門任何人都可以從中獲益的學科。可惜的是,我對這兩門學科,並無系統的學習經歷;而幸運的是,我對二者懷有濃厚的興趣。

種一棵樹最好的光景,是十年之前;其次,是現在。

今天恰有興致,探討一個有趣的問題。

眾所周知,泱泱中華數千年曆史,王朝興替,連綿不絕。很多人對古代封建王朝,可如數家珍,如果對歷史時期的劃分有更進一步的認識,那麼一種宿命論式的歷史現象,便會清晰地擺在我們的眼前——每一個大一統的封建王朝,都有其難以突破的生命週期。

在中國古代,這個生命週期的長度極限,大約是300年。萬事皆因果。我們嘗試以當代人的目光回顧歷史,對這一現象作歸因分析。

中國古代的大一統始於秦,按照歷史課本的角度,此後典型、穩定的封建王朝有:兩漢、唐、兩宋、元、明、清。其中,元、清由於異族統治,有其特殊性,清末之大變局也超出了封建王朝的框架約束,故暫不予以討論。兩宋時代,由於實際的割據時局並未終了,典型特徵為燕雲十六州的長期陷落,北方門戶洞開,導致華北及中原都缺乏實際有效的控制(所以徽欽二帝在莫名其妙的狀況下被金人平推,留下靖康之恥),以大一統的條件為約束,亦不納入討論範圍。

那麼,滿足“中華古代典型大一統封建王朝”條件的有:西漢、東漢、唐、明。

西漢終結於王莽亂政。如果把王莽作為西漢政治的延續,那麼王莽新朝,終結於中央皇權與地方豪強的權力爭鬥。後起的劉秀可作為地方皇室宗親的代表,建立了東漢。

東漢終結於宦官外戚亂政,加上以黃巾為代表的農民起義,使得地方豪強崛起,軍閥混戰,最終形成了三國割據。

唐朝衰落始於中期安史之亂,此後軍權旁落,地方豪強並起,而中央宦官亂政,黨爭不休,最終在農民起義的浪潮中走向滅亡。

明朝衰亡始於黨爭,錯誤的稅收制度加劇了地方土地兼併,直接導致後期稅收崩盤,東北前線要軍餉,中原百姓卻只能逃荒,官逼民反,內憂外患,最終滅國。

一種常見的分析指出,王朝末期的衰落,本質上是供需平衡的逐步打破。通俗而言,中國古代農民的生活成本並不算高,能夠吃飽飯,多半就會老老實實活著。換句話說,以最簡單的供需關係來看,農民階級應當形成糧食供給與糧食需求的閉環,在租賃土地、出賣勞動成果的基礎上,剩餘的糧食收成必須讓農民能夠保證生存。而各王朝的末期,出於種種原因,農民逐漸失去其最重要的生產資料——土地,導致整個社會的糧食供應小於基本的糧食需求,這就使得農民不得不反。

這一分析具有其合理性,但實際上並沒有觸及問題的關鍵。本文期望對這一分析作更深的推演。下面拋出本文的觀點:

封建王朝的滅亡,本質上不是供需不平衡,而是原有分配製度的逐步瓦解。

首先我想要論述的是,以中國古代的農耕環境看來,絕大多數的時候,年度糧食收成用於養活所有人口,都是綽綽有餘的。

一方面,古代和平時期的人口數量,長期處於溫和演變,人口的爆炸式增長是清朝之後的事,原因是南美高產作物(馬鈴薯等)的引入。所以不會因為人口在幾年內的爆炸增長,導致耕地不足、糧食不夠吃這種現象。以古代的醫療條件,多生小孩恰恰是為“不可避免”的夭折做準備;多數時候,人們活過四十就可以自稱老夫。

另一方面,即使是土地兼併到不可逆轉、流民四起的年代,被地方勢力巧取豪奪的土地,絕大多數也仍然是作為生產資料的存在,而所謂逃荒的流民,在全體農民人口中也並不是多數。通俗而言,村頭地主強佔了村中農戶的地,有些農戶氣不過便逃走了,可是大多數軟弱的農民還是會留在村裡,給地主當長工——只要有人種,地主也不願意讓良田荒蕪。只要產出的糧食在交了租後能剩一口,淪為佃農的老實人就不會逃走。而在這個時期,整個社會的糧食供應,其實還是大於糧食需求的。地方豪強也不是傻子,把農民都逼走了,誰來種地交租養活他們呢?考慮到我國古代優良的農耕傳統,真正的糧食危機並不常見。

只有當多數農民交完租之後,發現剩餘的糧食已經填不飽肚子時,全國範圍的農民起義才會爆發。問題是,這個時間點,我們也並不能說,整體社會的“供應”是小於“需求”的。這並不嚴謹。若果真如此,便不會有“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詩句,在地方豪強手裡,糧食始終是充裕的。也正是如此,李闖王每攻破一座城池,就開倉放糧,如果整體糧食需求真的缺乏到了一定程度,糧倉裡又怎麼會有糧食呢?只不過農民種植的糧食,沒能分配到他們自己手裡罷了。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塗有餓莩而不知發,人死,則曰:“非我也,歲也。”

出於以上原因,我們有理由認為,封建王朝的最終滅亡,不是因為社會整體生產力的下滑,導致總的供應無法滿足總的需求。而是隨著社會的發展,權力的迭代,整體社會的分配製度漸漸出問題,最終拖累整個國家。

用更簡單通俗的話來概述,就是貧富差距擴大,階級分化擴大,最終都不可避免地摧毀封建王朝。

王朝初期,政治清明,統治者如果出身微末,往往懂得民間疾苦,能夠知人善任,地方勢力單薄。整個社會休養生息,並無苛捐雜稅。所以農民能安居樂業,維持欣欣向榮的農耕文明。

至王朝中期,統治者權力交迭幾代,已與民間社會分隔開來。而地方勢力經過百年耕耘,多半已在當地紮根,盤根錯節。地方勢力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有不同的代言人,比如藩王、地方宗親、豪紳、世襲節度使等等。幾代人的經營,足以把地方攬為本家本族的私有勢力。此時農民開始失去土地,或以佃農身份苦苦掙扎,或依附於豪強世代為奴。

至王朝末期,統治者與民間徹底斷絕聯繫,皇權不下鄉。地方勢力進一步增強,直接表現正是無休止的土地兼併,大魚吃小魚。而此時,如果中央能出現部分能力突出的政客,則可以用各種方式為國家續一波。譬如改革稅收,削弱地方勢力,保護農民,平衡權力等等,如此則國家尚有喘息之機。否則,一旦土地兼併打破臨界點,農民就開始起義。

再加上一些地方勢力自發作亂,或者中央權力鬥爭,或者外患,則會以惡性循環的形式加速王朝滅亡。比如東漢張角“蒼天已死黃天當立”,董卓、李傕、郭汜等接踵而起,名為鎮壓起義,實則擴充軍備,把中央集團忽悠瘸了。比如唐朝末期節度使,握著皇帝的兵找中央要餉,不給?不給我先反一波。比如明朝黨爭不休,言官集團言之鑿鑿對後金主戰——那麼打仗總要軍餉吧,結果江南豪紳收不上稅,卻給西北農民加租,這不就加出李自成高迎祥了嗎。

所以說,分配製度開始承受不可逆轉的破壞時,整個社會的節奏就亂了。這個問題歸根結底是人性的問題。地方豪強如果不兼併土地,不經營家族勢力,那地方勢力範圍隨時可能易主,你不幹不能保證別人不幹啊,到最後大家都這麼幹。給一部分人地方權力,那麼獲得地方權力的人就會世世代代地加固權力,讓沒有權力的農民最終淪為家奴;讓一部分人先富,那麼先富的人就會盡己所能地佔領生產資料,然後讓剩下的人陷入貧窮,這個路數一脈相承。

有人會問了,我們在討論封建王朝的衰亡,那現在封建制度都不存在了,這種前人的教訓,難道就沒有解決的方法嗎。

理論上是有的。課本上封建制度的接班者是資本主義制度。資本主義的本質還是剝削,只不過生產力的提升讓剝削看起來變得溫和,法制和人權的普及也逐漸洗淨了制度裡固有的血腥。整體而言,資本主義社會解決,或者說延緩上述貧富差距增大、分配製度瓦解的方法,大致有以下幾個方面——以當世資本主義的龍頭美帝為代表:

A、重塑分配製度。代表人物亞伯拉罕·林肯,解放黑人,讓原本生來被奴役的黑人獲得公民身份,直接粉碎了南方農場主的地方勢力,間接解放了全國的生產力。作為美國的千古一帝,林肯的出現讓美國走向世界一流強國。

B、改良分配製度。代表人物富蘭克林·羅斯福,修新政,壓制自由主義經濟(也就是用政府力量調整剝削關係),打擊盲目競爭造成的產能過剩,由政府指導市場分配,向富商巨賈收重稅救濟貧民。作為美國的中興之主,羅斯福承上啟下,帶美帝走出1929大崩盤的泥潭,進入新紀元。

C、用軍事強權擴大分配範圍。代表人物就是美帝稱霸世界後的一系列大棒總統。主要的做法就是用大棒欺壓世界,以金融手法剝削別國。蛋糕不夠分,就做大蛋糕。貧民破產,就讓別國買單。目前看來,這條路可能會走到黑,走到頭。

但目前看來,這幾種方法,最終都不可能徹底地解決分配製度的問題。即使是所謂的重塑,也並不會觸及資本主義的根本——何況,林肯所處的特殊歷史時期也一去不復返,到當今社會,還有誰願意自己革自己的命呢。

富者愈富、窮者愈窮在資本主義社會不可逆,因為人性的本質就是博弈,你不成為大魚,最後就會變成小魚,你不吃蝦米,最終你也是蝦米。禍水外引,矛盾轉移,金融政策,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就好比“供給X改X”“X帶X路”,都不太可能解決房地產問題引發的社會危機、少子化、老齡化,而在房產春風中獲益最多的那一方,和古代大肆兼併農民土地的地方勢力,又有何分別呢。

只不過當代生產力足夠發達,絕大多數人還不至於餓肚子。在一些小國寡民的高福利社會,靠著販賣本地自然資源、吸納富人的稅金,底層甚至還能活得不錯——這一定程度上,可以認為是分配製度得到最優改良的社會實驗,可惜這樣的實驗方案,並不具備大規模推廣的條件。

人類的本質是復讀機,所以歷史大概率會重演。

唯一的機會是,生產力突破極限,使得全社會每一個人的貪慾,都能夠被逆天的社會生產力滿足。這樣的樂土,我們把它稱為“按需分配”。

在活到這一天之前,也許我們這一生,都只能為成為“更大的魚”而奮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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