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2年1月22日，羅孝全牧師搭乘英國炮艇“狐狸號”，匆匆逃離他居留了一年零四個月的天京——太平天國的心臟。
1月30日，他回到上海。
2月4日，羅孝全向美國駐華公使蒲安臣提交了一份書面報告，這份報告更像是他與昔日的學生、如今天國最高領袖洪秀全的決裂宣言：“我現在反對他們的程度並不亞於當初我支持他們的程度，而且我認為我有充足的理由這麼做”。他說：“洪秀全只是一個狂人，完全不適於當一個統治者，他沒有成立一個有組織的政府。”
羅牧師還透露了一件駭人的事情——太平天國的二號人物，幹王洪仁玕瘋了！
羅牧師指控說，1962年1月13日，幹王拿著一把長劍闖進他位於樓上的住所，“毫無預警或正當理由”，當著他的面殺掉他的中國僕人。然後，“殺掉我那位無辜又無力保護自己的可憐男僕後”，洪仁玕轉向他，想激這位白鬍子傳教士還手，以便用同一把劍了結他。洪仁玕“像極魔鬼”跳到僕人的屍體上，用他穿著綢布鞋的腳猛踩僕人一動不動的頭。然後他衝向羅孝全，推開羅孝全坐的長凳。見羅孝全沒還手，洪仁玕拿起一杯茶，朝羅孝全臉上砸去。然後他抓住這個老人，猛搖他，朝他右臉頰猛甩一個耳光。作為耶穌基督的使者，羅牧師遵照基督的教誨，將左臉轉了過去，結果捱了更狠的一下。羅孝全捱了兩個耳光仍未還手，洪仁玕終於放過他，“像只狗般”對他吼，要他“滾開”。（見裴士鋒《天朝的黃昏》）
兩位古怪聖徒的相遇
羅孝全（Issachar Jacox Robert），1802年2月17日出生於美國田納西州森納縣（今譯索姆奈，Sumner），卒於1871年，曾是美國浸信會（也稱浸禮會）來華傳教士。其人個性極強，性情古怪，在傳教士圈子裡人緣並不好。從其名字中的Issachar（以薩迦）來看，羅孝全應該有猶太血統。
1847年5月23日，羅孝全的住所和教堂失竊。他堅持向廣州地方官府索賠，硬是把一件普通的治安案件鬧成了外交糾紛，這一鬧就是11年。1858年年底，羅孝全終於如願以償地拿到了1400元賠償金。
這件事很能說明他的性格——倔強，認死理，也就是有點“軸”。
1851年10月，他被美南浸信會開除，成了一名獨立傳教士。
1847年3月23或24日，洪秀全和洪仁玕來到了羅孝全設在廣州南關天字碼頭東石角的教堂。他們來的目的很簡單：“問道”。
此時，洪秀全已經開始在廣西傳教。他來此向羅牧師“問道”，是要加強和豐富自己創立的“真道”之理論基礎？還是有就此皈依傳統基督教的想法？
據洪秀全自己的回憶，他在羅孝全處花費最多時間和精力做的的事情，就是詳細認真研讀了新舊約《聖經》。這是他第一次見到，也是第一次認真閱讀《聖經》的漢譯本。這顯然要比指引他走上宣揚“真道”的《勸世良言》，要深奧和複雜得多。
我們現在沒有證據，去斷言洪秀全在羅孝全身邊時的真實想法。
而根據羅孝全本人的回憶，他對此二人很滿意。他在給友人的信中說：“他們所陳述的經驗是我迄今為止所聽到的中國人經驗中最滿意的”，“他們現在在這裡每天學習”，“我感到，我幾乎相信，是主送他們來這裡的，如果這樣，不用很久他們就會加入我們的教會。”
羅孝全寫這封信時，洪氏兄弟尚在他身邊。我們也由此可以相信，羅牧師的這些評價並非洪秀全已經舉事成功之後的溢美之詞。
羅牧師痛失為上帝次子施洗的機會
洪秀全本人在廣州時，曾向羅孝全提出受洗的要求。
洪仁玕口授、韓山文執筆的《太平天國起義記》記載：羅孝全的兩名中國助手，一個叫黃愛，一個叫黃乾，因“見秀全才能出眾，恐其受洗禮後，即行受聘於羅牧師而自己必至失業。因此設計陷害秀全，使其迫而離堂自去，免受洗禮。”“因勸其在受洗禮之前，親對羅牧師要求應許其每月得津貼若干以維持其生活，如是始能於受洗禮之後留在廣州繼續學道。時秀全貧甚，遂以其言為合理可信，即詣羅處要求。”這讓羅牧師“大不悅，於是決意將為其施洗禮一事展期於漫無一定之將來。”
羅孝全對此事的回憶是：“他申請受洗禮並加入教堂。委派了一個委員會考察他的情況，向教堂提出報告。他們去他的本村，化了幾天作了仔細的調查，報告是肯定的。於是請他來教堂接受公開考核，就在要吸收他的時刻，主席（指羅孝全）對他說：‘成為教堂的一名成員，並不是某種僱傭，也與金錢的報酬無關。我們不應出於邪惡的動機而加入教堂。’那時他說：‘我窮，沒有生活來源，加入教堂將丟掉我的職業，我不知以後會怎樣過活。’——他為沒有物質保證而時加入之事猶豫，我為耽心他的動機而對是否給予那樣的保證躊躇。洗禮被無定期地推遲了。”
如果沒有這次陰差陽錯的變故，羅牧師順利給洪秀全施洗，洪秀全成為一名正統基督教徒。那麼，歷史發展的進程是否會發生重大改變呢？
我們不得而知，因為歷史不能假設。
但事實是，1847年7月21日，洪秀全離開廣州，去廣西桂平找馮雲山。不過，他有一個重大收穫——從羅牧師那裡得到了一部漢譯的全本《聖經》。
10月26日，洪秀全與馮雲山帶人搗毀了象州甘王廟，而“自打破此妖，傳聞甚遠，信從愈眾。”（見《太平天日》）
可以這樣說，此次離開廣州後，洪秀全的宗教思想和行為開始愈發激烈。
羅牧師的天京之行
天王是念舊的。
有觀點認為，天王在1853年3月定都天京後，曾給在在廣州的羅孝全發出一份邀請。羅孝全已經決定動身，但因種種原因未能成行。
以現存史料看，這個觀點應該存疑。
但在1849年2月13日，天兄耶穌基督確實曾藉助肖朝貴肉身下凡：“天王曰：‘小弟問天兄，番人羅孝全是真心否？’天兄日：是真心，也有牽連也。”（王慶成編《重校、·上》己酉年正月二十一日）
1852年，羅孝全在香港見到了瑞典傳教士韓山文。後者把一份“述辭”交給他看，這份“述辭”的口述者正是洪仁玕。
此時，羅孝全驚異地發現，當時尚在征戰之中的洪秀全，正是當年被自己拒絕施洗的那個“品行甚端”、“有君子風”的中年人。
1852年10月6日，羅孝全根據這份“述辭”，加上自己在廣州與洪氏兄弟相處時的記憶，寫成了著名的《洪秀全革命之真相》，後連載於上海的《北華捷報》（見《近代史資料叢刊·太平天國·六》第821-828頁）。
《洪秀全革命之真相》比韓山文的《太平天國起義記》的出版還早一年多。
1853年4月27日，英國公使文翰訪問了天京。其使團中的翻譯官麥多士（即密迪樂，Meadows）記錄了自己與北王韋昌輝的談話：“彼屢提及在廣東有一外國人名羅孝純（即羅孝全-引者），是一個好人。彼言：‘此人為人治病而不要報酬，最近回國不久。’”（同上書第903頁）
這說明，天王一直是記掛著這位昔日相處過3個多月的“一字師”的。
1860年6月2日，太平軍佔領蘇州，逼近上海；8月，羅孝全從廣東到達上海；9月22日，他到蘇州拜訪了忠王李秀成。在蘇州，羅孝全受到了很高的禮遇；10月4日，羅孝全在忠王的陪同下離開蘇州；10月7日到達丹陽；10月13日，羅孝全抵達天京，他被安排住進了洪仁玕王府樓上的房間。
但這對師生間的矛盾是無法忽視和調和的。
任何人覲見天王都必須跪拜，羅孝全也不能例外，但他堅拒了。折中的結果是，所有人都必須向上帝跪拜。羅孝全自然不便拒絕。
但當他進入天王的金鑾殿時，站在天王旁邊的幹王洪仁玕高喊：“羅孝全拜上帝。”
羅牧師照辦了，但他將跪拜的方向轉向了天王端坐的龍椅的另一面。
師生重逢的第一次見面就頗不愉快，而這也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他是個狂人
羅孝全被封為“通事官領袖接天義”。
之後，洪秀全開始了與羅孝全為首的一班西洋正統傳教士的論戰。這場論戰的方式並非“面折”，而是書信。他們爭論的主要問題有——
一、關於“三位一體”
“三位一體”是正統基督教的核心教義，即，聖父、聖子、聖靈是一位神，但有三個“位格”。這三個“位格”是合一的，並沒有高低上下之分。
羅孝全堅持的當然是正統基督教的觀點；而洪秀全的“三位一體”卻帶著明顯的中國本土父子宗法血親倫理思想。他認為，“父子公孫非兩主，統歸上帝轉天都”（《賜通事官領袖接天義羅孝全詔》，見中華書局1979年8月第一版《太平天國文書彙編》第53頁），也就是說，聖子耶穌的地位在聖父上帝之下。而更重要的是，其“三位一體”的核心是“三即是洪認得無？”，是“爺哥今下凡創開天朝廷，帶脫暨幼主共治理世界”，“爺哥帶朕三子爺共合一，真命幼主為爾萬邦元首”（見《考證並箋校，《安徽史學》1985年第5期第52頁）。
洪秀全的“三位一體”，說白了，就是：上帝是父親，最大；耶穌基督是大哥，排第二；天父天兄帶著洪本人（上帝次子）下凡建立天國，他自己排第三。這就是洪秀全的“三位一體”。而洪秀全的長子幼天王洪天貴福，也是“萬邦元首”。
二、關於洪秀全是否上過天堂
羅孝全當然不會相信洪秀全上過天堂，親眼見過有具體形貌的上帝。
而洪秀全則在《賜通事官領袖接天義羅孝全詔》中反問：“孝全西洋同家人，識得朕心否？朕今欽賜各項詔書，爾等細認，朕誠上天否？”
其它爭論還包括楊秀清被稱“贖病主”是否合宜和教會首領究竟是誰等。
羅孝全的天京之行，本是抱著將這個東方古國改造成基督教國家的偉大使命而來。同時，他還向上海的英文報紙投稿，為太平天國辯護。
但很快，他的這一理想就幻滅了，而他對天國和天王的看法也發生了逆轉。
一年多以後，就發生了本文篇首的那一幕。
但事實卻和羅牧師說的不盡相同。洪仁玕回憶說：“此人居於吾府，受我款待多時，但一日因些少誤會，即便不告而別，逃出城外。無論如何，不能挽留之。”（《洪仁玕自述》，見近代史資料叢刊《太平天國》第二冊第853頁）
羅牧師說的那位被殺死的僕人，後來有人在上海親見其活蹦亂跳的活著。
沒有確鑿證據能證明，幹王曾攻擊羅孝全。那一天情緒失控的可能正是羅牧師本人，而不是洪仁玕。
這對曾經的師生，後來的君臣，徹底決裂了。
1866年，羅孝全回到美國。
1871年因患麻風病，在伊利諾州上阿爾頓去世，終年69歲。
康濤
2020年10月3日於北京無遺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