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装酷也是一种人生哲学

阮籍:装酷也是一种人生哲学

阮籍在中国古代文人中,是个相当有个性的人物。用时下流行的话语来说,就是很酷。但这酷又的确是装出来的,只不过他装得不留蛛丝马迹罢了。应该说,阮籍是个天生的实力派演员。

何以断言他的酷是装出来的呢?这个笔者会在后文中通过他的《咏怀诗》逐一分析。下面且将阮籍的几次经典装酷镜头列举如下,好让大家对他有个立体化的了解。

镜头一:邻家少妇有美色,当垆沽酒。籍尝诣饮,醉,便卧其侧。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

镜头二:籍虽不拘礼教,然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性至孝,母终,正与人围棋,对者求止,籍留与决赌。既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及将葬,食一蒸肫,饮二斗酒,然后临诀,直言穷矣,举声一号,因又吐血数升,毁瘠骨立,殆致灭性。

镜头三: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及嵇喜来吊,籍作白眼,喜不怿而退。喜弟康闻之,乃赍酒挟琴造焉,籍大悦,乃见青眼。

镜头四:及文帝辅政,籍尝从容言于帝曰:“籍平生曾游东平,乐其风土。”帝大悦,即拜东平相。籍乘驴到郡,坏府舍屏鄣,使内外相望,法令清简,旬日而还。

明代的“公安三袁”提倡过这么一种理念:性之所安,殆不可强,率性而行,是为其人。简而概之,即做人要洒脱,最好率性为人,不受拘束。“公安派”的性灵说,显然是受到了魏晋风度的影响。而魏晋风度的最佳代表人物当属阮籍和嵇康。

阮籍(210—263)字嗣宗,陈留尉氏(今河南开封)人,建安名士阮瑀之子。好老庄,为人狂放不羁,不为礼俗所囿,处处特立独行。时人对其褒贬不一。或骂他是不要脸的疯子,或赞他为个性率真的名士。他本人倒不在乎别人的訾议抑或恭维。一向我行我素,凭着兴趣待人接物。因此,专门炼就了一手青白眼的功夫。高兴了就给你一个青眼,不高兴就扫你一个白眼。吃他白眼的倒霉蛋不在少数,但一般都选择了知趣而返。

人们对疯子无可奈何。人们对圣人也同样束手无策。道理就这么简单。何况,阮籍在当时也算是政界的一大红人(尽管他本人从没想过要在政界混)。曹氏和司马氏都对他很友好,甚至称得上刮目相待,双方都想把他拉拢过去。奈何阮籍对他们都不感冒。

阮籍其实把世事看得很通透。特别是正始十年(249),曹爽被司马懿所杀,司马氏独专朝政,杀戮异己,被株连者很多。这时的阮籍其实就已经大彻大悟了。政界风云变幻,明争暗斗没完没了,管你是老虎还是螃蟹,谁都横行不了多久。阮籍何其聪明。他才不会傻到往火坑里跳呢。所以阮籍自然而然地就把老庄哲学给搬出来了。于是他采取不涉是非、明哲保身的态度,或闭门读书,或登山临水,或酣醉不醒,或缄口不言。总之,时刻把自己弄得跟刺猬似的。没事就伸着脖子四处溜达,遇事便裹着身子变成刺儿球。好在众人都知道了他的脾性,也就对他浑身不可理喻的“刺儿”见怪不怪了。这一点,阮籍做的比他的挚友嵇康要完美。

嵇康的性子太烈了。遇事从不问变通,只顾着自己的性子乱来。当然,从某种角度来讲,这种性子更符合英雄的气质。但过于扎眼的英雄但凡是没有好下场的。尤其是英雄向来惹不起小人。所以当嵇康在打铁铺怠慢了前来拜访的权贵钟会之后,他的大祸基本上也就酿成了。只是嵇康早把生死置之度外。或者说,他早就厌倦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了。所以他死的很潇洒,也很经典。他曾经说过自己最渴慕的生存状态就是“手挥五弦,目送归鸿”。没想到,他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其完美的演绎了出来。当他带着那曲震撼人心的广陵散笑别(或者恨别)苍生时,是否料想到,他的这曲绝响将会悠悠荡荡响彻在千百年后无数文人士子的胸怀?!

正因为嵇康的慷慨大义,使他成就了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传奇,后世落拓不羁之士,几乎不约而同地将其视为灵魂的最佳榜样和生命境界的至高追求。

阮籍呢,他的“白日故作逍遥态,夜里北风吹心寒”,赢得更多的是尊重和同情。因为他没有选择大义凛然的死。他选择了挣扎,甚至是自虐式的挣扎。

我们不能据此便断言阮籍是怕死的。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对生命比嵇康有更多的依恋。即便他的处境在某种程度上堪称“水深火热”(尤指精神方面)。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他那呕心沥血的八十二首《咏怀诗》中窥见端倪。

阮籍:装酷也是一种人生哲学

作为一名文人,阮籍可算是“竹林七贤”中文学成就最高的一位。余者惟嵇康的四言诗写的还算有点特色。其他除了刘伶的《酒德颂》和向秀的《思旧赋》,鲜有作品流传。因此,称阮籍为“正始文学”的扛鼎人物,应该是实至名归的。而被誉为“正始之音”最佳典范的便是他的八十二首五言《咏怀诗》。

《咏怀诗》多象征语言,用笔委曲,隐约含蓄。钟嵘曾在《诗品》中称其“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颇多感慨之辞,厥旨渊放,归趣难求。”而刘勰在《文心雕龙》里更是直接以“阮旨遥深”加以概括。

尽管如此,当我们今天再来品读这些用心血浇灌的文字时,还是能够清晰地触摸到诗人写作时的那颗颤栗的心。我们分明看到了一个肉身逍遥的精神囚徒,在极度矛盾的生活处境中寻不到解脱的痛苦煎熬!

我们不妨走进他的诗歌世界,切身地感受一下诗人在“无路可走”之状态下呈现的那种迷茫和绝望心境。

“膏火自煎熬,多财为患害”,诗人认为对富贵的追逐只能使人倾轧互斗,最终招来的只有灭顶之灾;

“高名令志惑,重利使心忧”,“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在诗人看来,名利这玩意儿最好少碰,它们容易使人丧失本性,迷失自我。在这不得不提的是,阮籍当年也有宏图大志,也想建功立业大展抱负。然而在政界晃荡几年后,他发现,一个心性单纯的人是永不可能在官场如鱼得水的。相反,只能处处受排挤时时遭打击。除非你愿意放弃自己的单纯,让自己变得“复杂”。但真正有气骨如阮籍这样的文人又怎么可能出卖自己的良知呢?(当年嵇康就是因为看不惯挚友山涛为了名利同司马氏集团同流合污,才写了那篇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所以,他们只能自我安慰式地去淡泊名利去视功名如粪土了。

阮籍还持着命运的“不可知论”:“阴阳有舛错,日月不常融”,遇与不遇,为命运的偶然所决定,一个生活在不幸时代的诗人,又能有什么样的作为呢?唯有默默地沉寂于世而已。或者便是佯狂装颠,于消极反抗中表达自己对世道的愤慨与不满。阮籍走的路子正是后者。只不过,他也没有料到自己的种种出格行为(有点类似我们今天的行为艺术家们的骇俗举止),居然为他赢来了生前身后百世英名。恐怕这也是造化弄人吧。

“人知交友易,交友诚独难。险路多疑惑,明珠未可干。”“亲昵怀反侧,骨肉还相仇”。阮籍身处乱世,皇室内争权贵相残的事儿可谓司空见惯,而周边的朋友真心相交的也就那么屈指几个。人与人之间,诗人看到更多的还是虚伪和狡诈,猜疑和背弃。

因此,在阮籍看来,现实犹如一张巨网,使人无处可逃。他向往自由,却又束手无策。“天网弥四野,六翮掩不舒。”

甚者,在《咏怀诗》第三十三首中,阮籍还从整体上对人生作了一个生动而又绝望的描绘:“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在这首诗中,阮籍将人生的不自由归结于两种力量的压迫。一是人所生存的社会。社会就像一个望不到边的丛林,迷瘴四起,危机遍伏,一切都隐藏在不可知的阴影里。人入社会犹如踏入深林,不论你有多少智慧,都将无路可逃。你得时刻将自己悬置在重重焦虑之中,如怀汤火。即便你小心翼翼,安履薄冰,躲过了人世的一切危难,另一种力量也必将使你毁灭,那就是死亡。须臾间,让你魂飞魄散。

这就是阮籍的人生观。这就是阮籍的焦灼。这就是阮籍的绝望。我们终于明白阮籍何以要选择那样的姿态去书写自己的人生了。不论是放达荒诞,还是消极避世;不论是纵酒狂歌,还是装颠卖狂。这都是另一种层面的反抗。对被压抑的人性的反抗,对被玷污的世俗的反抗。阮籍的一生实则是反抗的一生。只不过这种反抗就像他的诗歌一样,太过“遥深”罢了。

阮籍是特定时代中的悲剧人物。历史唤起了个性的觉醒,促使人们以极大的热情去追求人格的尊严、生命的完美,追求真诚的道德、自由的生活,却又并不给这种追求以实现的希望。就像鲁迅先生在《呐喊自序》中说过的那段著名的话。当你苏醒,发现自己躺在一幢铁屋子里,这时你看到窗口的亮光,于是你有冲出铁屋的欲望,然而,四面无门的铁壁却又让你的每一次冲撞无功而返,惟留下一身的疼痛和满眼的失望。

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你看到了窗外的春天,却又无法踏出屋子去纵情享受!希望只是一枚硬币的一面。另一面就是绝望。什么是悲剧?悲剧就是你明明看到了希望,回报你的却只有绝望!

阮籍:装酷也是一种人生哲学

如果滤去阮籍诗歌中所传递的凄凉与绝望,我们会恍然发现,这位孤独忧伤的潦倒士子,其实就是一位梦游在一千七百多年前的现代人。不论是对人生的那种执着与迷茫,还是对自由的追求和失意,不论是对命运的蔑视和虔诚,还是对功名的向往和逃避,这些矛盾的命题几乎无时无刻不纠结在现代人的灵魂深处,尤其是那些庸庸碌碌又不甘苟且于世的广大草根文化人。清高的蔑俗和执着的挣扎,无疑是古今所有落魄的文人士子们面对多舛的人生时,所能坚守的最后一道凄美的风景。

按照当时的等级划分,阮籍属于士子,应该列为贵族。然而,乱世只能出奸雄,像他这样恪守真性情的文人士子,却只能在历史的污流面前望而却步,自叹命运不济了。当生命只剩下苦闷时,文学就诞生了。正因为苦闷是千百年人类历史进程中永恒的底色,故而,时至今日,当我们再来品读这些被历史的风尘涂抹得几近失色的文字时,依然能够感受到心底的某根丝弦正被一根无形的手指轻轻拨弄。这就是共鸣。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分古今!

尽管时下并非乱世,但横流的物欲和颓废的文化思潮已经让所有有良知的当代文化人倍感郁闷和压抑了,并且绝大多数都已经选择了随波逐流,剩下的寥寥几个操守坚定的,也只能在落寞无闻中苦饮不公正的命运所酿就的涩酒了。

于是,我们这个时代便成了一个集体装酷的时代。大家都刻意地掩去了自己的真面目,大家都愿意在酷酷的伪装中追寻一种失落已久的信念——对自由的向往。遗憾的是,这种信念如今只剩下了面目全非支离破碎!

换句话说,阮籍的酷,是一种悟透沧桑的深沉的酷。而时下流行的所谓酷,仅仅是停留在追逐时髦层面的极度肤浅的酷。是被贴上了商业标签的庸俗的伪酷!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尽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月色如水,寒风拂衣,孤鸿悲鸣,宿鸟惊飞。诗人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不由起坐弹琴,排遣忧思。然而,这份绵长的忧思又岂是那么轻易就能挥去的?于是,只好在琴声中放纵自己的悲情了,于无尽的孤独中化作天外的一影孤鸿。

这是怎样的一种孤独?!这是怎样的一种悲凉?!然而这才是真实的阮籍,这才是卸下所有“酷装”的阮籍!

当我们怀着湿漉漉的心情掩卷沉思之时,或许,一千七百多年前的阮籍已然攫住了我们的灵魂。但是,换个角度来说,我们也没有必要随着诗人的阴魂一道去中古世界挣扎,毕竟今非昔比。不如意事时常有,但整个社会的基调还是明快的。做人还是洒脱点好,尽管更多的时候我们是言不由衷。

再换个角度来说,阮籍在诗歌中传达出的那份孤独和绝望,又何尝不是对生命完美的期望和执着的坚守呢?我们唯一能够去追随的,或许就是这份虔诚的信仰了。不论是麻木还是痛苦,生命的底色永远晶亮!

让我们学着阮籍那样玩玩深沉装装酷吧。毕竟,有时候,装酷也是一种人生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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