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的故事 | 商業小說系列

老闆的故事 | 商業小說系列

作者:遲宇宙

來源:商業人物(ID:biz-leaders)



我的朋友齊人物給我講過一位老闆的故事。“這只是一個故事,我對其真實性並不負有司法及道德上的責任。”——


老闆姓葛,行三,江湖人稱葛三爺。也有些宵小忌憚老闆威名,又不敢公然挑戰,就只好背地裡叫他“葛天霸”,誣稱他欺男霸女、低俗下流、無惡不作、十惡不赦。老闆公司的全體員工曾為此發表過一封公開信,針對這些不實指控進行出挑反駁。


傳說中的老闆,是一位作家、畫家、鼓手、樂隊主唱、演員、導演、炫富和物質主義分子以及奢侈品瘋狂崇拜者。當然,他最容易被人忽略的一個身份是,商人,精明、貪婪和遠見卓識的企業家。在我們所從事的“文化創意產業”裡,老闆即或不是頭面人物,也可謂是數一數二、泰山北斗。


葛三爺是一位傑出的作家。有人曾說三爺是中國的司各特·菲茨傑拉德。我記得海明威在《流動的聖潔》中對菲茨傑拉德的描述是:“他的才能像一隻粉蝶翅膀上的粉末構成的圖案那樣的自然。有一個時期,他對此並不比粉蝶所知更多,他也不知道這圖案是什麼時候給擦掉或損壞的。後來他才意識到翅膀受了損傷,並瞭解它們的構造,於是學會了思索,他再也不會飛了,因為對飛翔的愛好已經消失,他只能回憶往昔毫不費力的飛翔的日子。”


我還記得菲茨傑拉德出身世家,從小被以美國貴族的養成方式培養,大學讀的是普林斯頓,與三爺的“青春史”和“英雄史”有著天壤的差別。菲茨傑拉德惟一的不幸是愛上了一個女人並娶她為妻。這個女人講究排場,揮霍無度,後來又精神失常,將他徹底毀滅。然而人們依舊記得他是“迷惘的一代”,依舊記得《了不起的蓋茨比》和《夜色溫柔》。


既然有人質疑三爺與菲茨傑拉德的“不匹配”,於是就有一位作家說三爺是中國的杜魯門·卡波特,也就是美國那位寫了《冷血》的著名作家。“同樣有著小男孩兒的身材,嬌嫩的嗓音,熱衷名利場生活,結交明星、模特、奧運冠軍、房地產老闆……”卡波特的經歷倒確與三爺匹配,因為他自幼父母離異,17歲便高中輟學,受僱於《紐約客》開始寫作生涯。可是關於作家葛三爺,人們所記得的只是一個名字——《幸福順流成坨》,以及一位著名評論家的褒獎——“後現代、黑色幽默和零度寫作,在自嘲和反諷中充滿了對人類的悲憫”。然而三爺從未擁有《冷血》、《了不起的蓋茨比》,也沒擁有《寵兒》和《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主流文學界的那些大爺們,出於對三爺的羨慕嫉妒恨,對他和他的《幸福順流成坨》津津樂道,卻又不明所以。


只有我知道三爺的艱辛和苦衷。三爺出身草根,幼年因體弱多病、身材矮小,屢屢遭到強梁羞辱。他心中怒火萬丈,卻無處釋放,惟有下定決心,要做人上之人。多年之後三爺發跡,依舊勤奮得近乎殘忍。一位訪問者對此不解,他便對其講了一個故事,說是杜月笙曾對一個人講:“你原來是一條鯉魚,修行了五百年跳了龍門變成龍了。而我呢,原來是條泥鰍,先修煉了一千年變成了鯉魚,然後再修煉五百年才跳了龍門。倘若我們倆一起失敗,那你還是一條鯉魚,而我可就變成泥鰍了,你說我做事情怎麼能不謹慎呢?”


三爺說:“這就是杜月笙,他從一個小癟三混進十里洋場,成為上海最大的黑幫幫主;他出身貧民窟,卻又成為涉足娛樂、文化、教育、金融、新聞各業的財富大亨。他是20世紀上半葉上海灘上最富有傳奇性的一個人物。有杜月笙在前頭警醒,我怎敢不勤奮努力?”


三爺一直說他生活在一個殘酷的人的世界,他所擁有的一切都是一寸寸地搶回來的。事實上,三爺並非杜月笙一樣強取豪奪的強人,更非什麼梁山好漢。他的原始積累,都來自他辛辛苦苦地碼字,一字一句地寫成了《幸福順流成坨》,幾乎達到“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的境界。《幸福順流成坨》出版後,洛陽紙貴,三爺形成了自己最大的愛好——每天去銀行查存款餘額,看看自己當天又有了多少進賬。


我所知道的三爺喜歡極致。他熱愛名牌、華服、筵宴和美酒。他喜歡Kenzo沙發、愛馬仕的水晶玻璃杯、百達翡麗手錶。他說:“我瘋狂地買各種奢侈品,帶著一種快意的恨在買。”他住超過一千平米、總價逾億的豪宅。那座豪宅裡只住著他一人,所以每天晚上他都要打開所有的燈,以抵抗會突然呈現的恐懼和孤獨。有一次,我問他:“如果你放棄現在所有,你最想幹的事情是什麼?”他突然反問:“我為什麼要放棄現在所有?即使放棄了,我難道還會去做回一位普通老百姓嗎?我會快樂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聽過三爺的一個故事,說是三爺的母親從鄉下老家到上海探望他的時候,他們去坐地鐵。他母親不會刷卡過旋杆,他進去以後乾著急。一位工作人員幫助了她。三爺剛想說聲謝謝,對方卻嘟囔了一句“冊那,憨死特了(他媽的,笨死了)”。她一直點頭感謝,他卻在那裡呆若木雞。他攥緊了拳頭,對著空氣使勁揮舞。他想起了童年往事,想起了自己所遭到的各色強梁。他發誓要成為一位有傷害能力的人,一位可以羞辱他人而非被他人羞辱的人。


敏感使三爺格外注重細節和程序。他洗臉有十二道程序,喝咖啡有八大禁忌。有一次他的助理打破了他喝咖啡的禁忌,結果當場就被解僱了。奇怪的是,第二天他又打電話邀請對方來繼續他的工作,卻不幸地遭到了拒絕。這件事深深地傷害了他,以至於他咬著被角痛哭了整整一晚。


他的作品很詭異地都帶個“最”字,《最愛》、《最恨》、《最哭》、《最笑》,惟一的“非最”是《幸福順流成坨》,因為那是他的處女作,尚未來得及形成“最”的風格。他最近拍攝的那部電影,一舉打破了華語電影的票房記錄,名字叫做《最時代》。他在接受採訪的時候說:“以前你們把黃渤叫作二十億帝,現在得把我叫作三十億爺了。”此後果真有娛記叫他“三十億爺”,然而他身邊的人,卻依舊叫他三爺,或是親暱地叫他“小三”。


“小三”不久前出了樁大事。他參加一次訪談節目,出門前他為了使自己表現地更為自如,就喝了點兒燒酒。訪談的時候,他聊音樂、女人,不時地冒出一兩句看得起主持人才罵的髒話。主持人很隨和,不停地拍他的肩膀,他覺得主持人似乎為他的髒話受寵若驚。後來他們聊起了另外一位作家。他彷彿看透了主持人的心思,就不停地攻訐起對方來,並且為自己的攻訐感到快活。


突然之間,門被踢開了。一位健壯的男子衝到了三爺面前,揮舞著沙包大的拳頭。他正是三爺攻訐的對象,在隔壁的棚中做節目。他們吵鬧謾罵、相互威脅、彼此揭露混雜在一起,使那期的訪談節目擁有了史上最高的收視率。電視觀眾看到他們一會兒衝向對方,一會兒又被分開;一會兒身體貼著身體,一會兒又屁股對準屁股。他們彼此視若仇讎,賭咒發誓要置對方於死地。


他們很快成為了笑料,並且在接下來的生活中為人們提供了放大的談資。他們和解了,就像吵架的情侶一樣,原諒了彼此的衝動;或是像共同出軌的男女一樣,在深思熟慮之後,決心維持婚姻的基本形態。他們握手言和,把酒言歡。“那是一場炒作。”一位知情者透露,但齊人物堅信這一切都緣自偶然,骰子一擲誰也改變不了偶然。


我曾問起三爺當時的真實反應,得到的答案是:“我肯定惱羞得滿臉通紅,像是中了電視臺的圈套。可是我轉念一想,如果這是一場表演,我為什麼不呈現出自己最好的演技?正所謂‘夜色很美,但美景為誰而設’①?我假裝自己與他們撕破臉皮,吵罵和扭打,但事實上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後來再也沒見到那位主持人。一想起他的無能,我就渾身直冒火,恨不得再拿自己出一次氣。”


很多人喜歡三爺,也有很多人討厭他。然而誰都無法忽略一個事實:在這個商業世界上,三爺已經成為實實在在的富豪,他坐擁數以億計的財富,可以指揮明星名模為他拍電影、攢飯局,也可以指揮那些上市的傳媒公司依照他的意圖改變“產品結構”“經營思路”。他已不再是當初的那個鄉村少年,而儼然變成了“人上人”。


有一次,“天河傳媒”的總經理為了與他合作組建基於數字閱讀和移動互聯的新公司時,為了獲得他的“接見”,在他豪宅外的臺階上坐了整整一晚,因為怕打擾三爺的寫作和休息。


三爺為他的誠意所打動,在獲得了天價薪酬、獲贈近半股權之後,他成為了那家上市公司的合作者。公告還未發佈,三爺就動用所有現金買進“天河傳媒”;公告一發布,三爺就開始出貨,狂賺了一大筆。沒有人知道那是三爺所為,只有我能夠看透幕後的陰翳。他知道那一定是葛三爺鑽了資本市場的空子,卻得不到任何懲罰。


“那麼,你能告訴我,老闆葛三爺到底是一位怎樣的人物?”我問我的朋友。


“葛二蛋是你的什麼人?有一次,我開玩笑地問三爺。”齊人物說,他希望得到三爺充滿戲仿和反諷的答覆。


“三爺不假思索,非常嚴肅地告訴我:‘我二哥。’我點點頭說:‘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就覺得像是您的家人。’”


我的朋友笑了笑。


“我確信他並沒有一位叫葛二蛋的兄長,也沒有看過《民兵葛二蛋》。然而他身上總有一種厚顏無恥的自信,可以使你不由自主地接受他所有的解釋和承諾。對於文化創意產業來說,還有比這更重要的嗎?”


註釋:

①出自博爾赫斯第一部短篇小說集《惡棍列傳》:玫瑰角的漢子。



(該文摘自遲宇宙的商業小說《大狗傳》,為作者獨家授權。)


*題圖購買於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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