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所謂美好,就是擺脫功利心

朱光潛:所謂美好,就是擺脫功利心


有幾件事實我覺得很有趣味,不知道你有同感沒有?


我的寓所後面有一條小河通萊茵河。我在晚間常到那裡散步一次,走成了習慣,總是沿東岸去,過撟沿西岸回來。走東岸時,我覺得西岸的景物比東岸的美;走西岸時適得其反,東岸的景物又比西岸的美。對岸的草木房屋固然比較這邊的美,但是它們又不如河裡的倒影。


同是一棵樹,看它的正身本極平凡,看它的倒影卻帶有幾分另一世界的色彩。我平時又歡喜看煙霧朦朧的遠樹,大雪籠蓋的世界和更深夜靜的月景。本來是習見不以為奇的東西,讓霧、雪、月蓋上一層白紗,便見得很美麗。

  

北方人初看到西湖,平原人初看到峨嵋,雖然審美力薄弱的村夫,也驚訝它們的奇景;但在生長在西湖或峨嵋的人,除了以居近名勝自豪以外,心裡往往覺得西湖和峨嵋實在也不過如此。


朱光潛:所謂美好,就是擺脫功利心


新奇的地方都比熟悉的地方美,東方人初到西方,或是西方人初到東方,都往往覺得面前景物件件值得玩味。本地人自以為不合時尚的服裝和舉動,在外方人看,卻往往有一種美的意味。


古董癖也是很奇怪的。一個周朝的銅鼎,或是一個漢朝的瓦瓶,在當時也不過是盛酒盛肉的日常用具,在現在卻變成很稀有的藝術品。固然有些好古董的人是貪它值錢,但是覺得古董實在可玩味的人卻不少。


我到外國人家去時,主人常歡喜拿一點中國東西給我看。這總不外瓷羅漢,蟒袍、漁樵耕讀圖之類的裝飾品,我看到每每覺得羞澀,而主人卻誠心誠意地誇獎它們好看。

  

種田人常羨慕讀書人,讀書人也常羨慕種田人。竹籬瓜架旁的黃粱濁酒和朱門大廈中的山珍海鮮,在旁觀者所看出來的滋味,都比當局者親口嚐出來的好。讀陶淵明的詩,我們常覺到農人的生活真是理想的生活,可是農人自己在烈日寒風之中耕作時所嚐到的況味,絕不似陶淵明所描寫的那樣閒逸。


朱光潛:所謂美好,就是擺脫功利心


人常是不滿意自己的境遇,而羨慕他人的境遇,所以俗語說:“家花不比野花香”。人對於現在和過去的態度也有同樣的分別。本來是很酸辛的遭遇,到後來往往變成很甜美的回憶。


我小時在鄉下住,早晨看到的是那幾座茅屋,幾畦田,幾排青山,晚上看到的也還是那幾座茅屋,幾畦田,幾排青山,覺得它們真是單調無味,現在回憶起來,卻不免有些留戀。


這些經驗你一定也注意到的。它們是什麼緣故呢?

  

這全是觀點和態度的差別。看倒影,看過去,看旁人的境遇;看稀奇的景物,都好比站在陸地上遠看海霧,不受實際的切身的利害牽絆,能安閒自在地玩味目前美妙的景緻。


朱光潛:所謂美好,就是擺脫功利心


看正身,看現在,看自己的境遇,看習見的景物,都好比乘海船遇著海霧,只知它妨礙呼吸,只嫌它耽誤程期,預兆危險,沒有心思去玩味它的美妙。持實用的態度看事物,它們都只是實際生活的工具或障礙物,都只能引起慾念或嫌惡。


要見出事物本身的美,我們一定要從實用世界跳開,以“無所為而為”的精神欣賞它們本身的形象。總而言之,美和實際人生有一個距離,要見出事物本身的美,須把它擺在適當的距離之外去看。


再就上面的實例說,樹的倒影何以比正身美呢?它的正身是實用世界中的一片段,它和人發生過許多實用的關係。人一看見它,不免想到它在實用上的意義,發生許多實際生活的聯想。它是避風息涼的或是架屋燒火的東西。在散步時我們沒有這些需要,所以就覺得它沒有趣味。


倒影是隔著一個世界的,是幻境的,是與實際人生無直接關聯的。我們一看到它,就立刻注意到它的輪廓線紋和顏色,好比看一幅圖畫一樣。這是形象的直覺,所以是美感的經驗。


朱光潛:所謂美好,就是擺脫功利心


總而言之,正身和實際人生沒有距離,倒影和實際人生有距離,美的差別即起於此。


同理,遊歷新境時最容易見出事物的美。習見的環境都已變成實用的工具。比如我久住在一個城市裡面,出門看見一條街就想到朝某方向走是某家酒店,朝某方向走是某家銀行;看見了一座房子就想到它是某個朋友的住宅,或是某個總長的衙門。


這樣的“由盤而之鐘”,我的注意力就遷到旁的事物上去,不能專心致志地看這條街,或是這座房子究竟象個什麼樣子。


在嶄新的環境中,我還沒有認識事物的實用的意義,事物還沒有變成實用的工具,一條街還只是一條街,而不是到某銀行或某酒店的指路標,一座房子還只是某顏色某線形的組合,而不是私家住宅或是總長衙門,所以我能見出它們本身的美。


朱光潛:所謂美好,就是擺脫功利心


一件本來惹人嫌惡的事情,如果你把它推遠一點看,往往可以成為很美的意象。卓文君不守寡,私奔司馬相如,陪他當壚賣酒。我們現在把這段情史傳為佳話。


我們讀李長吉的“長卿懷茂陵,綠草垂石井,彈琴看文君,春風吹鬢影”幾句詩,覺得它是多麼幽美的一幅畫!但是在當時人看,卓文君失節卻是一件穢行醜跡。


袁子才嘗刻一方“錢塘蘇小是鄉親”的印,看他的口吻懸多麼自豪!但是錢塘蘇小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偉人?她原來不過是南朝的一個妓女。和這個妓女同時的人誰肯攀她做“鄉親”呢?


當時的人受實際問題的牽絆,不能把這些人物的行為,從極繁複的社會信仰和利害觀念的圈套中劃出來,當作美麗的意象來觀賞。我們在時過境遷之後,不受當時的實際問題的牽絆,所以能把它們當作有趣的故事來談。


朱光潛:所謂美好,就是擺脫功利心


它們在當時和實際人生的距離太近,到現在則和實際人生距離較遠了,好比經過一些年代的老酒,已失去它的原來的辣性,只留下純淡的滋味。

  

一般人迫於實際生活的需要,都把利害認得太真,不能站在適當的距離之外去看人生世相,於是這豐富華嚴的世界,除了可效用於飲食男女的營求之外,便無其他意義。


他們一看到瓜就想它是可以摘來吃的,一看到漂亮的女子就起性慾的衝動。他們完全是佔有慾的奴隸。


花長在園裡何嘗不可以供欣賞?他們卻歡喜把它摘下來,掛在自己的襟上或是插在自己的瓶裡。一個海邊的農夫逢人稱讚他的門前的海景時,便很羞澀的回過頭來指著屋後的一園菜說:“門前雖沒有什麼可看的,屋後的一園菜卻還不差。


朱光潛:所謂美好,就是擺脫功利心


許多人如果不知道周鼎漢瓶是很值錢的古董,我相信他們寧願要一個不易打爛的鐵鍋或瓷罐,不願要那些不能煮飯藏菜的破鋼破鐵。這些人都是不能在藝術品或自然美,和實際人生之中維持一種適當的距離。

  

藝術家和審美者的本領,就在能不讓屋後的一園菜壓倒門前的海景;不拿盛酒盛菜的標準,去估定周鼎漢瓶的價值;不把一條街,當作到某酒店和某銀行去的指路標。他們能跳開利害的圈套,只聚精會神地觀賞事物本身的形象。他們知道,在美的事物和實際人生之中,維持一種適當的距離。


朱光潛|著

文節選自《朱光潛“美好人生”書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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