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用蕃:張愛玲的後母的巧克力

我對孫用藩好奇,完全是出於她晚年時對記者說得那一番話,她說,“張愛玲成了著名作家,如果是受我的刺激,那倒也不是壞事。惡聲罵名衝我而來,我八十多歲的人了,只要我無愧於心,外界的惡名我願認了,一切都無所謂的”。

孫用蕃:張愛玲的後母的巧克力

電影《阿甘正傳》有一句經典臺詞,“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顆是什麼味道”。之前,我對孫用蕃的感覺一直就是個不能容人的惡毒後母,這個印象安靜得就像個紙片人,然而孫用蕃晚年說得這番話,卻讓我覺得,誰都不是紙片人。之所以你覺得她是紙片人,是因為你還沒聽見過她本人開口說話。人的模樣有時也是一塊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她在她的人生四季裡會變幻出什麼樣子來。別急,我不是為孫用蕃寫翻案文章,我只是感慨一下。


孫用蕃生於一九零五年,出身名門,姊妹眾多,排行老七,人稱七小姐。性格外向,和民國知名美女陸小曼關係不錯。


少女時代的女孩,都會有一個綺麗的夢吧。據張愛玲《小團圓》中描繪和孫用蕃家人隱約傳說,可以拼湊出孫用蕃的愛情故事:和表哥戀愛,遭家人反對,兩人約好服毒自殺,結果表哥沒喝,溜了,孫用藩喝了,被家人救過來了。李碧華小說《胭脂扣》的故事框架和孫用蕃的遭遇大致類似。

只是小說很悽美,到現實裡就成了笑柄。周圍人同情你,但同情其實是種微妙的帶有優越感的俯視;有些人安慰你,但安慰可算作是變相的揭傷疤。這些東西不說也罷。

我想說的是,孫用藩的少女時代,是曾經有那麼一瞬間決定把生命毫無理性地傾斜給愛情的,爭不到一個未來便爭一個共赴黃泉——反正我絕不想失去你。這種抗爭就把她和混沌地把自己嫁了然後昏昧地過一輩子的女人區別開來。

孫用蕃:張愛玲的後母的巧克力

雖然,以現代的眼光看過去,多少有些莽撞,但,陸小曼不也是硬生生把婚姻大廈摧毀又重建的嗎?那個時代的女性,尤其是有知識有見識的女性,大家都有一種忽然被解放的失重感,就像春天裡的蒲公英,不管風朝哪個方向吹,飛就是了。

因此,報紙上隔三差五就會登出尋某某女的廣告,這些追尋愛與自由的“娜拉”,大多以悲劇收場。比如,和張愛玲同期的文藝女孩文樹新不顧家人的強烈反對,為愛走天涯,結果不到一年就因難產而死。

所以魯迅先生才寫文章《娜拉走後怎樣》,以警告那些頭腦發熱的女孩。孫用蕃的愛情是另一種形式的出走,更決絕慘烈些,但失之桑榆得之東隅,她也因此從男人制造的幻夢裡醒來。


她不想嫁了。可是,有時,也不是你不想嫁,就不嫁的。說到底,能任性地活著也就那麼幾年。張愛玲《傾城之戀》的白流蘇,一半原因也是迫於在家中待不下去,才主動出擊,找到了範柳原。

孫用蕃作為大家族的一員,或許也不能一直藏在曾經的愛情傷痛裡,她必須得找到她的家。張志沂,這個離過婚的男人,應時地出現在孫用蕃家人的視野裡。

據考證,孫用蕃二十六歲和張志沂訂婚,準備結婚時,父親死了,孫用蕃守孝三年,二十九歲正式嫁進張家。

孫用蕃:張愛玲的後母的巧克力

她人生的春天啊!她有熱情,和現實猝然相撞,淬出灼熱的疼。之後熱情消退,疼痛冷卻,她被還原成灰色的芸芸眾生。


作為張家新的女主人,她頗有《紅樓夢》中夏金桂的作風,不,好像比夏金桂更精明。她堅持搬家,搬到張志沂母親的陪嫁——李鴻章舊宅裡生活,又遣散張志沂前妻黃素瓊留下的大部分僕人,換上自己得力的。她大刀闊斧地刪減與增添,細緻到門廳裡掛的畫,也換成陸小曼的油畫瓶花。


她和黃素瓊不同。黃素瓊討厭看到張志沂整日一副遺少模樣,討厭他抽大煙無所作為,孫用藩不討厭,因為她也抽,並且不勸張志沂出去工作,反正有的是遺產。倆人口味上也一致,都喜歡喝鴨舌湯、吃竹筍罐頭。這樣看起來,張志沂因為找到孫用蕃,日子變舒服很多,耳朵根也清靜了。


這樣的時光看上去多麼逍遙自在,是現代人夢寐以求的人生願景(當然不是抽大煙)。

看資料,到了一九四八年,他們正好把上海的最後一套豪宅賣掉了。有點像餘華的《活著》裡面的富貴,解放前因為賭錢輸了把祖屋給輸沒了,所以,避免了後來被各種運動的命運。這有點叫人生氣,因為不是雞湯裡說的那種“越努力,越幸運”,而是在時代的鐵的定律裡,有人被碾壓,有人卻陰差陽錯鑽對了空子。


但他們這樣的生活態度,在少女張愛玲眼裡,很不以為然。張愛玲有她自己的計劃,“中學畢業後到英國讀大學,要比林語堂出風頭,要穿別緻的衣服,周遊世界,要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過一種乾脆利落的生活”。

可以說張愛玲的計劃很黃素瓊,和張志沂的人生追求主要以享受為主一點對不上,表現到生活層面上來,就是張志沂十分不滿張愛玲在自己這裡要吃要喝,心思卻總在母親黃素瓊那邊。所以客觀看孫用藩,也不是她一味挑撥張志沂,而是父女生活態度南轅北轍。

但張愛玲把這一切推給了孫用藩,覺得是她影響了父親,包括弟弟在飯桌上被打等等若干小事。

孫用蕃:張愛玲的後母的巧克力

張愛玲說,“有一個時期在繼母統治下生活著,揀她穿剩的衣服穿,永遠不能忘記一件暗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地穿著,就像渾身都生了凍瘡;冬天已經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是那樣的憎惡與羞恥”。

孫用藩送兩箱舊衣服給張愛玲穿,在張愛玲是很難堪的一件事。有人站隊孫用蕃,後母不好當,好心用錯了地方,十四歲的張愛玲,正在叛逆期,別說後媽,即使是親媽,那又如何?有人站隊張愛玲,說張愛玲正是少女時期,愛美的年華,又敏感,後母叫她穿舊衣服,她怎麼會不覺得憎惡羞恥?


都說得過去。但,送兩箱舊衣服,孫用藩或許也有在張志沂面前買好的意圖,張愛玲複述過孫用蕃送衣服時的話,“都是沒怎麼穿過的”。怕是也有後母的算計——省錢,畢竟自己的享受才重要。當然,最主要的是,宣示主權,我來了,大家要聽我的,帶有一種我送給你,你就得穿的壓迫感。這些難言的心思,或許只有當事人才能體會其一二。


總之,和搬家、換掉僕人一樣,她要用自己的方式理順這個少女。


所以,張愛玲用“治下”這個詞。它有一種赤裸裸的敵對的意味。


並且好像故意報復後母,張愛玲頻頻跑到剛從國外回來的親媽那兒去,一住就是三兩星期,並且和親媽商量著要張志沂出錢送自己到國外讀書。孫用藩當然不願意。大多數後媽都希望繼女成年後趕快嫁出去,最好再有一筆彩禮送過來充實家底。

《大紅燈籠高高掛》裡情節就是這麼設置的。她出言刻薄,“你母親離了婚還要干涉你們家的事。既然放不下這裡,為什麼不回來?可惜遲了一步,回來只好做姨太太!”這種話當然很刺激張愛玲,她本能地想爭執爭執。


孫用藩憑藉長輩的天然優勢和多年在大家族裡練出的裝腔作勢的本領瞬間派上了用場,她搶先打了張愛玲一巴掌,然後,哭天喊地上樓去。這一幕通過張愛玲的筆被萬千讀者熟知,讀者也因此送孫用蕃一頂帽子——“民國第一惡毒後母”。


接下來,大家都知道了,張愛玲從港大回上海,寫文章一舉成名,所穿服裝款式確實較為奇特,大多是炎櫻所設計。


張愛玲也在文章中寫到過:“我那都是因為後母贈衣造成一種特殊的心裡,以至於後來一度clothes-crazy(衣服狂)。”

孫用蕃:張愛玲的後母的巧克力

某一天,讀者又突然看到楊絳在私人信件裡表達對張愛玲的看法,其中關於衣服的話是這樣說的,“我的外甥女說張愛玲死要出風頭,故意奇裝異服,想吸引人”。這真有點蝴蝶效應了,源頭還是孫用蕃。她讓本來就喜歡衣服的張愛玲更加特立獨行,這種特立獨行又反映到張愛玲的婚姻裡、文字裡,使她收穫燦爛,也讓她在黑暗中禹禹獨行多年。


孫用蕃人生的夏天,有著繁盛的征服慾望,希望在新的地盤建立一個權力王國。她遇到了對手,用一種相對激烈的方式贏得勝利。然而,我想,這樣的戰爭或許會發生在大部分的家庭裡。因為,中年人,總愛利用自己的強大攻城掠寨,把孩子逼到看不見的牆角里。

魯迅先生寫自己曾粗暴地踩踏弟弟小心糊著的風箏,而蕭紅整個童年只有年邁的爺爺相伴,苑玲玉的母親則用另一種形式綁架,她一再叮囑苑玲玉,千萬不要告訴別人自己是保姆女兒,以防被人看不起,苑玲玉本可以藉著演戲的機會讓靈魂自由飛翔,無視世間飛短流長,做一個最純粹的明星夢,但她無法擺脫母親的影響,就算在夢裡,也飛不起來。當然張愛玲的親媽也不例外,利用親媽的身份,理所當然地把張愛玲的獎金輸掉。

孫用蕃是後母,更少一層牽絆了,關鍵時刻,她可以瞬間激起張志沂暴打女兒的怒火,並任其瘋狂蔓延。


我不喜歡這種狀態的孫用蕃,我更願意她和張愛玲相互溫暖,一起弱小,一起強大,但我知道,這只是我的一廂情願。然後忽然就看到孫用蕃晚年說的那番話。

查資料發現,說那番話的孫用蕃已屆高齡,住在十四平方米的小房子裡,身邊沒一個親人,“兒子”張子靜還在郊區不能進城。過慣安逸生活的她,應該不耐煩這孤苦簡陋的日子吧?不,她周圍的鄰居,說她心地善良,小孩經常從她那裡拿到糖或點心,親熱地叫她“姑姑”。如果你不瞭解她的過去,你會有一種平凡裡的感動;如果你瞭解了她的過去,你就會覺得,一個人鬆弛的狀態最好,無所求的狀態最美。

不過,細究孫用蕃老年的姿態,最大的可能是,臨近寒冬的人已無力與這個世界為敵,圓活一些的她便開始釋放善意,也不是為求得安全,誰能拿一個老太太怎樣,而是用這種柔軟手段,博得讓人追思的一點憑依——好活在眾人口中。

孫用蕃:張愛玲的後母的巧克力

所以,孫用蕃晚年那番話,看上去大氣豁達,為張愛玲成名高興,對自己的惡名無所謂,但實際上,孫用蕃還是把“無愧於心”四個字嵌在其中,從溺水裡打撈出了自己。這是一個後母面對好事者的提問所展現的精明,也是受過情傷的女人本能的自我保護吧?孫用蕃的人生,或許是我們大多數人的人生:四季不斷抽出惡作劇的刀子,沒有誰可以一直以小溪一樣的眼神回報世界一個桃花一樣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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