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衛生組織統計，70%的中國人都處於亞健康狀態」，這樣的驚悚說法常常在電視節目和廣告中刷屏。中國人真的這麼容易亞健康嗎？到底什麼是亞健康？
· 新疆衛視《直播民生》節目介紹的HRA健康檢測系統，據說是檢測亞健康人群的適宜設備
實際上，「亞健康」、「人體第三狀態」這樣的說法，只在前蘇聯、東歐地區和中國存在。
這當然不是因為這些地方人天生體質特異，而是因為唯有這些地區，人們在政府支持下努力復興傳統草藥醫療，試圖為這些缺乏現代醫學證據的替代療法披上現代化的外衣。
無論是「亞健康」還是「第三狀態」，都是人們在這股潮流中為傳統草藥醫療賦予的新名字。
源自蘇聯老中醫
中文資料中，亞健康的理論研究者往往高屋建瓴，開頭便指出「亞健康」絕非中國人奮其私智。早在1980年代，「蘇聯科學家N·布赫曼」就提出了人體存在健康和疾病之間的「第三狀態」的學說。
這裡所謂的「蘇聯科學家N·布赫曼」，其實是蘇聯草藥研究者以色列·伊茨科維奇·佈列克曼（Израиль Ицкович Брехман）。而且與想象中的蘇聯老專家不同，他留下的照片不少是和一根人參的合影。
· 以色列·伊茨科維奇·佈列克曼（1921-1994）
佈列克曼怎麼看都不是那種科學家。從1945年起，他一直在蘇聯遠東與中朝接壤的濱海邊疆區從事草藥研究，研究對象正是在中國和朝鮮被追捧的人參。其職業生涯主要貢獻之一是將人參介紹入蘇聯藥理學，併成立國營的人參農場。
· 佈列克曼1957年的著作《人參》。俄語中的人參即Жень-шень一詞，直接就是漢語「人參」的音譯
除了人參，他的研究對象還包括刺五加、馴鹿鹿茸、高鼻羚羊角，其團隊用這些原料開發了一批藥劑。其中不少靈感顯然是直接源於中醫——比如中醫的羚羊角，正是指高鼻羚羊的角。
· 中醫對羚羊角的需求導致的盜獵是高鼻羚羊種群面臨的最大壓力之一
他後來提出的「人體第三狀態」等人體健康學理論，則比人參、草藥更加回歸傳統醫學。
17世紀之前，歐洲人也曾篤信蓋倫學說和傳統草藥療法，相信通過服用草藥和放血、催吐、腹瀉、起皰等猛烈手段，可以「逼出毒素」，恢復患者體內的元素平衡。19世紀後，蓋倫學說和傳統草藥療法已被現代醫學拋棄。
· 放血、催吐等傳統蓋倫療法
不過，廣大草藥愛好者仍然渴望追隨蓋倫的指引，從草藥中找到健身益壽的精華，蘇聯人也不例外。1950年代，蘇聯毒理學家尼克拉·拉薩列夫提出「適應元」概念，認為一些草藥中含有神奇的適應元，能幫助服用者提升應激時的抵抗力。
佈列克曼正是拉薩列夫的學生。在研究推廣了多種草藥，還利用草藥研發了據稱能對抗酒精負面影響的蘇聯版「海王金樽」（但以蘇聯因酗酒而降低的人均壽命來看，顯然沒有什麼用）之後，他晚年的研究轉向理論創新。
他根據辯證法的思維方式，認為人體肯定存在一個介於健康和疾病之間的中間狀態。據他估計，全世界超過一半的人口都處於這種「第三狀態」，被神經衰弱、食慾不振、煩躁、頭痛、皮膚乾燥等症狀困擾。
· 佈列克曼認為，自然氣候(a)，社會經濟(b)、心理狀況(c)、食物營養(d)，藥物毒理(e)五個方塊對人體的負面影響，共同決定了人的健康狀況。如果這五方面的負面影響都比較嚴重，人就會患病。如果這些影響有損健康但還未致疾病，就屬於搖擺的第三狀態
患上了第三狀態該怎麼辦？佈列克曼為此建立了一整套「健康學」體系，給出的主要方法是吃草藥，因為他相信草藥的適應元能讓身體自然康復。
· 佈列克曼《健康學》封面，初版於1980年
可惜，在現代醫學中並沒有適應元和第三狀態的位置。2013年美國FDA還曾警告某企業不得利用「適應元」這個偽科學概念進行虛假宣傳。
不過，「第三狀態」和「健康學」仍然在遍佈蘇聯的療養院體系中找到了用武之地，並隨後進入中國療養院系統，孕育出了中國式「亞健康」學說。
沒有療養院就沒有亞健康
近代療養院誕生於19世紀，本是用來消極治療肺結核等疾病。由於缺乏有效抗結核藥物，人們對肺結核一直束手無策。一些醫生認為，如果在風景優美怡人之地休養，肺結核或許能自然痊癒。在這股潮流下，各種各樣的療養院在歐美俄等國遍地開花。
· 19世紀末的法國Lay Saint Christophe療養院，現已廢棄
· 動畫電影《起風了》中，女主角因患肺結核而入住的療養院
直到1943年，沙茨發現了肺結核的剋星鏈黴素，人們才認識到，在療養院的花下嗽血等死沒有用，抗生素才能治肺結核，於是，歐美的療養院紛紛凋落。不過，這些療養院卻在蘇聯東歐國家神奇的保留了下來，繼續為幹部工農兵提供休養功能。
· 烏克蘭敖德薩療養院的高頻電療
因為，在蘇東計劃經濟體制下，不僅勞動要服從計劃，休假也要聽指揮。早在1920年代起，療養院便作為蘇聯人民集體履行醫療休養的營地，成為國家強制休假體系的一部分，不受供需關係調節。
根據列寧「不會休息的人就不會工作」的指導精神，在蘇聯早期療養院裡，療養者如同軍訓一樣，要嚴格執行療養計劃，連日光浴時間都經過精確規定，不許喝酒、跳舞和吵鬧。
· 度假者在格魯吉亞茨卡爾圖博療養院的溫泉中鍛鍊
然而，既然抗生素才能解決肺結核，為什麼療養院這樣龐大冗餘的機構網絡還有必要繼續存在？療養院真的有醫療功效嗎？療養院的慣常說法，中國人應該都很眼熟：通過修養身心，可以調養體質、預防疾病。
這套理論與佈列克曼的「健康學」和「第三狀態」學說天然相近，就連佈列克曼本人也在自己著作中說，自己研究健康學的目的是沒病防病。於是，許多蘇聯療養院引入了佈列克曼的學說，聲稱自己提供的草藥、沐浴等療法能為來訪者治療第三狀態。
· 至今，烏里揚諾夫斯克、奧寥爾等地的療養院等仍提供佈列克曼體系的「健康學」草藥療養
中國解放後，也建立了不少社會主義療養院。因為經濟水平限制，只有部分幹部和先進分子、勞動模範有機會享受療養院裡雞蛋配牛奶的生活。
令康有為讚歎「青山碧海，中國第一」的青島，擁有超過31所療養院，是北方療養院最密集的城市之一。青島也因此誕生了療養院理論大師王育學。
· 百度地圖收錄的部分青島療養院
1986年，中醫出身的王育學創立了中國首份公開發行的療養院雜誌《康復與療養》，並舉辦療養院培訓班，主要議題之一即是如何界定領導幹部、勞動模範、先進人物在療養院時的健康療養範圍。
在這些探索過程中，王育學不僅找到了佈列克曼這位蘇聯老中醫為自己背書，還將蘇聯學者的療養院智慧發揚光大，提出了「亞健康」的概念：「亞健康就是既不健康又沒有疾病的狀態，它是二者之間的中間狀態，又是一個動態過程。」
· 在專著《亞健康：21世紀健康新概念》中，王育學把老子、司馬遷、道教、混沌科學與黑格爾的智慧集於大成，發現了「亞健康」
不過，中國療養院學家雖然很早就有了類似「亞健康」的想法，但這類理念一直侷限在療養行業的小圈子裡，不為消費大眾所熟悉。
直到1996年，中國保健品市場面臨巨大的信任和監管危機，急需一個營銷新概念來力挽狂瀾。這一年，「亞健康」概念才挺身而出，攻入大眾生活。
亞健康拯救保健品
1996年是中國保健品行業的大災年。上一年秋天，衛生部對全國200多種口服液進行抽查，不合格率竟達70％，大批保健品廠家倒閉。這年春天，國務院、衛生部、國家藥監局出臺規定，暫停新保健藥品的審批，取消省級藥監局的保健藥品審批權。
消費者信任的流失，和衛生監管的驟然變嚴，讓保健品行業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嚴峻形勢之下，同在青島的海爾藥業找到了王育學的「亞健康」理論寶藏。
與王育學合作，海爾藥業研製了中藥保健品「採力合劑」，主打「調養亞健康」。通過與媒體和各地衛生藥部門的聯動，搞有獎問卷、開研討會、發廣告，「亞健康」概念一下席捲中國。
· 海爾藥業與全國性媒體合作的「海爾藥業杯全國亞健康狀態有獎普查」問卷中，100多個亞健康問題可以囊括人生中遭遇的所有不舒服
「亞健康」這把保健營銷屠龍刀一經問世，最為激動雀躍的是中醫藥保健品行業。
過去，中醫藥保健品喜歡主打「腎虛」、「脾虛」等虛證的調養。然而，「腎虛」之類的說法畢竟老舊，且暗示性無能，對年輕人不友好。如果推銷人員直接對男青年說「你腎虛」，很可能會挨拳頭。
· 「腎虛」補品廣告
這時，採用一個能囊括「腎虛」等虛證的新潮概念，就極有必要，而亞健康正是最合適的名詞，其發明者王育學就曾敏銳的指出，亞健康的虛弱狀態或可對應中醫的種種虛證。
潮流之下，中醫界推出了《亞健康中醫臨床指南》，並專門突顯了亞健康與「腎虛」等虛證的對應關係。
· 《亞健康中醫臨床指南》封面
· 《亞健康中醫臨床指南》收錄的八大中醫證候中，「腎虛」等虛證佔了大多數
在不懈的保健營銷轟炸下，亞健康變成了中國無人不知的說法。看著中醫保健品披著亞健康戰袍征戰四方時，洋保健品也坐不住了。主打維生素片等保健品的善存，開始用「挑戰亞健康」，為自己的廣告定位。
· 善存產品廣告
不僅是中國人，連中國的豬都可以亞健康。有獸醫學研究稱：
經調查顯示，目前在人類中，有70%以上的人處於亞健康狀態。而在豬群中，有80%的豬處於亞健康。長期處於營養不良、環境惡劣、周圍疾病困擾等外環境下的豬，較容易被亞健康所困擾。我國養殖密度大，疾病多，「洋豬中用」帶來的對國內環境的不適應，造成我國的豬群，大部分處於「疾病易感期」、「病態潛伏期」、「病態初顯期」，即所謂的「亞健康」狀態。
亞健康的真實需求
與中醫藥和保健品行業的敞開懷抱相比，現代醫學對亞健康始終是一副冷冰冰的態度。國際醫學領域完全沒有亞健康的醫學概念，中國西醫對亞健康也毫不熱心。
是不是因為現代醫學對亞健康束手無策？其實，現代醫學對健康與病痛之間的各種臨界狀態並不陌生，如血壓偏高但尚未構成高血壓，促甲狀腺激素偏高但尚未構成甲狀腺疾病等。
不過，現代醫學承認的這些邊緣狀態，都有精確的生理指標；它們要麼有對症治療、對症預防的具體方案，要麼根本不需要治療。比如，如果血壓偏高，就應該控制熱量和鹽份等攝入。如果促甲狀腺激素偏高，就應該遵循醫囑定期檢查甲狀腺是否有異常。
· 血常規等醫院檢查報告中會標出各個指標的參考範圍，但指標偏高不一定意味著需要專門治療
換句話說，並不存在包治一切臨界狀態的亞健康補品和神藥。
被各種保健營銷指認成「亞健康」的，還有另一種純屬沒病找病的情況：你並沒有任何醫學上的病痛或反常，僅僅是在若干體貌表現上和別人稍有不同。而在保健品鼓吹者的口中，這種不一樣就是不正常，不正常就需要「調養」「滋補」，才能迴歸「正軌」。
比如，比其他人怕冷，手腳涼，是犯寒證，不健康。喜歡涼，愛喝冷飲，是犯熱證，也不健康。做夢多不健康，出汗多不健康，常嘆氣不健康，偶爾遺精不健康，舌苔發白不健康……
這些在現代醫學看來完全正常、不用擔憂的現象，在保健營銷中都可以被歸入某種亞健康範疇，成為你「該喝口服液了」的理由。其實，沒必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