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哭(小說)李直

啼哭(短篇小說)

梨樹坡是個僅有二十來戶人家的小村子,這個村的人們,喜歡扎堆聊天,仨一攢倆一夥,有時在樹下,有時在河邊,反正,一旦聊起來,男人們忘了下田,女人們忘了做飯。這種風氣不知何時形成的,估計時間很久。因為聊天,無論誤了什麼事,都不會有人對此有微詞。

當然,聊天的內容,一般都是過去發生的事情。所以,經了數以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傳述,梨樹坡發生的所有的事,大大小小,林林總總,全被人們口耳相傳了下來。這樣一來,有的事件不斷被變形,有增有刪,有替補有更換。時間長了,有的事件竟然面目全非,經歷兩三代人之後,它不再是原來的模樣,但是卻生機勃勃的流傳。只有一件事,從未改變過,就是金守中洞房花燭夜。

這件事發生在冬天。在位於遼河流域的梨樹坡的冬天裡,有一種天氣,特別受人歡迎。不下雪,也沒風,晴朗朗的天,乾冷乾冷。這樣的天氣裡,人們都會從家裡走出來,到外面曬一會太陽。

這樣的天氣最適合對著太陽說閒話了。天空是藍的,太陽是亮的,天地間寧靜而澄澈,連空氣都是明朗的,吸進去,像在身體裡點了一盞燈。

金守中就是在這樣的天氣裡把新娘子娶回了家。

金家住在梨樹坡最北的一條街中央,南大門,大院子,座北朝南五間土房,一律大窗戶大門。屋門前空出一大塊平地兒,西邊是馬圈,東邊是羊棚,大門兩側是兩大片園子,春天裡種下各式菜蔬,東鄰西舍的人們,只要從門前過,就會捎上一把。

金家辦喜事,全村的人都要來幫忙,只要走得動的,脫開身的,沒出門在外的,都來“勞忙”。這是梨樹坡的傳統。一時間,各家各戶都空落落的,金家院裡院外,全是人。就像唱大戲一樣。

因此,金家娶親這件事,到場的人們,都是目擊者,親歷者,甚至有些人,還是參與者,所有的環節與細節,盡人皆知,因此,在傳述過程中,從未有人在情節上有增減,也未曾出現過任何差異。梨樹坡所有的人,只要說起此事,眾口一詞,毫釐不爽。

金守中的新娘,姓汪,人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沒必要知道,見面就介紹,這是金守中媳婦。梨樹坡有一戶人家,沒過門的媳婦住婆家,婆婆竟然把兒媳婦叫“小常”,遭到了人們的一致詬病,認為不倫不類。不如就叫“某某媳婦”好,順耳。

走車這天,臘月十一。

事情就發生在這天晚上。

梨樹坡這個村子的形狀很特殊,打南甸子向北一望,它就是一個簸箕,大大小小的土房散落在簸箕裡,而金守中家的位置,恰好在簸箕根上。如果這天有誰從村子南邊經過,會發現,村子正北中央的位置,張燈結綵,熱鬧非凡,所有的喧鬧都是從那裡散出來的。

至於金守中這位新婚妻子,這位汪姓女子,是哪裡人,家裡都有什麼人,介紹人是哪個,來梨樹坡住過幾次婆家,人們全然忘記,而且不止一人,所有的梨樹坡的人,都如此。問起這些,人們都會以同一種頻率搖頭,全以不知道、不記得這樣的話來作最佳答案。

金守中媳婦是個妖嬈女子,長相在梨樹坡、甚至在周邊的幾個村子,也會排在首位。這因為金守中媳婦,有另一種美。遠看,簡直就是一棵小楊樹,胳膊粗細一丈多高的小樹楊,在嫋嫋的春風裡微微的搖著身子。每逢她來梨樹坡住婆家,金家就成了人們常去的地方。姑娘們會成群結隊的進金家院子,故意大聲的說笑著,在院子中間呼喚金守中的姐姐金守芹。如果金守芹在屋子裡答應一聲,她們就會順勢進了屋,一骨腦的湧進西屋裡,因為金守中媳婦在那屋。

而小夥子們則不然,他們不敢進院,也不能聚夥,他們只是裝作乾點什麼,比如挖甘草呀修樹枝什麼的,拎著一件工具,在金家門外轉來轉去,故意逗留一會兒,企圖老遠的看一眼金守中媳婦。

很多人,只是遠遠的見過這位新娘。因為近看的機會很少。

人們在暗地裡議論,這麼漂亮的女子,咋會同意和金守中訂親呢?有人問過金守中,是不是許以高額彩禮?金守中斷然否認,他告訴對方,彩禮有,但不是高額,和梨樹坡的其它人家說媳婦一樣多。他還確切的說出一個數字,當然,是把送給女方的禮物也摺合成錢,攏在一起,告訴給人的。

近距離的、面對面見過金守中媳婦的人,說她絕對是一隻小鹿,剛長出角不久的小梅花鹿,體形、四肢、五官和神態,就是明明白白的小鹿。

有人對此提出過異議。“人,咋能和動物比呢?人是人,鹿是鹿,一個兩條腿走路,一個四條腿奔跑,一個炕上睡覺,一個野地裡趴著,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為了證明自己觀點的正確,持這種意見的人,竟然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張金守中媳婦的照片。這是一張黑白照片,背景是一大片盛夏的穀子地,穀子苗正好齊著膝蓋。女主角站著,遠處是天空和一脈隱隱的山。照片中的站姿有點特殊,和梨樹坡的姑娘們絕對不同。有人問哪裡不同,這不就是站立嗎?兩條腿站著,沒什麼不一樣。於是,展示照片的人就點著照片告訴人家,這種姿式是遠望之相,向遠處看,而且絕對看見了東西,不一般的東西。這個動作的力道從腿跟處發端,一路上升,最後到達頭頂,返回眼睛,射向遠方。這不是鹿又是什麼?

這麼一說,在梨樹坡人的眼裡,照片上的女子就幻化成了一頭鹿。矯健,靈巧,嘴裡銜著一朵靈芝,它從遠遠的地方奔來,忽然停在一片穀子地裡,又向遠方望去。

更重要的是,汪姓女子的那雙眼睛,絕對的溫和而美麗,和梅花鹿一模一樣。

新娘一下車,就有人說起閒話了。梨樹坡的人們,從來有話不直說。他們會把自己的意思裝在某幾句話深處,憑你再聰明,也得三五天才能品味出來。

閒話的開端處,是誇獎新娘的長相。長得漂亮得,先誇,如果不漂亮,誇健壯,如果連健壯也談不上的,夸人品,無論瞭解不瞭解,就說人家人品好。一個女子,長相不佳,身體不強健,如果人品還有瑕疵,還能有什麼長處呢?

鼓樂齊鳴,鞭炮震天。“勞忙”的人們,有的站在大門外,有的站在院子裡,分成兩列,把眼睛全盯準了新娘。

汪姓女子款款而行,毫無怯意。

一開始,鞭炮和鼓樂唱主角。兩千響的鞭,數百個二踢腳,震得人耳發麻。這種巨響結束之後,牛皮鼓和鎖吶就突顯出來。弄得小小的梨樹坡如同出了天大的事。儘管人們早就知道要放鞭炮,要奏鼓樂,要吹吹打打,但絕對沒料到會如此驚天動地。一時間,站在路邊的人們,個個張大嘴巴,睜圓眼睛,好像平生第一次見到如此景象。曾有人此時東張西望了一回,事後他對人說,奇怪呀奇怪,人們的臉,全如即將吹爆的氣球,那才叫真正的緊張。

鞭炮如炸雷,鼓樂似疾雨。當炸雷遠去、疾雨將停的時刻,人們猛醒過來,意識到可以張嘴說話了。一時間,各種各樣的聲音混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特殊的聲響,即像驟至的山洪,又如席捲的狂風,發聲的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全有,尖的鈍的、高的低的混雜,更伴有咳嗽和乾笑,以及“嘖嘖嘖”和“哎哎哎”,簡直就是一場鄉村版的中國本土交響樂。

閒話的第一輪主題,是關於服裝的。由於年代久遠,後來的人們,已經說不清新娘子的服裝款式和風格,人們只是依稀記得顏色很樸素,甚至有點老舊,讓人感覺到不是新婚場合的服裝。

以往,每次住婆家,汪姓女子都會穿得極鮮豔極個別,與梨樹坡的姑娘媳婦們全然不同。當然,也有人在鮮豔上與之匹敵,但在款式上卻落後一步,也有人在款式和風格上與之有相近之處,但顏色卻顯得不太搭配。總之,金守中媳婦一直是梨樹坡服裝領袖,屬於領風騷者。但新婚這天,不是。

在梨樹坡人的評判中,汪姓女子的新婚行頭,像“耗子皮”,無論顏色和款式,都屬於這種風格。在婚車上,新娘裹了一件羊皮大衣,下了車,就把大衣甩了,意思是把婚服給人看。這一看不要緊,梨樹坡的人們,馬上就給定了標籤。

金守中娶親,新娘穿成“耗子皮”,當然不是個吉利的徵兆。不過,鑑於“耗子皮”裡面仍是那棵小白楊,仍是那隻小梅花鹿,人們除了使用“耗子”這個詞以外,沒有做更多的文章。可是,這個詞一出,馬上就成為一個熱詞,瞬間得到了所有人的追捧。有時,一個詞產生的爆破力,遠遠勝過一長串釋詞。在梨樹坡,這種情形更為突出。

這個詞出自哪個人之口,事後曾經有過一段爭論。有人說是本村一個未出閣的姑娘,當時,她連婆家還沒找下,由於長得和漂亮一詞稍沾點邊,其實這只是她自己的估判,她也只是臉皮白了點而已。她就把自己當成那種心氣有略高,遇事總要貶三分的人,率先喊出“耗子皮”三個字,以表示自己對新娘的不屑。

這個姑娘自己也承認,她多次對人說,她只所以喊出這一句,是她看出了汪姓女子的“賊性”。人們都認為,老鼠就是個賊,終生從事盜竊。吃是偷來的,穿是偷來的,弄不好,連後代也偷來的。這個姑娘言稱,她並不是那種以貌取人的手,她在新娘下車的一瞬間,忽然發現此人身上帶了點“賊性”,兩隻腳暴露出來的。

據這位姑娘描述,具體情形是這樣的:

新娘從前車耳處下車。車耳下邊,擺了一塊“喜糕”做踏腳,取自步步高昇之意。新娘最先伸出的是左腳,這隻腳上穿了一隻黑色的繡花鞋,綢子面,上面繡著大朵的紅花,應該是蓮花,把鞋臉全佔了。這隻鞋緩緩的伸向蓋著紅布的年糕,鮮豔的紅色直閃人的眼睛,如同黑蛇的信子一般

“嚇人一跳。”

這是敘述到此的一句評價。

有人證實,當穿了繡花鞋的腳尖即將踩到年糕上時,竟然哆嗦起來。人們分析,這種顫抖肯定不是由擔心產生的,在這種場合,人們絕對不會突然抽走喜糕,讓新娘子撲個空。這種恐懼一定來自內心。心裡怕,身上才抖。那麼,這個一直受到金家萬千寵愛的新媳婦,怎麼可能害怕呢?一定有深層次緣由。

一隻腳踩在喜糕上。先是腳尖落下,然後才慢慢的把整個腳掌落實。這時,才輪到另外那隻腳。根據認真觀察的者的言說,右腳的行為,絕對配得上“猶豫”二字。

這隻欲前不前的腳,像極了一隻小老鼠。縮頭縮腦,左顧右盼,似乎老鼠進入了貓的視野。本來可以踏踏實實的按左腳的行動路線穩穩當當的落地兒,本來可以大膽的踩上去然後輕盈一躍。實際情況卻不是如此。這隻右腳,像找伴似的,極慢極慢的向左腳靠攏,似乎在驗明身份,以避免誤入敵手設置的陷阱。這樣與左小腿接觸了兩三次之後,才算踩實站直。

這種動作,不像梅花鹿,更像小老鼠。

有人說新娘此時被鞭炮嚇著了,有人說被鼓樂嚇著了,也有人開玩笑似的說,被梨樹坡人的眼睛嚇住了。梨樹坡這個村子,盡出產眼睛帶釘子的人,看人入木三分。像老畫匠張連珠,只須看人一眼,就會把你的表情畫在紙上,神似。

新娘子的兩隻腳給了梨樹坡人以極大的想象空間。所謂見微知著,也許就緣於此。一開始,他們都有點擔心,擔心新娘子把年糕踩塌了。一隻腳踩上去,兩隻腳踩上去,人們一直盯著,看看年糕是不是變形。蒙在紅綢子下面的年糕沒怎麼樣,兩隻腳淹沒在目光裡了。這是兩隻小巧的腳,讓繡花鞋一裹,更加俏麗。這兩隻腳如同兩朵花瓣,帶著即將飄然而起的態勢,穩穩當當的落在年糕上面,讓人們浮想聯翩。

這一瞬間是安靜的,眼睛代替了嘴巴,但這只是一小會兒。很快,就有人悄悄的說了這樣一句:這種腳,能是幹活的蟲鳥?當然,此時,聲音還很輕,只有近旁幾個人聽見,稍遠的一點的人,能感覺到有人出聲了,但說的是什麼,卻不得而知,因此,就有人問,啥?說啥?也就有人回答?腳,這腳,不是幹活的蟲鳥。共鳴開始了。

這腳能趟泥下水?這腳能打牆託坯?不能,當然不能。梨樹坡的人們,極容易對此產生共同的認識。幾秒鐘的功夫,聲音就轟轟隆隆的震響到半空中。所有的人,眾口一詞,全對著這兩隻纖巧的腳發表議論。以至於你聽不清我說的是什麼,我也聽不清你說的是什麼,反正,所有的人都在說,而且越聽不清,聲音越大,聚合於一處,就如同落地的滾雷,一個接一個的從東到西,從南到北,縱橫交錯著來回穿梭。

眼睛圓圓的瞪著,嘴巴大大的張著,所有的牙齒都伸出嘴唇之外,在冬日的陽光下閃耀,各種聲音互相撞擊,互相交融,彷彿千萬縷細紗合成一根粗繩,千萬條細流匯成一條大河。光梨樹坡沸騰了。

汪姓女子站在喜糕上,她特意向四周看了看,身子向左一傾,向右一歪,雙肩和脖子腦袋如同一隻俏麗的百靈,把目光送出去,收回來,目力所及之處,盪開的一面扇形馬上安靜下來,數不清的大張的嘴巴迅速閉合。聲浪就此搖撼起來,忽而東高西低,忽而南高北低,如同狂風中的波濤,湧起,回落,再湧起。

有人上前一步,要扶新娘一把。可她竟在那人雙手未及之時,輕盈一躍,從喜糕上跳下來,落在地上。

由於這個動作出現得太倉促,從頭至尾不過一兩秒鐘,讓所有的人都沒反應過來。但事後,仍舊有人對此發表評判。一個新娘子,哪能跳呢?這話一出來,引起了人們的再次關注。人們努力的從記憶中把這個倏忽即逝的動作重新再現,略下蹲,弓背,身子前傾,像只起飛的喜鵲一樣,逃過所有人的目光,從喜糕移至地面。和鬧著玩似的。

人們一致認為,汪姓女子這一舉動,是蓄意而為。她故意站在喜糕上左顧右盼,分散人們的注意力,然後超乎尋常的一跳,如一柄重錘敲擊了人們的神經,製造了一段記憶空白。這分明是和所有的人開了個玩笑。

新娘子開玩笑,在梨樹坡,這還是第一遭。

從金家大門外,一直走到金家堂屋門口,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也許,汪姓女子以前住婆家時,曾經多次步量過這段路程。步幅大小,步頻高低,在這段路上,搭配得天衣無縫。菜園牆裡牆外站了厚厚幾層人,吹鼓手身後,聚攏了一大攢人,金家院子裡,由人的身體擠成了一個大大的U形。

有人說,新娘的屁股明顯比從前大出許多。汪姓女子上次住婆家的時間應該在端午節,離現在已經過去了半年,屁股上長點肉,情在理中。緊跟在新娘身後的一個人,特意指了指前面的身影,小聲說,看,棉褲都要撐開花了。

人們擠過來看新娘的屁股,院子裡頓時一陣子大亂。人們跳進菜園,從人牆後來繞過去,再從人縫中鑽進去,剛看上一眼,就被新一輪觀眾擠到後面去了。這樣,終會有人看不到原版,只好聽人講述。

“啥樣?”

“這樣,你聽著啊,這樣。”

嘴巴快的人們,已經站在人圈外面向人講述新娘的屁股了。這類似於電影的畫外音,更像現場解說。而且,這種解說不僅在現場發生,在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裡,在梨樹坡,反覆上演。那幾個極善表達和描摹的人,成了全村最不可缺少的人物。

肥碩程度,外形狀貌,扭動姿態,還有顏色和表面的光潔度,都是人們描述的要點。有人聽了之後,為了證實講述的逼真程度,竟然再次擠進人群,瞄一眼,退出來,再聽一次。

一個未出嫁的姑娘家,怎麼會有這樣的屁股呢?在現場,除了產生幾個擅長描繪的語言天才。人們分析緣由,講述功用,喧嚷得不亦樂乎。

臺上演戲,臺下評戲,這可是梨樹坡百年難以一遇的場景啊。

有這樣屁股的女人是會生男丁的,而且不止一個。在梨樹坡,這樣的先例可不少。女人大凡屁股碩大渾圓者,都會接二連三的生男孩兒,一窩一窩的生龍活虎。合該金守中有兒子命。

後來,這個場景成了梨樹坡最經久不衰的談資。

新娘以均勻的速度前行,不慌不忙,不疾不徐,合著鼓點和樂譜的節奏,紋絲不亂。它不是一場彩排,而是精心準備的盛大演出。

新娘終於進了屋門,人們一下子撲上去,裡三層外三層的裹緊了這幢土房,如同給黃色的牆上加了一道藍黑的裙。

吹鼓手在門口停下,起勁的吹打。

此時,夕陽西下,各家各戶忙著掌燈。金家大院燈火通明,一個特殊的夜晚降臨了。

人們都說,金守中的婚禮,是梨樹坡有史以來最隆重的一次。

華燈齊上之後,婚禮的看點才會突顯出來。梨樹坡這個鄉村,大凡紅白喜事,都會鬧騰上幾天。金守中的婚禮尤其讓人興奮。因為新娘子太漂亮了。

新娘子上了炕,外面的鼓樂就此打住。人們一拔一拔的進屋,因為屋子小,容納的人有限。

院子裡,出現了七八個人攢。每個團伙大概有十來個人。大多是未出嫁的姑娘和剛結婚不久的媳婦。她們大概是自由結組的。這一堆全是十七八的姑娘家,大概連婆家都沒找,戀愛也沒談過。她們大聲的說笑,像剛出巢的百靈,根本聽不清說什麼,更多的是笑聲,還有驚叫。

那一夥兒呢,年紀較大一些,有的找了婆家,有的正在戀愛,她們會壓低聲音,就新娘子的服飾和相貌作一些評論。

更多的是年輕的媳婦們,她們只在婚禮本身上下功夫,排場啦,席墊啦,來了哪些客人啦。

這一拔進去,那一拔耐心的在外面等著。進去的人們,有的坐在炕沿,有的站在櫃跟,大夥爭先恐後的和新娘子打招呼。一個村子裡住著,都沾親帶故,有叫嫂子的,有叫妹子的,當然,也有長一輩的,叫侄媳婦。和新娘子閒聊,是件開心事。

閒話終有竟時,說著說著,人們就覺得沒話了,這時,她們就會推說家裡還有事,讓新娘子改天到家裡串門,然後忽啦一下撤出來,緊跟著,下一拔就進去了。

這些閒聊的內容,全被梨樹坡的人們分別記錄下來。人們在回味這天晚上閒話的內容時,發現,各個小組之間,談話的主題確有不同。有討論生兒育女的,有言說吃喝穿戴的,當然,也有的對汪姓女子孃家那個村子有點知情,便說一點村裡大事小情。但是,所有的參與閒聊的人們,都有一種共同的感受:這個新媳婦,別看年紀小,人小鬼大,要哪套有哪套,你一言過去,她保證一語過來,卯隼相接,凹凸緊扣,一點不含糊。

一拔子女人出來,馬上就有一群男人把她們圍住。男人們進不得新房,只好聽二茬話。他們陪著笑臉,小心的問人家:都說啥啦?說話啥聲呀?

這中間,汪姓女子方便了一次。

按慣例,還沒入洞房的新媳婦,是不能到外面入廁所,這是梨樹坡的老規矩。一旦內急,婆家人會派個人,送個臉盆進來,尿在裡面,然後再端出去。但汪姓女子說不行,不能在屋裡,她需要實實在在的進一次廁所。

這個信息馬上就傳遍了整個院子。毫無疑問,新媳婦不是撒尿,而是要拉屎。看樣子,上車前肯定放開肚皮大吃大喝,才會有這樣一出。

有人把她送進羊棚。她揮了一下手,把陪伴的人擋在門外。她還說了這樣一句:回去吧,別在這兒等了,看味著你們。

當時陪新媳婦入廁的有四五個人。她們中的一個事後曾精細的再現了這個過程。她說,新媳婦站在羊棚門口,轉回頭來對人們說了一句話,但這個轉身的動作很不尋常。她只是把腦袋轉回來,像安了轉軸似的,身子根本沒動。

“這樣,就這樣。”這個女人想給人們演示一下新娘的動作,但是演示不了,最多轉到肩膀處,根本無法完全轉到後面。

在場的人們都質疑此人所言情景的真實性。大夥也都試著想在身子不動的情況下把腦袋完全轉到後面,但無一成功。

可是,這個人,堅決而明確的表示:汪姓女子就是這樣轉頭的。

金家羊棚裡面沒點燈,黑洞洞的。根據當時的描述,汪姓女子已經進入其中一步之遠時,才轉頭告訴人們不用陪她了。也就是說,她的身體,已經完全隱入黑暗中,但新娘雪白的臉,亮亮的眼睛,定會從黑暗中突顯出來。這是人們的共識。於是,有人出了個主意,讓畫匠張連珠復原這個場景:黑暗的背景下,一張臉,一雙眼睛。

張連珠沒接這個活兒,儘管有人許以一頓酒肉,他還是拒絕了,他說,這模樣,不是人,是鬼。

真實情況是不是如此,僅憑一個人的嘴巴,不能確信,但人們還是願意相信它是真的。汪姓女子進入羊棚的最後回眸,成了一個典型形象,在梨樹坡廣為流傳。

後來,有人曾想趁月黑風高之夜到金家羊棚試一次,能不能身子不轉扭頭?是不是隻能看見臉和眼睛?但一直未能變成現實。人們覺得那樣太不地道,也不厚道。但是,在別處,在其他人家的院子裡,羊棚裡,確實偷偷試過,不轉身子,腦袋轉不過來,當然,只能看見臉的側影。

人們覺得新媳婦入廁的時間有點長,超過了正常人大便的時限。儘管沒人掌握準確時間。人們把這次入廁時間和村裡的幾個人進行了比較。比如說最能蹲的那個中年漢子,最多也不過一袋煙功夫,一見活計來了就進廁所的那個婆娘,也只能在裡邊呆上半頓飯。而這個新媳婦的一泡屎,明顯太麻煩了。

根據後來發生的事,金家的羊棚實屬天塌地陷之處,絕不僅僅是羊兒們歇息的場所。陪同的人們見新媳婦消失在黑暗中,就轉身到燈光下閒聊去了。梨樹坡人有這樣的話:寫字不描,拉屎不瞧。人家新媳婦拉屎,咱堵在門口張望,咋也不是一道兒。

就這樣,在離羊棚十來步遠的地方,在一盞紅燈籠下面,攢成一夥人,她們是剛才陪伴的女人們,再遠一些,是一些男人,青年人,十八九二十來歲,未婚,他們也在說著什麼,但不時向這邊張望。再遠一些,是些上了年紀的女人,其中也雜著幾個中年男人。他們的話兒,已經和這場婚禮無關了。

一開始,院子裡的人們,共同的目的是等新媳婦入廁出來,但時間一久,人們就把這個目的忽略了。有人進屋端來一碗茶,也有人點起了第二枝或第三枝煙,更多的人,已經變換若干話題。五穀豐登,六畜興旺,多子多福,這些老掉牙的聊天內容,反覆出現。

金家大院亮如白晝。從大門開始,沿著兩道南北走向的矮牆,每一側懸掛了十個燈籠,在正房的前面,又掛有十個燈籠,再加上窗戶透出來的光,把院子裡的一切都照得極為鮮明清晰。梨樹坡的人們,一致說,月黑頭的夜晚,這麼亮的院子,頭一回見到。

此時,新房裡空無一人。後來,有人傳述,就在此時,新房曾閃過一個人影。至於是誰,沒看清。反正忽的一閃,像鬼影似的,由東向西,從窗戶掠過。

“這樣的日子招鬼?不可能。”說這話的人半信半疑。

“都是沒準的事啊,鬼這種東西,人一走,它就來,人一來,它就走,專門打穿插。”有人說閒話。

新房招鬼的事,曾經在梨樹坡盛極一時,成為最有魅力的談資。對於這個鬼,人們進行過多種推測。肯定是個孤魂野鬼,沒處去,見得這個院子熱鬧,就進來湊湊。或者是個未曾結婚就死去的年青人,男女不定,聽見鼓樂,心裡癢癢,近旁瞧瞧。再就多年不得超生的罪鬼,遊蕩在陰陽兩界之間,天天盼著重返人間的。

總算找到了聊天的主題。但在人家辦喜事的日子說神道鬼,不算太地道。於是,說話的人們,先是四下裡打量一番,見沒有金守中家的人,再打量,沒有金家本家人,再打量,連至近的親戚也沒有,這才放心的把話說下去。

“白天是人的世界,夜晚是鬼的世界。人睡著了,鬼就出來了。弄不好這個鬼就住在金家,夜夜都出來閒逛,今兒撞上了。”

“瞎說,鬼就是鬼,不是人,不下田,不成家,不穿衣,不吃飯,還需要固定住處?就是來湊熱鬧的。”

“……”

原本分散著的人們,都被新房招鬼這個主題吸引了,全湊過來,聚成一個人疙瘩。人一多,自然倚勢,說話的聲音就高出許多。一開始嚶嚶嗡嗡的像蜜蜂,漸漸演進為車輪滾滾,萬馬奔騰。你一言我一語,許多聲音雜於一處,尖利和渾厚相互衝擊融合,金家院子,竟如唱大戲一般。

“新房招鬼”事件在不知不覺中發生著變化。由沒有性別演變成一個男鬼,由從窗戶一掠而過演變成炕上坐,櫃上坐,炕沿上走,甚至還扒著窗戶向外瞧。

鬼入新房的原因也被分析出來了。

“一準要託生的,和閻王打好招呼了,就託生這家,先來看看。”

一聽這種說法,人們都來了精神。

新媳婦就趁這個空兒,返回了新房。

人們都沒看見新媳婦回屋,人們全在傾聽鬼臨門的故事。後來,一個人發現新媳婦已經坐在炕上了,驚呼一聲:快,有鬼。

這一嗓子驚動了金家人。娶媳婦辦喜事,哪裡來的鬼?一家子四五個人沒頭沒腦的撞出來,大聲問“在哪兒,鬼在哪兒?”幸虧喊叫的人沒再出聲,慌亂中沒被金家人鎖定,否則金家就把他當仇人待。巧的是還有人回了一聲“在新房”,於是金家的四五個人,又沒頭沒腦的闖進新房。

新房裡只有一個人:汪家女子。沒有什麼鬼。

新媳婦坐在炕上,平靜的喝茶水,嗑瓜子,她笑盈盈的說:“爸,媽,上炕坐吧。我這兒坐福呢,不能起來。”

金家人鬆了一口氣:沒有鬼。

汪姓女子此時的笑容,後來被人們一再談及。在梨樹坡人的傳述中,新媳婦的笑,如初春的陽光,如盛開的葵花,更如六月裡蕎麥的香氣。這個汪姓女子,本來長得就俏,再加上這種漾著喜氣的笑,美得無與倫比。

梨樹坡的青年男女,很多人都喜歡再現這個場景。端端正正的坐在炕頭,屁股下面坐一床新被,盤腿,挺直上身,雙手搭在膝上,微微揚起下頷,嘴巴張開一條細縫,露出牙尖,那模樣,正在笑著,永遠笑著。

當然,有人扮得像,有人扮得不像,但是,無論像與不像,人們都會報以熱烈的讚美。特別是年輕漂亮的小媳婦們坐上去的時候,人們的反應更為熱烈。

據說,金家人在新房裡和新媳婦還真的聊了一會兒。他們先是問“冷不冷?”。新媳婦回答“不冷,一點也不冷”。然後,金守中的妹妹就把茶壺裡的殘茶倒掉,換上新茶,還說“這是熱的,喝點,暖和暖和”。這中間,婆婆還坐在炕沿,把手伸進新媳婦的屁股下面,摸了半天,說“炕還熱吧”。

說話中間,有人機警的四下裡搜尋,看看是不是有鬼藏在牆角和櫃空。沒有,一切都平靜安然。

這間新房是早就備好的了。剛一入秋,就抹了泥,定下結婚的日子後,又糊了紙,白的,雪洞一般。屋頂四周壓了一圈紅紙條,鮮豔奪目。

新媳婦曾問過一句“剛才外面發生了啥事?”,金家人沒好明說,他們聽到這句問話後,互相看看,最後,人們把目光集中到公公身上,意思是由公公來回答。沒辦法,老金頭說,沒啥事,嘮閒喀唄。一下子把事馬虎過去了。

此時,窗戶外面已經聚了一大堆人,人們都要看看屋子裡發生了什麼。隔著窗,聽不見人們說什麼,但卻能鮮明的看見人們在做什麼,什麼模樣。在梨樹坡人的眼睛裡,金家一家子人,當然不包括金守中,和新媳婦一塊,其樂融融,無比親近。從一張笑臉上發出一句話,到達另一張笑臉,聲音在不同的笑容之間穿梭,時不時的,還會出現大笑的表情。

有人說他聽到了動靜。

在梨樹坡,“動靜”一詞有特殊含義。各類聲響中,有的是動靜,有的不是動靜,至於哪類是,人們說不清,但一聽到動靜這個詞,人們馬上就會把它同各類正常的聲響區別開來,賦予它特殊的意義。

此人馬上就遭到了大夥的齊聲嘲笑。金家辦喜事,全村男女老少,除了走不動走不開的,全在這兒,動靜當然少不了。鍋碗瓢盆,走路咳嗽,說笑打鬧,全是聲響,更有豬唱犬吠,雀飛雞刨,可以說是五禽皆驚,六畜不安。竟然說聽到了動靜,讓人好笑得不行。

可持這種說法的人,卻臉紅脖子粗的爭辨。“就有動靜,就有。”

“在哪兒?”

人們問。

在哪兒?他說不清。驢圈,羊棚,雞窩,豬圈,後牆外,反正是個黑暗的地方,人們不大去的角落。

這種說法引來的,還是一陣子笑。

就在一片嘲笑聲中,又有人說:聽到了動靜。而且,還不止一人,三四個,有男有女,有老的,也有年輕的。人們開始重視了。

“是啥聲?”有人這樣問。問得鄭重其事。

啥聲?說法不一,有的說是這種聲音,有的說是那種聲音,林林總總下來,有四五種,每個人聽到的,都不一樣。

這就怪了。

即然有這麼多人都說聽到了動靜,那就是說確實有動靜。於是,金家院裡“有動靜”這個消息,僅一會兒功夫,就傳遍了整個村子,梨樹坡所有的人,包括留在家裡走不開走不動的,都知道了。

在認可“有動靜”之後,人們就對“動靜”本身開始深究。其中一個耳聞者說,是一種笑。

梨樹坡的人們,對本村的人極熟,哪個人笑出來是哪種聲,門清。但是,這天夜裡,在金家院裡,不僅有本村人,還有從外村趕來的金家親戚,不大好判斷。於是,人們就笑一番,讓耳聞者辨識。

“哈哈哈。”

“嘿嘿嘿。”

“嗬嗬嗬。”

“咯咯咯。”

聽者搖頭,不是,不是這種聲響。

“那你學學,是啥聲。”

又搖頭:學不來。

這就奇了,說不清是哪來的動靜,也學不來是什麼動靜。

耳聞者說,聲音很細小,像一陣子輕風,忽的就來到耳邊了,但停住腳步細聽,消失了。走幾步,又來了,好象就在耳邊,就像有個人在耳邊笑。

這人還說,這種笑聲,不僅梨樹坡沒有,別處也沒有。

“你就說從沒聽見過不就得了。”人們已經沒好氣了。

辦喜事,有人笑,這很正常。但是笑得如此神秘,不讓人見面,就有鬼了。人們互相看看,似乎在問:是你嗎?

當然不是,在場所有的人,都否認自己是這種笑的主人。

說話間,又有一個人上前。他說,他聽到的動靜不是笑,是另一種聲響。

“啥聲響?”有人問。

“蟲子叫。”此人肯定的說。

蟈蟈?蛐蛐?蟬?大夥比賽往下猜。

十冬臘月裡聽見了蟲子叫?按節氣講,絕對不可能,但就喜事來論,也許是一種吉兆。人們放下了心,特別是與金守中家沾親帶故的,平時走得近的,來往多的,都放鬆了緊張的神經。

幾個好事者卻不想這麼簡單了事,他拉住那個聽見蟲叫的人,非得讓他學一學,到底是哪種蟲。

他學來了一遍。

人們覺得不像蟲叫,倒像剛下生的小豬崽子。

於是,結論又飄忽起來。這時,又蹦出一個人來,他大聲宣佈,他也聽到了動靜,不是笑,不是蟲子叫,不是豬崽子叫,而是一種鳥鳴。

他發出一種聲響。人們聽了,認為不是麻雀,不是喜鵲,不是山雀,也不是百靈,到底是哪種?反正梨樹坡這地方沒有這種鳥。

人們的腦子亂了。

此時,梨樹坡已經不再平靜,這種躁動不是由金守中辦喜事引起的,而是由不明不白的動靜引起的。人們的注意力開始轉向喜事之外。有人建議到外面搜尋一番,看看是不是有啥東西隱在院子四周。

三個一夥,四個一群,人們忽的散去。這是一種無須組織的行動。

有打火把的,有舉燈籠的。前街,后街,東院,西院。到處都有火光,到處都有人影,到處都有聲響。

人們故意重重的走路,讓腳步聲分外響亮,也有人在說話時加重了音量,好讓遠處的人,金家院子裡的人也聽見。更有人放大了搜尋的範圍,進了更遠的一條街,更遠的一處人家。

“看,那兒有一個。”這個聲音分外高亢,顯得誇張,已經辨不出它的主人。接著就有一串腳步聲響起,雜沓而紛亂,震得人們的心,通通通直跳。

最後,幾乎察遍了整個村子。

人們發現了白天裡從沒見過的東西。比如在十字街口,有個黑乎乎的玩藝像人腦袋,弄不好那笑就是它發出來的。還有,在穆家老院子東牆外,有個直立的黑影,看上去像個三四歲的孩子站著,一動不動,它會不會笑?村子東頭的大柳樹上,樹枝間,竟有一張臉,白白的,閃著光,就像有人個趴在那兒。其中有一夥兒,在行走間迎面撞上一個人,黑長著身子,邁著大步,不言不語的就過去了,連個招呼都不打,此人是不是梨樹坡的人?如果是,應該打招呼,如果不是,就應該是走夜路的,走夜路也得有個動靜呀,可他竟然毫無聲息的飄過去了。這些,白天里根本沒見過,天一黑,就出現了,是人?是鬼?還是別的什麼?人們確信,聽見的聲響,絕對不是空穴來風。

此時,整個梨樹坡,都被火把和燈籠照亮了。腳步聲忽急忽緩,互相間的招呼岔聲野調,驚恐和慌亂瀰漫了全村。

有人曾在此時攀上房頂。他向四周瞭望的時候,據說看見了梨樹坡最壯觀的一幕。最引人注目的當然是金家大院。一片通亮,如同一個大戲臺。梨樹坡每年春天裡都要請戲班子唱戲,戲臺一般搭在村子中央十字街的糞堆上。不知從哪年哪月起,梨樹坡的人們,一化凍就起圈,挖出來的羊糞豬糞牛糞堆在院外,無形中人們就會把哪家糞堆大作為日子興旺的象徵。十字街這幾家,比著賽多養牲畜,糞堆一年比一年大。最後,這裡就成了糞堆群。你家像小山,我家就是大山。戲臺子就隨性搭在糞堆上了。一到夜裡,掛上一串燈籠,亮如白晝。據上房者講,這天的金家大院,就像夜裡的戲臺。

至於這位上房者為什麼要費盡力氣從高處觀望觀望,事後,他道出了自己的緣由:即然在院子裡找不到動靜的出處,可能從遠處會看出眉目來。他說,這個夜晚,金家大院就是一場大戲,人來人往,唱唸俱備。一會兒是文戲,一會兒是武戲,反正絕對不像辦喜事,就是在唱戲。有單人獨唱,有幾人合唱,也有二人相對做出打鬥狀,還有多人攢團,像一場群毆。熱鬧呀。這是他最後的話。

他說,金家大院裡有動靜是絕對的。唱大戲,可不就是個出動靜嘛。有唱有說,有敲有打,有跑有跳,這些動靜都不是平日裡能聽見的。他告訴人們,大遠處看,就是一臺戲。五間大房是後臺,院子是戲臺,演員出出進進,觀眾走裡走外。儘管聽不清檯詞,但卻能看出情節,打的,勸的,發脾氣的,講道理的,一應俱全。咋看,也是一場戲。

他說他看到了一個極其集中的場景,據此他竟然還原了劇情:一群人對一個人發威。這群人大概有五六個,前面兩個,後面三四個,形成了一個堅固而有序的團隊。明顯的,前面兩個是主力,後面的是援軍,進可攻,退可守。而對面的那個,則處於孤立無援的境地。面對一個強大的、氣勢洶洶的軍團,他肯定心生畏懼,時不時的,身體就後仰一下。但是,很快,他就鎮定下來,儘量穩固的站直,努力的講出些什麼,似乎在爭辨。

這個場景持續了五六分鐘,有一瞬間,對壘的雙方已經很近了,只須一抬手,就能戳中對方的臉。看樣子雙方言詞激烈,情緒高漲,似乎一場衝突不可避免。但是,也在一瞬間,他們又各自後退了一步,只前傾著身子,把腦袋伸向對方,似乎有所緩和。

上房者還對人說,這天夜裡,梨樹坡也和平日裡不一樣。

各條街巷裡都遊走著燈光和火把。有的三四點,有的五六個,有的向東,有的向西。伴著隱約的聲響,讓人心裡起疑。以往日子,人們天一黑就窩在家裡不出門,點一會燈就睡覺,哪知道外面的世界。殊不知,在墨黑墨黑的夜裡,飄上這幾點亮,完全不是梨樹坡了,村子裡,全是遊魂哪。

這一通查找大約持續了一小時。這一小時裡發現的一切,後來被人們進行了梳理和分類,然後再次組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冊梨樹坡夜世界的百科全書,供人們反覆傳述。第一節從來都是這個場景:

兩條黑狗躲在一處條衚衕深處。這條衚衕本來就長,夜裡更幽深。當人們走進去的時候,這兩條狗竟然貼著牆站著,一聲不響,一動不動,只用賊亮的眼睛看人。一開始,人們並不認為這四點亮光是狗眼,直到走近,才看清是兩條狗。深夜是狗們看門的時辰,它們不看家,跑到這裡幹什麼?而且鬼鬼崇崇,躲躲閃閃,一定不會是光明正大的勾當。於是,當下,人們圍住它倆,對其性別進行了查驗。果真,一公一母。

第二節是關於一個獨行者的。這個人肯定不是梨樹坡人,因為人們不認識他。一個外地人,深更半夜跑到梨樹坡來幹什麼?人們發現他的時候,他正往村子中央走,至於去哪家,人們無法確定,但是,想進某家院子,是絕對的。因為他走得很快,像小跑似的,而且專貼著後牆根,像只耗子似的。

一開始,人們看見的是他的後背。在這個後背即將消失的當兒,四五個人快步追了上去。當然,梨樹坡的人們都能掌握一點待客的常識,不能見了人就問人家是哪裡人呀,叫什麼名字呀,或到哪家去呀,吃沒吃飯呀。即然不能問,也就不好開口,仗著人多,小跑著趕上來,圍在此人前後左右。

四五個人圍住一個人,而且都不出聲,人們還把火把燈籠舉起來,有的高過此人的頭頂,有的對準他的面龐,這個人就有點驚慌了。他撲通一下,跪在地上。

無論是誰,是傳述這件事的時候,說到此處,都會說一句“媽呀,嚇死人啦”。當然,講述此事的,定是當時的親歷者。於是,這種表現驚詫的語調就更為突出。哪知道,這個外鄉人,在人們一愣神的空兒,竟然如一條蛇,哧溜一下,從兩個人腿間的空檔,爬了過去,然後一蹦高,燕飛似的跑了。

當然,還有一些別的發現,也都編入其間。一樁是人們百聽不厭的。兩個人,一男一女,全是梨樹坡的。男人呢已婚,兒子五歲了,女人呢,未婚,尚未定下人家。二人在街上走,一邊走一邊聊天。男的說老金家娶媳婦,一定得出點事。女人問為什麼呀?男的就口無遮攔的亂髮一通議論。他的聲音特別大,老遠就讓人聽見了,於是他的原話就進了這本梨樹坡夜生活教科書。他的主要依據是兩點:其中一點是新媳婦太漂亮。另一點是太大方。

那未曾定下人家的女人問,僅憑就得出點事?男的說,不出事就不正常了。

這場對話的主人有名有姓,後來,甚至有人撮合他倆情景再現。他們沒有拒絕。

這場興師動眾的巡查被一陣羊叫結束了。

金家養了一群綿羊,一隻公羊,四十多隻母羊。就在人們為這次巡查一無所獲而困惑的時候,羊們突然叫了起來。

它們和約好了似的,一齊高叫,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分散在村子四處的人,便紛紛趕回金家大院。而金家大院裡僅有的幾個人,也帶著驚懼的神色,膽膽怯怯的向羊棚靠攏過來。

裡面沒燈,黑洞洞的。更猛烈的叫聲從裡面湧出來,似乎發生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梨樹坡的人們都知道,綿羊這種家畜,輕而易舉是不出聲的,即便刀摁在脖子上,也只是象徵性的叫幾聲。莫非有人在裡面揮刀屠宰?

一個膽子大點的婦女試探著進去了。

當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以後,人們發現,羊的叫聲更尖厲,更悽慘,似乎此人就是屠夫,揮刀相向,把羊們嚇著了。

就在人們三三兩兩的回到金家的時候,進羊棚的女子出來了。她的懷裡,抱著一個東西。

“小孩,小孩。”她這樣嚷著。

梨樹坡的人們,任誰也不會漏掉這個場景。

人們紛紛湧上來,裡三層外三層的圍住她。在人們的目光裡,她雙手託著一個黑乎乎的玩藝兒,她上身前傾,嘴巴大張,兩隻眼睛如同探照燈,充滿了驚詫和興奮。她大聲的叫:“小孩,小孩。”

一開始,人們並不認為她雙手託著的是個嬰兒,一來夜色墨黑,看不清,二來人們根本不信。但是,當她跨到燈光下的時候,人們伸長脖子看上去,果真是個嬰兒,全身赤裸。後面的人看不見,焦急的問:“是啥?是小孩麼?”

還沒等前面的人回答,這個嬰兒代人做出了響亮的答覆。他啊啊啊的哭了幾聲,算是報出了自己的身份,然後一疊聲的哭起來,在乾冷的夜晚,格外打遠兒。

金家大院裡冒出了個嬰兒。這個消息如同烈火烹油,瞬間傳遍了梨樹坡。 大街小巷響起的急促的腳步聲,凡在金家大院外邊的人們,全都以最快的速度奔跑起來。

曾經有人這樣回憶當時的境況。在街的人們,聽到了“金家,小孩”這樣並不連貫的詞,立刻如點燃的炮仗,砰砰啪啪的就爆開了。其實,人們的腦子裡,根本就沒反應過來到底是怎麼回事,只是覺得金守中娶媳婦的夜晚,聽到“小孩”的字樣,無論是哪家,無論是什麼人,生了小孩,或者抱來一個小孩,都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有人摔了跟頭,倒在地上,後面的人,根本顧不得扶起來,而是從他身上直接跳過去。人們太急迫了。

奔跑中間,也有人問,哪裡來的小孩?誰家的小孩?根本就沒人顧得上回答,人們只顧著一窩蜂似的狂奔。

摔倒的那幾個,本想爬起來接著跑,哪知道剛弓起背,身上就有另一個人跳過去,嚇得他們趕緊趴下。直到人們的腳步聲遠了,喊叫聲遠了。他們才四下裡看看,大著膽子站起來。

也就是幾分鐘的功夫,金家大院裡就擠滿了人,密不透風。燈籠火把把院子照得通亮,大門外的街路上,也是人,他們已經進不了院子了。

據在場的幾個人事後回憶,青年女子託著這個哭喊的嬰兒,被人們攔在院子裡。高舉的火把燃燒著,人們都探上頭來看。沒辦法,這個女子只好大喊:“讓讓,讓讓,冷,冷。”

一個人躲了躲,另一個人馬上把腦袋伸了過來。大夥都要看個仔細。

遠處的人們,更加焦急,各種聲調的問話此起彼伏:是小孩嗎?丫頭小子?誰生的?羊生的?

託嬰兒的女子緩緩前進,如同電影裡的慢鏡頭一般。她不停的喊叫著:讓讓,讓讓。努力的向前擠過去。直到接近堂屋門口。她猛地一衝,進了門。

消息不斷擴散:是個嬰兒,不知是誰生的,生在羊棚裡,是個小子。

一部分人隨著湧進了屋子裡。

但更多的人無法進屋,他們只好呆在院子裡,院外的街道上。

這位抱孩子的女子事後曾對人說,在堂屋裡的時候,她還真的思謀過往哪屋裡放這個孩子。東屋裡住著公公婆婆,西屋是新房,金家的另外幾個子女,住在單屋裡。她一邊走一邊捉摸,東屋?西屋?甚至,她還問了一句:放哪屋?但沒人回應她,或者回應了她根本沒聽清。她的目光一直在嬰兒身上。她告訴人們,在燈光下,她分明看見,嬰兒全身青紫,瑟瑟發抖,如果不是響亮的哭,無法判定是死是活。

鬼使神差似的,她直奔西屋。

“西屋亮。”事後,她對人說。“瞎眼碰子奔燈亮。”

除了新媳婦,西屋沒別人。這個女子一頭撞進去,才覺得不太妥當。還沒正式入洞房的新人,乾乾淨浄的新房,哪能容這個剛出生的嬰兒呢?但已經進來了,她只得訕訕的笑笑,說,走錯屋了吧,走錯屋了。

她本想轉身退出去,她發現,無法後退了。她的退路已經被堵住了。許多人,大多是女人,隨著她進了新房,剎那間就把半間屋子塞滿了。而且,陸陸續續的,還有人不斷的擠進來,她被擠在炕沿動彈不得。

這時,她還向窗外看了一眼,院子裡亮如白晝。窗戶上人影憧憧。

人們發現,嬰兒不再哭喊。甚至睜開了眼睛,張大了嘴巴,小臉上出現了表情,小胳膊小腿舞動著,像只入水的青蛙。

“看這,你看這,我這是————”抱嬰兒的女子再次出聲。

沒人應聲。沒人給她一個主意。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落在嬰兒身上。事後有人說,這是個大胖小子,不到八斤,也有七斤半以上。這還是個俊孩子,圓盤大臉,大眼睛,雙眼皮。白淨,和梨樹坡的黑小子們不一樣。

此時,李家大院裡,屋裡屋外,一片安靜。

李家大院裡,除了菜園,全是人。有的站在窗前,有的站在門口,更多的人擠在菜園的兩道牆之間,直到大門外。燈籠高高的舉著,火把在無聲的燃燒。

人們等著。

最先出聲的是新媳婦。

她問了一聲:“這是啥呀?”

沒人回答她。這本是個無須回答的問題。別說是即將入洞房的人,就是比她小上十歲八歲的小丫頭,也知道這是什麼東西。

雖然沒人搭茬,但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著她。明晃晃的燈光和明晃晃的目光,似乎把汪姓女子照得通體透明。她努力了半天,肩膀胳膊動了動,腦袋搖了搖,努力做出一副吃驚的表情:

“這是小孩麼?剛下生的?”

還是沒人接音。

外面的人們有點著急了,有人問:“屋裡咋樣啦?小孩咋樣啦?”

這樣的問話如同一道無形的波,在人群裡向前湧動,一直傳導到新房裡。新房裡的人們,悄悄的回了一聲:“小孩挺好,活著呢,新媳婦問話呢。”

這個迴音一字不差的傳出去。

“呀,這是誰生的,生在哪啦?”

新媳婦又問。

還是沒人回答她。嬰兒身上粘了幾個黑羊糞蛋兒,很明顯,是生在羊棚裡,無須回答。

新媳婦這句問話再次被人們傳導出去。

“咋這麼狠心,大冷的天,把孩子扔在羊棚裡。”又是新媳婦。她象自言自語。

這回,有人搭茬了。

“是呀,心太重了。看把孩子凍得,都紫了。”

此言一出,馬上有人脫下棉衣,給嬰兒蓋上。這件棉衣是深紅面的,白裡兒,看樣子是剛上身的。那紅色極豔,是上講究的印泥紅。

已經有人開始大聲問詢嬰兒的親生母親是哪個,嬰兒需要餵奶,再耽擱下去恐怕真就沒命了。

新媳婦明顯的驚慌起來。她避開眾人的視線,向後退去,直抵牆角。

質問一聲接著一聲,甚至有人這樣問:是不是你,是你就快承認吧。孩子死了可不是鬧著玩的,那是殺人。

“你們都盯著我幹啥,是我的嗎?”新媳婦反問了一句。

是呀,人們互相看看,認為她說得有道理。

這些對質,一一傳導到大門外。所有的人都明明白白的知道了。

公公婆婆擠進來了。婆婆上了炕,把嬰兒抱在懷裡。

“快,有奶的,給一口兒。”她說。

“沒找著親媽,有奶也不給。”黑壓壓的人群中傳出這樣一句。

“找親媽的事好辦,慢慢來,一會兒就找到,要緊的是給口奶吃。”還是婆婆。

“不行,誰是親媽,馬上承認,不承認,有奶也不給。”

“這是誰呀,這麼不依不饒的,不管誰是親媽,孩子總歸是孩子吧,他知道啥呀,他得吃,得喝,得活。”

人群鬆動了。但並沒人送奶過來。有人遞上一個小碗,碗裡是開水。

嬰兒得到了一點水,他似乎有了力氣,大聲哭了起來。

金守中新婚之夜,有兩段精彩的對話,如同戲劇對白,一直流傳在梨樹坡。

第一段,是婆婆和新媳婦之間的。

婆婆:孩子,你說,這孩子是誰生的?

新媳婦:媽,我真的不知道。

婆婆:可這孩子生在咱家,你說說,哪家的小媳婦大姑娘會在十冬臘月跑到咱家羊圈裡生孩子呀?

新媳婦:是不會。可我是真的不知道哇。

婆婆:孩子,媽不是逼著你非說個長出。媽是要給這個孩子找到親媽。這親媽不可能是外人,咱家裡的女人,我,你大姐,你妹,是哪個呀?

新媳婦:哪個也不是。

婆婆:那是誰?

新媳婦:媽,你是逼我承認嗎?

婆婆:媽當然不是逼你承認,如果是你的,你就承認。

新媳婦:是我生的。

沉寂了一會兒。

新媳婦:媽,這孩子是我生的,我給金家丟人現眼了,不配做金家的媳婦,你們看著辦吧。要是能行的話,就讓我存佔到天亮,天一亮,我就帶著孩子走,要是不行,我現在就抱著孩子走。

又沉寂了一會兒。

婆婆:傻孩子,這十冬臘月,天寒地凍,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你剛生了孩子,還在月子裡,哪能出門呢。再說了,你是咱金家的媳婦,生下的是金家的骨肉,哪能往外走呢。來,孩子,抱著,給口奶。

新媳婦:媽,不是————

婆婆:啥不是,不是全在媽身上,媽眼裡沒水,光顧著娶媳婦高興了,就沒看出你帶著身子,這事,全怪媽,孩子,別走,千萬別走。媽給你賠不是,給你賠理道歉,你是金家的功臣,看,這大胖小子,哪找去?哪尋去?

第二段精彩的對話,發生在東屋。是爹和兒子之間的。

爹:小子,你說,這孩子是不是你的?

兒子:不是,絕對不是我的。

爹:我看像你的,那嘴口,眼睛,鼻子,都像你。

兒子:爹,你哪能把屎盆子往自已兒子頭上扣呢,不是就是不是。

爹:啥不是,正月你往回送人家,只有你倆,路上又有樹林子,還有渠溝子,你肯定是動了人家。

兒子:爹,沒動,真的沒動。

爹:還說沒動。你小子混呢,二月二來家裡住著,我親眼看著你偷偷鑽進西屋,腆著臉和人家說話。

兒子:爹,那就是說話,沒別的。

爹:即說了話,就不興有別的。我看,就是你的,你給我承認。

兒子:不是我的,就不承認。

爹:不承認,我揍你。

兒子:揍也不承認。

爹:小子,承認了吧,就是你的,你想想,你們訂婚這幾年,人家來,你去接,人家走,你去送,人家住在咱家,你天天沒黑沒白的往人家近處湊,不是你,還是誰的?

兒子:……

這兩段精彩的對白,發生在梨樹坡人的眼前,耳邊,所有的人,包括屋外院外的人,一字不落,一字不差的,全都記了下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這兩段對白成了人們最喜歡的談資,有時兩女,有時兩男,趁興對質一遍。一般是一個年紀大的一個年紀小的,以免有個人吃虧。因為其中一個,是長輩。

沒幾天,就過年了。梨樹坡人沉浸在過年的喜悅中,把許多事都忘了。

作者 李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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