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站“後浪”的撈金困局:為愛發電沒飯吃,將愛變現沒尊嚴

UP主們的熱情和創造力,用戶的播放、轉發、彈幕,共同造就了平臺的活力,同時也轉化成工業體系裡標準化的商業數據

B站“後浪”的撈金困局:為愛發電沒飯吃,將愛變現沒尊嚴


文 | 《財經》實習記者 張梓清 《財經》記者 劉以秦

編輯 | 謝麗容


復旦大學畢業的“伍糰子”被閨蜜的收入震撼到了。她的閨蜜是一名B站全職時尚博主,用一年的收入在重慶全款買了兩套七十平米的房子。


到了去年聖誕節,伍糰子決定放棄互聯網公司內容營銷的工作,成為B站一名全職UP主。半年後,她積累了近9萬粉絲,陸續接到商業推廣邀請,收入穩定,但還沒到閨蜜級“震撼”的程度。她需要儘快找到一個與眾不同的“差異點”,讓大家記住她。


視頻平臺B站(嗶哩嗶哩bilibili)成立已經11週年,為內容創作者們提供了新的造夢平臺,在B站他們被稱為“UP主”,在更大範圍的人群中,他們被統稱為“網紅”。B站與微博、抖音、快手、小紅書等平臺的興起,共同造就了“網紅經濟”,長得好看,會打遊戲,幽默好笑,甚至只是簡單的分享日常生活,在這些平臺上都能被喜歡、關注,財富隨之而來。


越來越多的人湧入這個“遍地是錢”的夢裡,2018年,B站的月均活躍UP主數量約為57萬。兩年後,這個數字已經翻了三倍,飛速增長到了190萬。調查機構Morning Consult數據顯示,年輕人們開始將視頻博主或者網紅當作理想職業。接受該調查的13歲—38歲群體中,有54%的人想成為網紅,86%的人願意在自己的賬號上發佈廣告。


職業生命週期的問題開始被頻繁的提起。美妝領域是第一批網紅誕生地,大多數美妝博主只有1-2年的週期,能夠堅持3-4年很罕見。新人不斷湧入,他們面臨著淘汰出局的命運。


B站已經擁有2億註冊用戶,每天有超過5000萬人打開B站,這個數字還在不斷增長。


流量帶來商業利益,廣告主也將目光投向了這片“年輕的沃土”。“很難找到一個新銳品牌,是沒有在B站做過推廣的。”一位服裝品牌市場負責人告訴《財經》記者。


B站UP主的身價也水漲船高,目前最貴的植入推廣報價是93萬一條,甚至超過了一些明星的推廣費用。


MCN機構(網紅經紀公司)也看中了B站的商業機會。為處於不同生命週期的UP主提供資源和服務,加速實現商業變現,已經成為一種成熟的合作模式。


接受《財經》記者採訪的很多B站UP主都提到,最初發布視頻是希望分享自己的生活與靈感。但很快,他們需要在興趣、流量和變現之間找到平衡點,在B站、觀眾、廣告主與MCN機構之間儘快摸清自己的位置,否則就可能面臨著被數據“優化”的命運。


B站流量至今仍是玄學

今年5月,B站UP主“野食小哥”發佈了一條新視頻,播放量超過了400萬,是平時的5倍,給他帶來了4萬多新關注。


這條視頻中,他還原了方便麵的製作過程,用了將近一週的時間購買材料,做前期的測試和準備。為了視頻中一個不到1分鐘的蔬菜烘乾鏡頭,他用吹風機對著蔬菜吹了5個小時。


對野食小哥本人來說,這是一條久違的爆款視頻。從2018年獲得B站“百大”後,他在B站一直不溫不火,視頻的播放量一直在70萬左右,粉絲數量至今也未突破200萬。B站每年會通過創作力,影響力,口碑力三個維度,選出年度最出色的100位UP主,這是UP主們衡量自己是不是大咖的重要標準。


2019年,野食小哥沒有接到B站百大UP主頒獎的邀請,團隊的人調侃他“涼了”。經歷了巔峰後迴歸了平淡,這是大部分UP主們的歸宿。


野食小哥是2016年開始在B站上傳視頻的。為了拍視頻,他幾乎跑遍的全中國,山谷、雪地、農家小院、海島,都出現在他視頻裡,有一次他去舟山嵊泗島拍視頻,因為下雨船開不了,滯留在島上,找不到地方睡覺。


野食小哥的風格是很少在視頻裡說話,偶爾出聲,彈幕裡馬上就會有人評論“今天的話有點多”。這種獨樹一幟的風格也給他帶來了一個新的外號“啞巴小哥”。鏡頭裡,“啞巴小哥”是人設,一開口,人設就被破壞了。遇到需要語言表達的部分,他就用肢體語言、剪輯手法來配合。“有點電影的感覺,能看懂的人會會心一笑。”


瓶頸是在2018年下半年出現的,當時,他明顯感覺製造爆款更難了,生活區的內容比以前多了,觀眾的口味也在發生變化。"短平快的美食內容變多了。"野食小哥對《財經》記者表示。


UP主難出爆款的背後,是B站上不斷加劇的內容競爭。

2018年3月28日,B站赴美上市。當時的投資者們似乎還沒能理解這個小眾視頻平臺的價值。發行股價9.8美元,上市首日破發,盤中跌幅一度達到15.7%。當時,遊戲收入佔B站總收入的80%以上,B站還是一家遊戲公司。


但是B站從未停止豐富內容生態的腳步。2018年4月,B站上生活、影視等非二次元視頻的內容已經佔到總內容的50%以上。B站開始擺脫“二次元”的內容屬性,個性鮮明的UP主成為B站內容生產的主力,良好的社區氛圍幫助UP主們迅速聚集起了一批高粘性的粉絲群體。


在近期的一條視頻中,野食小哥沒有迎來自己所期待的爆款。他嘗試了《盜夢空間》的拍攝手法,希望能夠帶給粉絲一些新鮮感。最終,這條視頻的播放量是49萬,只有方便麵視頻的十分之一,甚至還不及日常的平均水平。


“花了很多心思,評論和彈幕的口碑也很好,但播放量不好。”他只能歸咎於運氣。


UP主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對“好內容”的嗅覺不再靈敏,在“流量玄學”的背後,是平臺、MCN、觀眾們共同構建的數據邏輯。


數據如何變現?

野食小哥還記得自己剛剛發出第一條視頻的時候,每隔幾分鐘就會解鎖手機,打開B站的創作者中心,查看自己的視頻又增加了多少播放量、彈幕的情況怎麼樣,這種習慣一直延續到了現在。


在B站,用戶的關注、喜愛,都被量化為一個個數據,像商品的價籤一樣,展示在UP主的主頁上。主動找上門的,除了廣告主這樣的“買家”,還有MCN這樣的“投資者”。


MCN(Multi-Channel Network)是近年來伴隨網紅經濟興起的一種商業運作機構。MCN上游對接UP主等內容創作者,下游對接商業資源,在內容創作、流量推廣、商業化變現等方面為簽約網紅或UP主提供扶植。


另一個UP主“元氣八眉菌”的故事顯得有點意思。過去一年裡,不少MCN機構向他提出簽約邀請,數量多到另他困擾,其他他在B站的關注數是19萬,與粉絲數量最多的UP主相差50倍左右。這種內容不錯,粉絲量還在上升期的UP主比較受MCN機構歡迎,簽約成本低,但有希望被捧出來。


元氣八眉菌說,在他還只有幾千關注量時,就有廣告主陸續找到他,希望他在視頻中做植入推廣,他沒有接受,“前期還是希望用內容與觀眾建立聯繫。”


MCN機構和他聊得最多的話題就是變現,花花綠綠的PPT都是在說一件事,怎麼幫助他對接商業資源。但他更看重MCN怎麼幫助他把視頻做得更好。


UP主們與MCN機構之間的分歧不是新鮮事,不少UP主甚至將此當做視頻素材,觀眾們大多會心疼UP主,覺得他們在被資本壓迫。


“分歧是因為信息差。”快美MCN的CEO陸昊告訴《財經》記者。UP主更看重自己內容創作者的身份,但“你也要按照廣告、品牌宣傳的邏輯來做事,這是一份職業,不是玩票。”


將UP主作為一份職業,意味著UP主需要具備長期的內容輸出能力和商業價值。陸昊認為,“MCN最大的價值就是讓UP主的內容能夠持續的被觀眾所喜歡”,觀眾喜愛度的最直觀表現就是數據。


數據正在加速定義著每一個行業,即使是以人為核心的內容行業。用戶的每一次點擊、觀看時長、投幣、點贊都在不停餵養著推薦算法,決定著數以億計的視頻會被輸送到哪些用戶的B站首頁。平臺的算法在不斷進化,而無法適應這種進化的內容,會越來越少的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之中。


“數據,是MCN的基礎能力。”陸昊說。從UP主加入MCN的第一天,就會被分類,納入不同的培訓體系。從瞭解平臺規則,到與觀眾互動,到接洽商務再到投放曝光,在UP主生命週期的每一個階段,MCN都會提供不同的服務,用數據幫助他們更精準的找選題、做內容。


這已經成為一套工業化體系——MCN負責把每個服務環節做到標準化,UP主在流水線上不斷進行各項數據的調參、優化,直到他們可以開始為觀眾輸出價值,再到後來,可以高效率的輸出價值。


在品牌商的眼裡,數據可以直接兌換為金錢。一位在B站上投放廣告的品牌商告訴《財經》記者:“接觸B站久了,對UP主的廣告價格會有預判。一般一個關注量的價格是1毛多,平均播放量、粘性高的UP主,價格可能會稍微高一些。”


“看得見的手”也在發揮著作用。有資深B站用戶告訴《財經》記者,自己的主頁上出現了許多自己從未關注過的內容,以創作推廣內容和B站自制或購買過版權的影視綜藝為主。據接近UP主人士透露,B站的推廣費已經達到了6萬元。

資本也在為內容的曝光增加著權數,決定著哪些內容更容易被用戶看到。


2019年以來,B站接連購買了《哈利波特》、《指環王》、《流浪地球》、《名偵探柯南》等影視動漫作品的版權。今年8月底,B站以5.13億港元戰略投資歡喜傳媒,將圍繞影視劇播出、影視IP衍生開發進行合作。外界認為這是B站再度嘗試破圈,補充PUGC(專業用戶生產內容)內容版圖的又一次嘗試。


在日益複雜的內容生態和算法推薦機制中,好內容已經不再是搶奪著觀眾的注意力的唯一砝碼。對於全職UP主來說,數據表現直接與收入掛鉤,他們中的許多人無法承受注意力流失的代價。為了生存,UP主需要不斷提速,對抗“遺忘”。


只有“恰飯”一條路嗎?

野食小哥經常覺得自己“電放完了”,這時候只能硬著頭皮發視頻。“我要生存、生活,想要長遠發展就需要一直更新”,另一方面,他依舊希望自己能夠保證一定的視頻質量,“不想辜負粉絲的期待”。


他依舊保持著每週至少1次的更新頻率,這已經是他能夠在內容和效率上取得的最佳平衡。擁有自己的工作室後,在B站上發佈內容不再僅與個人興趣有關,面對生活的壓力、公司的經營、和粉絲的關注,這早就成為了“停不下來”的事業。


他不敢停下來,也沒法停下來。


“恰飯”在B站是一個繞不開的話題,這個方言詞彙的流行有一種糾結的意味,UP主們藉此表達為了生計,不得不在內容中植入推廣。


在美國視頻平臺YouTube上,視頻博主們可以自由選擇是否在視頻中添加貼片廣告,依據廣告的完播率等數據指標,他們可以獲得相應的收益分成,每千次的播放量有1美元左右的收入。


2018年,B站也推出了UP主激勵計劃,與Youtube不同,B站將直接為達到數據要求的UP主提供激勵收益,相應每千次播放量能帶來1-4元左右的收入。


有UP主向告訴《財經》記者,推廣費用比從B站直接獲得的收入要高很多。


大多數UP主的收入來源由四部分構成,包括B站官方激勵計劃、充電計劃、廣告收入和直播收入,其中廣告收入是UP主收入構成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也是目前爭議最大的一部分。


全職美妝博主UP主“熊吱吱”在微博上擁有170多萬粉絲。她時不時會在微博中發佈一些產品的推廣,作為全職博主,廣告是她最重要的收入來源,微博粉絲也對此早已習以為常。


有一次,應粉絲要求,她在B站的視頻中打出了產品名稱,後來有人在彈幕裡有人說她“恰爛錢”。熊吱吱十分不解,自己根本沒有在這條視頻中接任何推廣,“再說,海藍之謎的產品也不能說是“恰爛錢”吧”,她感受到了B站觀眾對恰飯的牴觸。


“恰爛錢”、“暗廣”,是B站觀眾普遍反感的兩種恰飯形式。前者指的是UP主在明知產品質量不過關的情況下,依舊將產品推薦給粉絲。後者則指代UP主刻意不在視頻中標註推廣信息。


對“恰飯”兩個字感到牴觸的,不僅僅是粉絲,UP主們也想在內容和變現的夾縫間謀求一份“體面”。


伍糰子很反感“顧左右而言其他”的恰飯方式,在廣告植入時,她會盡量割離廣告和視頻中的原創內容,把廣告放在視頻的最後,這樣可以獲得更好的完播率,感覺“純粹一點”。她向《財經》記者強調多次,希望B站能提供更多的變現渠道,而不是隻能往視頻裡“硬塞廣告”。


也有一些觀眾並不反感UP主恰飯,一位B站資深用戶說,“正常正規正經的恰飯,尤其是融入視頻內容的恰飯甚至可以樂呵一下。”


外界普遍猜測品牌商會為“暗廣”支付更高的價格,《財經》記者從UP主處瞭解到,“明廣”和“暗廣”並沒有明顯的價格差異。UP主不在視頻中標註推廣信息,有時是出於流量和人設方面的考慮,他們更希望讓粉絲相信,自己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真情實感地在為粉絲推薦好的產品。


社區優先?

多位UP主都對《財經》記者表示,B站上的觀眾很特殊,他們製作一條視頻需要花費比其他平臺博主們更多的精力,觀眾發出的彈幕、留言和私信,也催生出了許多隻有UP主和粉絲才懂得“梗”。


野食小哥說,B站與其他平臺之間最大的區別,就是UP主與粉絲之間建立起的情感連接。如今的B站,數據成為衡量情感的指標,為了謀求生計,UP主只能想方設法地將這份情感連接變現。


UP主們的糾結,也是B站的糾結。B站自2015年起,每年營收增速都在70%以上,但一直未能盈利。今年2季度,B站營收26.18億元人民幣,同比增長70.2%,虧損5.7億元,同比擴大81.2%。遊戲收入一直是B站最大的收入,相比2018年,遊戲收入佔比已經下降近20%。B站嘗試在廣告、電商、直播等方面實現更加多元化的營收結構。


2020年7月,B站上線“花火”廣告商單平臺,幫助撮合廣告主和UP主進行交易。B站會向品牌客戶收取5%的信息服務費,但不會向UP主收費。“從媒介的角度來看,報價和效果不成正比,B站目前的轉化效果不好衡量。”一位廣告代理商告訴《財經》記者。


不同於抖音等短視頻平臺,直接鏈接電商平臺,大多數B站上廣告轉化率的衡量只能夠通過對比商品銷量、查看返利鏈接或報暗號等方式來追蹤廣告效果。也有品牌商反映,雖然B站的投放計算不了ROI(投資回報率),但是關注量水分相比小紅書、抖音等平臺更少,“我們手裡有投放預算,B站現在勢頭這麼好,肯定要投的。”


B站商業化的基礎是用戶規模的增長。從小眾到大眾,B站一直在試圖“破圈”。今年,B站在內容破圈的嘗試中拿到了不錯的成績,B站公佈的數據顯示,《後浪》、《入海》、《喜相逢》三部曲在全網的總曝光達到53.7億次,B站在14-35歲網民中的品牌認知度也提升至60%。


與內容破圈同步進行的,還有用戶的破圈。


B站今年2季度財報顯示,生活區的內容已經成為B站播放量最高的內容,月均活躍用戶達到1.72億。在財報發佈後的電話會議中,B站董事長陳睿在電話會議中說:“B站是內容吸引用戶,社區留住用戶,所以B站用戶增長的發動機是內容出圈。”


B站會議室的牆上貼著公司的價值觀海報,第一條就是“社區優先”。伴隨著用戶的增長,維護社區調性和用戶體驗成為B站必須面對的問題。


Vivi使用B站已有5年多,他覺得B站的氛圍在發生著變化。有一次,有一個觀眾一直在催遊戲UP主開攝像頭,卻連UP主最經典的視頻都沒有看過。Vivi知道遊戲攻略類的視頻需要花費很多的時間和經歷去錄製和剪輯,彈幕裡卻一直在刷一些不相關的內容,他為UP主感到難過。


B站一直都在尋求內容上的破圈和用戶增長,如何維護好老用戶的留存,讓新老用戶在B站上和諧共存,是B站,作為一個最初的文化社區需要去考慮的問題。


B站財報顯示,今年2季度,活躍用戶數量增速在放緩,付費用戶比1季度減少50萬,用戶月均使用時長比1季度也略有下滑。受疫情影響,今年1季度B站的各項數據都有大幅度增長,如何留住這些用戶,平衡內容的豐富度與商業價值,是B站必須面對的問題。


Vivi現在還能回想起自己去參加BML(B站線下活動)的那天,他喜歡的一些遊戲UP主表演了一個節目叫《真正的粉絲》。他記得UP主“中國BOY”舉著雙手站在舞臺中間,所有的聚光燈都點亮了。


他當時想,“真好啊,大家都會有發光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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