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紅樓難道別

單世聯

應當是1979年吧,我在20世紀50年代北京大學文學研究所編的《文學研究刊》第四期上,讀到錢鍾書譯的德國詩人海涅的《精印本〈堂吉訶德〉引言》一文。海涅說,他每五年讀一次《堂吉訶德》,每次都有不同印象。1988年夏,我以十篇論文完成了自己的“紅學研究”,當時也想每隔五年就重讀一遍《紅樓夢》並再寫一些文章。這個計劃就像其他許多計劃一樣,沒有付諸實施。上世紀90年代以後,我的讀寫範圍日益放開,所讀所思所寫早已遠離紅學。不過,就像海涅說的,在他的人生旅途中,每當他徘徊歧路的時候,那個瘦的騎士和胖的侍從總是跟在他的後面。在我後來的生活中,《紅樓夢》確也沒有完全消失過。翻讀之餘,又因各種因由寫了幾篇。正所謂“斬不斷,理還亂,是紅樓”。這也就是我說的“一入紅樓難道別”的意思。

閱讀《紅樓夢》沒有什麼困難。以我的經驗,無論何時何地,拿起它就可以讀;無論從哪一回開始,都可以讀下去。在無數中外文學名著中,如此容易閱讀的小說,幾乎沒有。然而,理解《紅樓夢》又是困難的。比如,閱讀《紅樓夢》為什麼沒有困難,這個問題就沒有透徹地討論過。從20世紀的80年代到今天,我反覆思考,也還理不清頭緒。嘉慶年間,犀脊山樵在其《紅樓夢補序》有云:“近日世人所膾炙於口者,莫如《紅樓夢》一書,其詞甚顯,而其旨甚微,誠為天地間最奇最妙之文。”“詞顯”,故易讀,“旨微”,則難解。這是否能夠說明我們的閱讀經驗呢?

2018年暑假,我準備重新改寫1995年在廣東旅遊出版社出版的《人與夢——〈紅樓夢〉的現代解釋》一書,本來只是想把後來寫的幾篇補充進去,但舊作重讀,覺得應該有比較大的修改和完善,故又投入兩個月的時間,重編章節,增補新篇,改寫舊稿。所引原文,也據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出版的《紅樓夢》校對過。現在的篇幅比初版增加了一倍,結構、觀點、材料和文字也有較大調整。是舊作也,非舊作也。本書的寫法,是以現代人文思想為視角,從歷史環境、創作心理、敘述方式、人物形象與紅學演變等方面,探索《紅樓夢》的文化內涵與文化效果。我的看法是,《紅樓夢》與中國文化的關係是雙重的,它一方面呈現了中國文化的各個方面並深入其細節,並表達了從倫理型文化(理性、家國、規範)向審美型文化(感性、個體、自由)轉換的朦朧期待。《紅樓夢》既呈現了富貴之家青春、生活與詩藝的美麗,又表達了青春、生命與詩藝在當時環境中的無奈、苦悶和絕望。

由於我還有其他的寫作任務在排隊,這次修訂重編還是倉促了些。但寫作過程是愉快的,在其中體會到法國詩人拉馬丁在《湖》中的詠歎:光陰呵,停止飛行!你呵,作美的良宵,也停住,莫像水一般直淌!這瞬息的妙味呵,讓我們仔細領略,領略這一生最好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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