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扒叔收到一篇投稿,來自老朋友@飯糰同學。
稿件的一個名字,引起了扒叔的注意——
羅罔極。
三年前,春節期間,六小齡童風氣正盛,“六學”尚未成形。
當所有網民鋪天蓋地,吵著要六小齡童上春晚時——
扒叔偶然在知乎上,發現一個與眾不同的聲音:
“六小齡童演的猴確實好,但它未必像原著裡的孫悟空。”
“周星馳的表現雖然荒誕,但體現了不少佛教深刻內容。”
“六小齡童認為周星馳要向全國人民謝罪,純粹是倚老賣老的腐儒行為。”
作者署名,正是羅罔極。
很快,那篇文章引起轟動,成為“六學”的源頭之一,被數百家媒體轉載。
後來,羅罔極成了職業影評人,依舊風格獨特,文筆老辣。
他給《影》、《邪不壓正》、《妖貓傳》等寫的影評,都成了豆瓣最高贊。
時不時,還能得到導演本人轉發致謝。
羅罔極的影評,和許多學院派不同。
他從不執著於探討電影的視聽效果和技術手段,而是觀點獨特,直擊重點。
寫《影》,他不談權謀和構圖,談美學表達和人物邏輯。
人們都在關注水墨風格,他卻問:“小艾透過門窗,究竟看見了什麼?”
寫《情書》,他說這部電影之所以感人,在於情動。
同為電影愛好者,扒叔對他,也一直倍感佩服。
然而過了很久,才得知羅罔極在生活裡,原來還有個“特殊身份”——
漸凍人。
他剛一出生就患病,二十二年癱瘓在床,甚至沒怎麼出過家門。
羅罔極的身體狀況,頗像電影《萬物理論》中的霍金
知道這些後,扒叔的第一反應並非同情,而是不禁好奇——
他到底是如何寫作的?
要知道,雖然同為漸凍人,但霍金患病癱瘓前,已取得博士學位。
而,羅罔極的學歷,用他自己的話說:“幼兒園都沒能順利畢業。”
咋回事?
一個小夥,連學都沒上過,為何能以寫作成名?
在羅罔極的一眾影評中,扒叔還發現了另一個特點。
這位“幼兒園肄業”的影評人,似乎對國內的教育體制深惡痛疾。
曾經連發三篇文章,痛斥應試教育對人的“異化”。
前不久,《狗十三》上映。
果不其然,羅罔極又坐不住了。
這位從沒上過學的影評人,是如何跟教育“結怨”的?
不僅如此,就在前兩天,羅罔極又憑藉一封信,登上了《見字如面》。
扒叔的好朋友@飯糰同學,正是羅罔極的好友。
然而她的人生,和羅罔極卻大相徑庭。
衡水中學畢業,就讀於知名985名校,一條標準的成才之路。
在飯糰眼中,會怎樣看待羅罔極的人生?
一個自學成才的寫作者,和學院派的思維會發生怎樣的碰撞?
這位從沒上過學的“漸凍症”患者,又是怎樣成為才華橫溢的影評人的?
我們就用羅罔極好友@飯糰的這篇文章,試圖解一解這道“教育謎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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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前,我收到老羅兩條微信:
“我想我應該談戀愛了。”“我要上綜藝,徵個女朋友。”我啞然失笑,回覆:“加油”。
兩個月後,老羅果真上了綜藝,並在裡面直言“尋找愛情”。
《見字如面》中,他借牛駿峰之口,問熒幕前的姑娘——
“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創造奇蹟嗎?”
確實,在我的同齡人裡,老羅是最善於創造奇蹟的一個。
他只有二十二歲,外表看似柔弱,卻總能言出必行,幹什麼成什麼。
從出生時起,老羅因患上“漸凍症”,被醫生斷言活不過三歲。
但,他不僅奇蹟般活了下來,甚至還獨立完成了自我教育。
看過《萬物理論》的朋友,大概對霍金並不陌生。
老羅的遭遇,卻比霍金更慘。
霍金髮病前,已是哈佛的學生,並與妻子簡相愛。
電影《萬物理論》
而老羅四歲時,就由於體質過弱,索性從幼兒園退學。
六歲時,他甚至再也無法翻動書頁。
很多人疑惑,他是怎樣學會寫作的?
很簡單——
用電視機的字幕對比自學識字,用小霸王遊戲機的鍵盤自學拼音。
本世紀初的小霸王遊戲機
在無法閱讀的時光裡,電影陪伴了老羅的整個童年。
通過電影識字,接觸世間百態。
楊德昌說,電影使人的生命延長三倍。
對老羅來說,電影不僅陪伴他度過孤獨的時光,更讓他比同齡人更快的成長。
看一部優秀的電影,就是用兩三個小時看完了別人一生的精華。
羅罔極的知乎簡介是:“看電影的少年。”
他常說,電影會是他一生為之奮鬥的事業。
“我覺得我愛電影,就跟愛一個姑娘,那種感覺是無法解釋的。”“我相信,愛情必須是無法解釋的。”孤獨的環境,讓他無限的逼近自我與真實。
而自我意識,正是一切天才和靈感的來源。
與電影獨處時湧現的靈感無人交流,在心裡積累成了文字。
長期被壓抑的表達欲,在等待一個出口。
羅罔極新家的電影放映室
成年之前,電影和吃藥幾乎佔據了老羅的全部生活。
一直到2014年,Kindle的出現才讓他有機會閱讀。
2015年,第一篇雜文被報紙刊登,獲得人生第一筆稿費。
2016年,文章“六小齡童版的西遊記真的好麼?”在知乎獲得70K贊同,被一百多家媒體轉載,稿費近萬元。
老羅的變態,還不止於此。
成為職業影評人後,僅一年的稿酬收入,就足夠他買車買房。
搬家時,老羅對我說:
“我的母親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她能住進我買的房子。”羅罔極新家窗外夜景
隨影評寫作的展開,他接觸到許多向往已久的電影大咖,童年偶像。
收到張藝謀寄來的親筆簽名,姜文幫忙抬過輪椅。
現在每天開著一輛越野的電動輪椅,好不拉風。
和普通人一樣,正常工作,坐飛機出差。
每天只幹兩件事,寫作和等待真愛。
第一次知道老羅,是因為一部電影。
那天,我剛上完古代文學課,偶然在豆瓣刷出一篇《妖貓傳》的影評。
於是想著,正好用剛學的知識,檢驗一下自媒體的水平。
才劃了沒幾行,看到一句“詩言志”,我手就頓住了。
“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
這四句話,中文系的都不會陌生。
不過,盛唐“興象玲瓏,句意深婉”的特點,恐怕大眾就不會太熟悉了。
一篇影評看下來,我記住了這個名字——羅罔極。
電影《妖貓傳》
我原本以為,老羅大概和我一樣,在學校接受過專業化訓練。
直到認識以後,我才得知他的真實情況。
正式認識,是由於一篇《無問西東》的影評。
說是影評,實際上脫胎於我剛做完的一個課題報告。
文中提及的“通識教育”概念,正成為我和老羅相識的契機。
通識教育,即所謂“素質教育”的真身。
所謂“素質教育”,是培養怎樣的素質?
我們高中校長曾放言:
“衡水中學的教育才是真正的素質教育,因為首先要讓學生有考上大學的素質。”人人都知道不是這個意思,但邏輯上無懈可擊。
因為國外現行的教育體制,根本不叫模稜兩可的“素質教育”。
而是通識教育。
什麼是通識教育?
清華校長梅貽琦說:“通識為本,而專識為末;社會所需要者,通才為大,而專家次之。”南開創始人張伯苓說:“教育一事非獨使學生讀書習字而已,尤要在造成完全人格。”通識教育的目的,重點在於塑造學生獨立自由人格,即真正的“以人為本”。
我們也曾有過輝煌燦爛的通識教育,在民國。
僅八年的西南聯大,培養出了2位諾貝爾獎得主、8位兩彈一星功勳獎章獲得者、171位院士和100多位人文大師。
抗戰時期由清華、北大、南開組成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
然而建國之後,大學收歸國有,效法蘇聯,實行專業教育。
學校猶如車間,教師變成了工人,學生如同被加工的原料。
一個個出場的零件,再被送去搭建層層廣廈。
老羅對“通識教育”的概念很感興趣。
他因為身體原因,沒去擠千軍萬馬的獨木橋,而是走上了另一條路。
比通識教育,還要再激進一點——
“自由教育”
何為“自由教育”?
按亞里士多德的話說,即——
通過自主自願的學習,進行非功利性的思辯,獲得身心自由的狀態。
簡單說就是,學習並不是為了“有用”,也不是為了“奔前程”。
而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興趣與求知慾,讓自己的生命變得更完整。
電影《死亡詩社》
在與老羅相處的過程中,他常講些觀點,是我聞所未聞的。
比如,對於沒能入學這件事——
他不僅毫不遺憾,甚至還慶幸自己逃過一劫:
“假如我身體健康正常上學,很可能會變成一個平庸之輩。”“我當然想上大學,但我更怕自己會被中考高考磨平稜角。”他說,從幼兒園起,發現自己就和集體教育格格不入。
當別的小孩按要求乖乖坐好,開始學習他早已學會的知識時,老羅就一個人坐在角落裡,讀書寫字。
後來因為身體原因,從幼兒園退學,回家看自己喜歡的電影動漫。
卻發現繼續上學的小夥伴,變得越來越陌生。
學習越好的同學,越謹小慎微,沒有主見。
繁重的課業讓他們變得越來越沒活力,許多少年時才華橫溢的朋友,長大後泯然眾人矣。
小時候最愛打遊戲的他,竟然成了最成功的一個。
老羅最好的朋友,原本擅長繪畫,屢次獲獎。
高考不如意,卻被家裡逼著復讀。二次高考前夕情緒崩潰,患上重度抑鬱,最終落榜。
一起長大的表姐,熱愛小提琴演奏。
父母不許她走藝術道路,必須參加高考。最終沒能考上一本線,心愛的小提琴也在備考時被賣掉。
漸行漸遠的朋友們,忘記了曾經的興趣和熱情。
很多時候,老羅甚至難以把長大後的他們和童年時活潑開朗的朋友聯繫起來。
對老羅來說,興趣和熱情比一切都寶貴。
他認為,幾乎一切興趣都能發展成職業,只要有足夠的時間投入。
電影《三傻大鬧寶萊塢》
他提到了自己的兩位年少偶像——今何在、韓寒。
這兩位,一個整日逃課看書,另一個乾脆輟學。
成名後,又都以文筆犀利見長。
老羅堅信,經過發掘,幾乎任何興趣都能成為職業。
至於我那被稱為“應試教育的一面旗幟”的母校,對老羅來說簡直是外星文明的存在。
他無感於名校升學率,更無法理解各項紀律規定。
“如果讓你這樣去學三年,交換名校的錄取通知書,你願意嗎?”
老羅沉默許久:“不願意。北大對我很有吸引力,但我怕這三年會消磨掉我的興趣與熱情。”
我說:“你有大學四年的時間去發展興趣。”
老羅:“假如我今天為了上名校而妥協,消磨掉自己三年的興趣與熱情,那我日後當然也會為了工作繼續妥協,繼續消磨掉。”
“諸如此類的選擇,未來還有無數種,如果你總是妥協,就容易養成妥協的慣性,直到你徹底失去自我,成為世界的一枚螺絲釘。”
……
我無言以對。
河北衡水中學鳥瞰圖
上大學以後,也有許多人對我就讀的那所“神秘中學”表現出濃厚的興趣。
我總是一笑置之,或講些外界聽來難以置信的事蹟嚇唬人。
對方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我便功德圓滿,意猶未盡地加上一句:“這點程度……”
滿意的收穫一地驚歎。
這是很多衡中學生聊以解嘲的小遊戲。
但卻無法否認,由衡水中學發揮到極致的應試教育,確實通過洗腦、紀律和懲罰手段,強行規訓了我們。
當老羅在家看觀看上千部影片時,我們在衡水做著上千份試卷。
河北衡水中學微電影《綻放夢想》
當老羅按照自己的興趣廣泛涉獵時,我們學會了兩分鐘洗漱完畢,並把被子疊成豆腐塊,抱著書本跑向教學樓。
每當操場上響起撕心裂肺的“我要上北大”、“我要上清華”,我們是否太過重視後者的頭銜,而忽略了自我的價值?
傳說中的衡中跑操
這裡,我並非想以“受害人”的身份指責教育體制。
我當然知道,應試教育雖然未必能培養人才,但確實能篩選人才。
它在很大程度上,相對公平的分配了教育資源。
但這樣的教育,確實太少考慮個體差異。
在追求「標準」的過程中,有太多微小卻重要的事物被有意無意的忽略了。
老羅極為推崇張曼菱的北大演講,認為完全表達了自己的心聲。
這位北大的老校友曾怒斥:“考上北大不過是壓抑的勝利。”
並不是你們真的比你們的同學聰明、用功,而是你們比他們更能夠接受壓抑,更能與壓抑你們的學校、家庭、老師配合。比起那些沒有考上北大的同學,你們少了反抗,少了天真,少了活潑,少了遊戲,少了戀愛,少了俏皮,少了青春,少了分數外許多最寶貴的東西。老羅說,自己並非牴觸應試教育,而是厭煩壓制、暴力、和屈服。
“就我身邊的情況,很多連應試教育都算不上,它根本不是‘教育’。”
“教育怎麼可能在壓迫和恐怖中完成?這是訓練,不是教育。”
張曼菱從北大畢業時,將自己的小說當做論文交了上去。
當時的同學們都覺得她瘋了,一定會被延畢。
然而最終,她卻以全系第一名的成績畢業。
比起論文,北大的老師更懂得她的珍貴。
電影《無問西東》
臺灣學者齊邦媛的《巨流河》中,記載了一件類似的事情。
南開中學,有一個國文很好的學生謝邦敏。
畢業考試物理科,偏科嚴重的謝邦敏交了白卷,在上面題了一首詞。
著名聲學專家,魏榮爵先生閱卷時也寫了四句:
“卷雖白卷,詞卻好詞,人各有志,給分六十。”
謝邦敏順利畢業,考上西南聯大法律系,成為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刑庭第一庭庭長。
這件事在當時傳為美談。
我們無法否認,這樣富有人文關懷的教育幾乎消失了。
高考的門檻之下,分數成了教育的唯一標準。
分數,本是為教育服務的工具。
分數是人發明的,人的地位遠高於分數。
應試教育中,卻要一個個鮮活多元、性格各異的人以【分數】為唯一標準塑造自己。
有一次,老羅問我:
“你覺不覺得像你這樣的學生,其實是妥協的勝利?”
我無法反駁。
在人生的岔路口,我的確從未遵從內心的選擇,而是走上了更穩妥的那條路。
我沒有老羅、韓寒、今何在那樣的勇氣,也不敢承擔「任性」的後果。
儘管我從未對自己的選擇後悔,但如果我以後生兒育女,絕不會讓我的孩子再走這條路。
我希望我的孩子,能憑自己的興趣與熱情,度過自由充實的人生。
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像老羅那樣,不去考慮就業,不去考慮壓力。
他可以不去做“別人家的孩子”,但一定要成為他自己。
因為,如果我的孩子無法遵從自己的內心,那一定是我作為父母的無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