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吧,北大人

原創 俠非俠 二湘的十一維空間 前天

因為它是雙刃劍,是民族團結粘合劑發動機,也是極端民族主義民粹主義產生的最大溫床。用得好,是民族振興的助力;用不好,也可能引起民族的災難。

圍毆方方,凸顯重啟文化啟蒙的緊迫性

文/俠非俠

我是一名生活在廣州的湖北人。因為擔心在老家以及在武漢的親友同學,疫情中接觸到了方方日記。也因為讀日記,感知了方方的真實、勇敢和堅韌,成為了方方日記的支持者。但最近,支持者這個身份變得越來越敏感起來了,連從不過問我的老妻,也小心地提醒我,別再發跟方方有關的文字!

儘管我內心頗不以為然,但也的確明顯感覺到了近來氣氛有點不同了。特別是在方方日記將在美國出版的新聞出來後,幾乎可以說是發生了突變!在此之前,我在朋友圈中轉發方方日記及相關文字,除了沉默的大多數外,以各種方式表示支持和反對的,大概是一半對一半。但現在,反對者似乎佔了上風: 不少原本沉默,甚至幾乎從不發朋友圈的朋友,也開始轉發批評甚至討伐方方的文字,或者是在看一看中點贊。似乎都要表個態,站個隊,表明立場。而以前的支持者們,有一部分變成了反對者,多數則慢慢沉寂了,讓我赫然發現自己似乎成了少數派。

網上,滿眼所見是鋪天蓋地各種攻訐討伐方方的文章和評論,大有不把方方批倒批臭絕不罷休之勢。那些文字之惡毒粗鄙,粗暴血腥,簡直令人不想直視。什麼賣國賊,千古罪人,漢奸,叛徒,吃人血饅頭,遞刀子等標籤都貼上了,完全一副文攻武鬥的景象。

這些人中間,還包括幾位和我關係一直不錯的朋友,平時一直溫文爾雅的,現在也是粗口穢語,喊打喊殺,讓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儘管方方日記自從誕生起,就遭遇了各種攻擊謾罵,但是最近這聲浪明顯提升了好幾個等級,激烈程度是我活了五十多歲所僅見。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哪個作家被如此猛烈地圍攻。這是典型的圍毆,群毆!

怎麼會這樣?

方方還是那個方方,方方日記也還是那個方方日記,為什麼一宣佈在海外出版,就變成了這樣呢?剛開始我是氣憤,難過,痛心,出於義憤,忙著取關,拉黑,投訴;後來累了,乾脆關了朋友圈,我實在無法忍受這樣烏煙瘴氣,眼不見為淨!

清靜了兩天,也思考了兩天。我發現不妨換個角度看問題,這股圍繞著方方的巨大爭議乃至倒方浪潮,倒是一個觀察瞭解認知當前社會思潮和民眾心理的絕佳窗口和機會。

人在危機面前最容易暴露出最真實的本性,而這次新冠疫情帶來的危機,對於中國人乃至全人類都是前所未有的,也因此,讓全人類,特別是國人的本性暴露得最充分,鮮明,和清晰。

支持方的邏輯和思維,總體比較清晰,就不多說了。而反對方的觀點邏輯思維不僅斑駁複雜,在我看來還非常不可理喻。但是,讓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困惑不解的是,為何就是有那麼多人相信迎合乃至加入其中?是什麼力量能夠如此迅速地動員出如此巨大的聲浪?這我們似曾相識且在歷史上也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過的一幕幕,為何能在現代的中國再次發生?這非常值得探究。

就我觀察,在這片反對聲浪中,不乏一些自媒體蹭熱度刷流量想賣貨出名求賞的,也有些被方方痛擊害怕被追責的罪人,有極少數心術不正的“極左”,以及被煽動的民族主義民粹主義鍵盤俠等。對於這些人,我並不大在意,網絡生態如此,早就存在,並非自方方日記始,在每次熱點都必然看見,甚至可以說大多數熱點都是拜他們所賜。

令我吃驚並覺得更能反應問題的,是不少原本覺得三觀還挺正的大號大咖或知名教授專家,一些在海外有一定影響力的號主,也從支持或者中立轉向加入倒方派。

我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北大中文系畢業的大學生,相熟的朋友基本上也都是接受過良好教育,社會地位和生活水平還算不錯。有幾位關係很近挺聊得來的朋友,原本對方方日記都是持正面支持至少不反對的,在最近也轉變為反對者;而他們表現出來的義憤,讓我幾乎都不敢認。

這中間,特別是一位讓我幾乎視為母親的老阿姨的轉變,讓我尤為不解和痛心。

這位阿姨今年已經七十多歲了,極為善良。十多年前,我身患重病,手術後出現嚴重後遺症,腹脹嚴重,無法飲食平臥,每天靠輸液維持。在長達半年時間裡,我輾轉於廣州多家醫院,非常辛苦。跟我非親非故、只是我妻子的同學母親的阿姨,在知道我的情況後,主動到醫院照顧我,護理,做飯,辦事,樣樣都幹。為了幫我消除腹中脹氣,她蹲著身子甚至跪在地上,用手掌幫我按摩肚皮,常常是一按就是半個鍾,累出一身汗。

那一段時間,我無論是肉體還是精神,都瀕臨崩潰。醫生都不肯給我治療,要趕我出院,甚至連家人都失去了信心。但阿姨卻一直堅持陪著我,鼓勵我一定要堅持,要堅強不放棄。後來,萬幸終於找到了治療辦法,在家人和阿姨的精心照顧下,死裡逃生。

可以說,我能夠活下來,阿姨絕對居功至偉。她對我是恩重如山。

阿姨常對我說,她以前太窮,吃了太多的苦,得到了不少人的幫助,一直心懷感恩。現在見不得人受苦受難,見了心裡就難受,就想著去幫他。這世間,仍有如此菩薩心腸的人,真是不多見。我曾打趣地說她是珍稀人類。

阿姨是四川成都人,上世紀四十年代出生,沒幾歲時父親就去世了。十一歲時,母親因為要去幫大哥帶孩子,去了外省另一個城市,留下她和一個幾歲的弟弟。她那麼小的年齡就挑起維持生活和照顧弟弟的重擔,常常吃不飽飯穿不暖衣,是很多好心的街坊鄰居幫助照顧才幸運地活下來。後來,她又在政府照顧下,到天津上了中專。畢業後她放棄留在天津工作的機會,響應中央的號召,主動申請去了湘西一個偏僻的三線工廠,在那裡一干就是二十多年。戀愛,成家,養育孩子。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她又隨愛人轉到廣東。剛從湘西山村到廣東,她非常不適應,四十多歲的文化人不得不從最底層做起,清潔,幫工,只要能賺點錢她什麼活都幹,也吃盡了苦頭。後來,兒女都大學畢業到廣州安頓,她也跟著來到了廣州。本來可以享清福了,但她就是閒不住,總還是四處幫助需要幫助的人。

就是這樣一位善良至極的老人,疫情發生後在我的推薦下看起了方方日記。剛開始時,她並不怎麼表態,只是默默地看。我知道她極為愛國,總是說沒有共產黨和毛主席就沒有她現在的幸福生活。對於現在的生活她知足感恩,對於祖國的強大,她非常自豪驕傲。她不大能接受對黨和政府的批評。她是個疾惡如仇、心直口快的人,她不表態,至少表明她不反對。後來,她還幾次在我轉發的文章後點了贊。

方方日記能得到阿姨的認可,讓我很開心很欣慰。

但是,當方方日記將在海外出版的新聞出來後,我發覺阿姨的態度突然轉了向,她開始不斷轉發批評方方的文字和視頻給我,並留言罵方方是賣國賊,漢奸。這讓我深感震驚又不解!

按說,阿姨也是有文化的人(五六十年代的中專生應趕得上現在大學本科),人也是善良至極。她看過方方日記,也知道方方日記記錄的基本都是事實,並沒有造謠。那這麼一個好心腸的阿姨為什麼突然會態度大轉向?這不禁引起了我的好奇。

我太瞭解阿姨了,知道對她以及她這樣的人來說, 如果僅僅用極左、民族主義、民粹主義、腦殘粉、烏合之眾等標籤她,似乎能沾點邊,但又總是對不上,覺得不合適。那些轉向的名人大咖和我一些社會中堅朋友,感覺也是如此。

無獨有偶。我想起武漢作家魏光焰在《到底是誰給反華勢力帶了路》中講的一個故事,說是他在幫助一位車禍困難戶時,隨口說了句: 其實在好多發達國家,交通事故撞到人,傷者無條件由國家救治,像你這種困難戶,很大程度都會免除一些罰單……誰知那女人一聽外國就炸鍋了。翻臉就回敬他: 你認為外國的月亮圓那是你的事!我還是熱愛我中國的小破屋!你連兒不嫌母醜的道理都不懂……一大堆氣勢磅礴的教訓砸過來,險些沒把他砸暈在地。

這樣的口吻這樣的思維是不是很熟悉很常見?我覺得,圍毆方方的人的最大症結可能就是在這裡。

方方日記,如果是在國內發表出版,雖然有人反對加不滿,都好像還好說,但是要拿到國外出版,還是去他們認為不斷在抹黑中國的美國出版,這性質當然就不一樣了。這涉及到國家利益,民族感情,民族大義,是原則問題,大是大非問題!原本的人民內部矛盾,頓時變成了敵我矛盾!這已經不是個人問題,而是公眾問題。

再研究一下那些大號小號們的文章,反對方方的理由看了一大籮筐,稍微能立得住的,我似乎只看到一種。一篇“方方事件被反轉:她筆下的一滴墨水,落到我們頭上就是一片大海”裡描述的可能比較有代表性。文章的作者先是肯定了方方日記的正面價值,表明自己也曾是挺方派,然後這樣寫道:

“我們國家怎麼樣,這是我們的家事,我們關起門來說,別人沒有資格干預,但是你跑到我們的競爭對手那裡去抖機靈,說這些東西,又是有何指意?”

然後他繼續羅列了多少個國家正準備向中國索賠,美國要拿我們的國債抵銷!是不是有了一百多年前庚子割地賠款的內味了?方方在日記裡面寫中國如何隱瞞,如何防疫不力,是不是會成為他們攻擊中國的工具?方方獲得榮耀的代價,是把子彈打在國家的身上!時代的一粒沙,落到每個人身上就是一座大山,而方方的一滴墨水,撒在國家的頭上就是一片大海,不說會壓死或淹死,但會增添許多麻煩。云云。

這一個個問號和感嘆號砸下來,義正辭嚴,正氣凜然,別說是方方,恐怕極善辯的蘇格拉底再世,也難說服他們。

這些問號背後蘊涵著下述彷彿不言自明的民族共識:

愛國情懷。是中國人就得愛中國,不愛就不是人,不共戴天,要麼該滾,要麼該打該殺該死,殺無赦,死有餘辜!

內外有別。家醜不可外揚,有什麼事關起門來說,不該對外說。說了就是丟了家人的臉,就是不忠不孝,是不肖子孫!該施族規家法嚴懲,以儆效尤!人人得而誅之!

同族同心。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對於外族,必須時時刻刻提防,民族大義旗幟鮮明含糊不得。誰犯了就是漢奸,千古罪人!

家國同構。家就是國,國就是家。國家國家,有國才有家,有家方有國。所有人應有舍小家為國家犧牲自己奉獻國家公而忘私之精神!

敵擁我反。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必須反對,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必須擁護!這是原則,沒有對錯!

而這些共識,數千年來通過各種教化、引導、灌輸、獎勵、懲戒等方式,又通過文字、語言、音樂、戲曲、文學、歷史等載體,不斷豐富發展,提煉鞏固,已經外顯內化於全民內心,構築起獨特的民族文化心理。

對此,著名學者費孝通先生曾經在他的專著《鄉土中國》中做過深度解析。他把中國人的社會結構命名為差序格局。“我們的社會結構本身和西洋的格局不相同的,我們的格局不是一捆一捆紮清楚的柴,而是好像把一塊石頭丟在水面上所發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紋。每個人都是他社會影響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被圈子的波紋所推及的就發生聯繫。每個人在某一時間某一地點所動用的圈子是不一定相同的。”

在我們的理念中是沒有平等,博愛,正義,權利,真理等,有的只是遠近,親疏,倫理,對錯,道德等。

這種以自我為中心,以血緣為紐帶,一層層向外推出去的方式,是孔子確定並形成儒家思想的核心。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婦婦,仁義禮智信家的道德規範,後來演化為三綱五常,成為國家意志,與天共存永不能變。

這種思想在歷朝歷代的宣揚推動下,形成了民族共識,內化成民族心理,外化為民族文化。只要是華人,無論民間廟堂,無論賢聖不肖,無論國內海外,無論文盲碩儒,都無不知曉,並身體力行。因此,這些就是不言自明的真理,是不可觸碰的紅線,是榮辱之別的分界線。做得好的,成聖封神,享譽千古;做得不好的,千刀萬剮,遺臭萬年!

如此,凡事簡單可行,黑白分明,好壞立判。用不著誰來確認定性,更用不上條文明規,法律律條,只要對照上述幾條,凡違反一條,就是錯,凡我族人,均可奮起而攻之。

這樣的號令,孔子幾千年前就發出過: 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於是,數千年來,鳴鼓而攻之的場景無數次演了又演。圍毆方方,只是最新的一例而已。誰叫你把日記拿到國外出版?單這一件,就觸犯其中幾條,簡直不殺不足以抒民憤,死有餘辜!這也就可以解釋圍毆方方人數之眾,力度之大,動作之疾,氛圍之烈!圍毆方方,此刻是正義,是立場,是表態,是愛國!用不著動員,更用不著顧忌,喊聲越高越正義,殺聲越激越正確!誰支持同情應視為同類,一起打!

這種不分群己,家國,公私,真假,法律道德,權利義務的心理模式,已經綿延了幾千年了。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正面用,可瞬間凝聚起眾志成城前赴後繼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磅礴力量,正如全國醫護工作者馳援武漢;反面用,也會造成毀滅性的災難,如百二十年前庚子年義和團運動以及文革。用得好,是民族振興的助力;用不好,就可能引起民族的災難。

因為它是雙刃劍,是民族團結粘合劑發動機,也是極端民族主義民粹主義產生的最大溫床。

因此,可以說方方被圍毆,把反對方單純斥為極左、腦殘、缺乏良知,還是過於簡單片面了。這背後所折射的,更多的是民族文化心理和民族文化積澱。這也是近年來傳統文化迴歸,國學熱,民族文化復興等一系列思潮的結果。

這股帶著復古意味的文化保守主義,會將中國帶向何方,不僅令人憂,更令人不得不提高警惕!中華民族再不能在老路上週而復始了!

對此,該怎麼辦?我以為,當務之急是重啟五四一代未竟的文化啟蒙運動,將我們的傳統文化文明放在全人類文明共同天平上去重新審視鑑別,是精華就吸取,是糟粕就揚棄,然後將全人類最優秀最珍貴的拿過來,讓我們的民族文化民族心理既有我們的特色又有普世價值。如此,我們的國家方有現代轉型,我們的人民方能真正文明,我們民族方能真正崛起令世人敬重。

近些日子來,北大陸續出了幾個不肖子弟,讓母校頗為蒙羞。我願挺身而出參加接力,希望可以為北大人挽回一點點臉面,也僅代表自己,向方方先生致歉,致敬。

我在廣州祝方方先生安好。

【作者簡介】俠非俠:六零後,湖北人,現居廣州,媒體從業者。愛讀書,愛思考。奉行真知,真見,真實,真人“四真”主義,雖常遭頭破血流猶未悔。方方日記讀者。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