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
昨晚我又梦到您了。还是像我第一次见您时那样,您把我的手放在您温暖又粗糙的手里,轻轻地握着,脸上洋溢着同样温暖的笑。和别人不一样,您笑的时候,脸上的皱纹就少好多。您的笑略带腼腆,总让我觉得您的内心其实还像个小姑娘。
梦里的您没说话,只是微笑着听我跟您讲各种好玩儿的事儿。在我的印象里,您其实一向很少说话。可别人说话,不管是公公的唠叨和抱怨,还是儿女讲工作上的事,又或是孙子孙女的撒娇调皮,您从来就是最好的聆听者。您只要开口,不是赞扬就是鼓励安慰。大家都觉得,不管什么难事烦心事在您这里好像都不算事。
听小满说,因为爷爷奶奶重男轻女,大姐的女儿惠惠小时候在家总是挨骂,就像前些日子电视里演的苏明玉似的。可不是每个女孩儿都能有苏明玉的幸运。惠惠既不是学霸,也没那么坚强。小姑娘经常哭着鼻子跑到您这儿来。您每次都给她拿好吃的,一边带着她做家务,一边夸她能干聪明。惠惠后来考上了大学,又考上了公务员,有了份稳定的好工作,成了个自信快乐的人。我刚和小满结婚那几年,见惠惠只要假期回老家,必定先直奔外婆家来看您,而且一待就是一整天,非要大姐催才肯回爷爷奶奶家。往往第二天一早又看见她出现在院子里,和大家有说有笑,忙这忙那了。我知道,那是她对您自然而然的依恋和爱。
不仅是自家的孩子,您对像我这样后来加入的奇葩也一样慈祥宽容。我从小长在城市,从未到过农村,又是独生子女。第一次和小满回家时,我就像个孩子(我的年纪和惠惠只差一岁),看什么都新鲜,但又什么都不会做。您连一点婆婆的架子都没有,更没有指使我做什么。
过年时,我凑热闹,和几个嫂子姐姐一起包春卷。您看到了,立刻说我真聪明,一学就会,还包的像模像样,让我好开心。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学着自己动手做事。后来学会了一些菜,平时做给小满和父母吃,回老家就做给公公和您吃。您更是夸我厉害,说我是“在外面能在家里也能”的好老婆,还说娶到我是您儿子小满的福气。
不瞒您说,从小到大,即使是我父母,也从来没夸过我。和您在一起的日子就像在冬天里晒太阳,温暖,安逸,还有一种柔软到鼻子发酸的感觉。
在我的记忆里,每次逢年过节回您家,干什么事情都是一大家子一起上,哥哥姐夫下地帮公公摘菜,挑担子。菜收回来也是男的干力气活,女的管清洗,下锅烹调。小孩子跑进跑出,大人有说有笑。而这份热闹的中心,永远都是您慈祥的微笑和鼓励的话语。
有时您也会说一些俏皮话。二哥有段时间工作很忙。大家后来聚到一起都问他在忙什么。他说单位里有些人事调整,同事互相拆台,他不得不用经常加班来表忠心,忙得连老家都没顾上回来。您在旁边听了却说:“你不回来是怕我又让你去挑大粪。没关系,你不回来我以后也给你存着,等你回来挑。”
一句话说得全屋子大笑。二哥也笑着问:“粪桶在哪里?等下我和小满一起去挑。让他也臭一下。”小满和二哥一顿互怼,我看二哥脸上的愁云一扫而光。
还有一次,大姐的儿子小成带着刚结婚不久的媳妇秋儿来看您。秋儿是个编辑,文化人,还有点小资,喜欢穿波西米亚风格的衣服。大家聊着天,您伸手摸了摸秋儿的裙子,担心地对小成说:“你也不知道心疼老婆。没钱外婆等下拿给你。现在日子好过了,怎么还能让自己老婆穿破衣裳呢?”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秋儿一把搂住您的脖子说:“外婆,你真可爱,我好爱你哟。”
从小形单影只的我只在和小满结婚以后才体会到了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的滋味。而那都是因为有您,我的好婆婆。
其实,您对孩子们从来没有什么要求,总是觉得对不住这个,又亏欠那个。
大姐当年因为弟弟妹妹多,不得不辍学早早嫁人。您一直觉得内疚。尽管公公有点重男轻女,可您从来不。家里有点好东西都会想着给大女儿留点。
对小满也一样。有一回,我缠着您讲讲过去的事。您告诉我,您刚生小满的时候还在动乱的年代。那时所有村民不管男女老少都要去公社劳动挣工分,而且都有时间要求。从早到晚,除了吃饭,要是半途跑出来不但会被扣工分,说不定还会被当成坏分子批判,即使是像您这样刚生完孩子的妈妈也不例外。所以您哪怕胸部胀痛,也不能回家喂奶。而那里,饿了半天的小满经常哭得喉咙都哑掉。说到这里,您没有抱怨任何人,反而说小满可怜,自己没用,没有更好的条件照顾好他。
对孩子,您从来不偏心哪个。您经常说,“你们都是好孩子。只要你们好,妈就开心了。”而您自己却一向要强的很。在我们相处的这些年,我从未听过您抱怨,也没听您叹过什么苦经。可我知道您年轻时过得并不容易。
小满说,村里很多女人除了搞公社大锅饭那阵子,一般没几个会下地和男人一样做田里的活。您是少数能把农活干得和男人一样好的女人。可家里的活儿您也没少干。小满的奶奶晚年不能走路了,您干完活还要照顾她。隔壁村子大,有时会有人下乡演出,唱戏。每逢这时,您就会用板车推上婆婆,带上小满,开开心心一起去看戏。
后来您腿不好了。我和二嫂出主意,拿东西,由二哥和小满轮流背着您和轮椅到镇上去看烟花。您不住地夸我们孝顺。其实我们只是从您以前推奶奶去看戏的事里获得的启发。在孝顺老人这事上,我们做的连您的百分之一都不如。
您对劳动的观念是朴素的。小满说自己小时候听到您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人不能懒,懒了骨头会长蛆”。就是因为您的身教和言传,才有了小满的勤奋和成就。
即使后来日子富裕了,您和公公还是闲不住。公公在地里种上了时令蔬菜。您负责踩着小三轮车每天把洗干净,捆好的菜拿去菜场卖。一直到八十岁,你们吃的都还是自己双手做出来的劳动成果。
子女给你们的钱,你们总是像打游击战一样偷偷给塞回去。您老说:“不急,我们做的动。不想给你们添负担。等以后做不动了,你们再来伺候。”搞得我和小满每次给你们钱,都得斗智斗勇甚至斗“狠”。我“欺负”你们不懂怎么寄钱,就说给你们的钱现在不拿,我们就经过邮局寄给你们,让你们退也退不了。只有这样耍赖,才能让您接受我们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意。
但常年的劳作还是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害。六年前,您的腿患上了严重风湿。求医问药都没什么用。小满用自学的针灸帮您恢复。可我们毕竟住得远,每年一到两次的针灸很难有明显效果,只能加上汤药减缓病情的发展。
可我们都疏忽了心理因素的重要。您是多么要强的一个人。不能像以前那样自食其力,甚至不能走路,这让您觉得自己成了家人的累赘。您渐渐变得更沉默了,对很多事情也不像以前那么在意了。只有偶尔我给您讲笑话时,还能看到您脸上熟悉的笑容。
唯一不变的是您对孩子的关心。有一次,小满给您扎针,不小心自己的手被床角碰破了。我赶紧拿药棉给他擦血。看上去正在昏睡的您猛然抬起头问小满:“你手弄破了?来,妈妈给你包。”您那一刻的反应完全不像一个长期卧床的残疾老人。
后来,您中了风,舌头僵硬,说话变得含糊不清,身体也彻底不能动了。您的精神状态才彻底垮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虽然有子女轮流照顾您的生活,可每次看到您日渐黯淡的眼神,我总能感觉到一个坚强女人内心的痛苦。我们这些作子女的,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在陪您的时候尽量开开心心的。因为我们知道,我们的笑容对您也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婆婆,您走了快四个月了。天堂的生活没有病痛,相信您一定得到了解脱。您放心,您最爱的孩子们都过得很好。小成的女儿猫咪又拿一等奖学金了。四姐的女儿小丽也快生孩子了。我和小满也一直很幸福。再过几年我们也应该可以退休了。公公的身体也还好。家里人都挺好。
您如果想我们了,就经常到梦里来看看我们。其实,我们也想您。
如果有来生,希望我们还能有幸当您的儿子儿媳。
儿媳小美
己亥年清明
(这是小美写给婆婆的祭文。我只把人名和称谓做了改动,免得引起歧义。只想让更多的人了解这样一位好母亲,好婆婆。世上的人本就多种多样,有好有坏。不是所有的婆婆都凶神恶煞蛮不讲理的。遇到好人时,希望大家能学会珍惜和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