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告非
我写公众号已经有一阵子了。有一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有一个人加了我。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知道你，对你的印象很深刻。我看了你很多文章，许多观点我都很赞成。现在我特为来告诉你，我遇到这样的一桩事情，你是否可以为我写一篇稿子，或者将我给你的资料整理发表。你知道的，我急切地需要你的帮助。
作为一个敢讲话的写作者，每天都有很多人私聊我，问我，能不能帮他们披露一些丑恶的东西。坦率地说，在了解了他们的遭遇之后，我很少为他们说话。倒不是因为我害怕被跨省，而是，他们的遭遇虽然对他们本人来说无比痛切，甚至动摇了他们对社会对人生的最初的信仰，但在旁人看来却平淡无奇，没有必要投入哪怕短短五分钟时间的关注。
这就好比，如果在一群健康人当中发现一名病人，这时病人周围的健康人，都会对他伸出援手，这是一个充满爱的故事。
但如果一部恐怖片、灾难片呢？一个健康人发现除了自己之外，所有人全都是病人的话，他会怎么办？
他最大可能性是不管其他人，自己仓皇逃走。
是的，在这个贪官天文数字动辄几十亿，冒名顶替一查查出几百上千人，屁兔屁暴雷上万人的时代，公众对于一般的悲惨故事早已麻木、无动于衷了。
像我前面所说的陌生人讲述的平淡故事，即便我为他们发表，最后结果也只会有很少的人读过，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缪小朋友为什么获得关注？其实跟她坠楼关系不大，因为疫情以来，全国已有60多名孩子自杀。引起关注了吗？并没有。就在缪小朋友坠楼事件大热之后的一周，其他地方也传出了因作文被老师责骂后坠楼的事情。但这件事情有几个人知道呢？极少极少。
如果不是因为“正能量”的缘故，缪小朋友的死，也会同样被迅速淹没，在历史的大河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水花也溅不起一朵。
只剩下她悲伤的父母，有苦无处诉。
去年，白衣男子于海龙反杀纹身男“龙哥”的事件，迅速在网上发酵。
可是，在龙哥反杀事件之前，全国历史上发生过的涉及正当防卫的案件，只有大约5%能被认定为正当，其余都是“防卫过当”。许多受害者因重伤或杀死加害者，而遭受牢狱之灾。
但此事件则不同，昆山警方迅速做出回应，认定“龙哥”之死系于海龙在最初的三秒内的五下反击所造成。后面的追赶和劈砍，全部没有砍中，于是于海龙正当防卫成立。
于海龙反杀龙哥事件为何迅速被关注？并不是于海龙刀法真的高明，其实在那模模糊糊的监视镜头下，后面几刀劈砍，到底有没有砍中龙哥，大家都分辨不清。
无非是“龙哥”平时拍下了牛逼哄哄的视频，与事后奄奄一息的状况形成极大的反差，于是公众迅速热炒，形成相当强大的议论风暴。
回到我自己：我活了不长不短的40多年，当然也遇到过很离奇、很冤枉的事。但我从来没有为自己写过这些事。不是因为我不想找补，而是找补不了。
我遇到过没接到传票就开庭，并判我败诉，而且一直到执行阶段才通知我的案件。至今判决书仍然只存在于法院，我自己都没拿到过手。这样的事情是不是流程上的瑕疵极大、极有可能翻盘？
但我自己都放弃了。
因为我深深地知道，没有人会关心一个普通小市民一万五千块钱的一个小小的案子。我更没有去找相关方面，因为我一秒就可以估算出来，为了这么一个小案子，我要投入很多个价值一万五千块的时间，直到拖无可拖，直到筋疲力尽，也不见得能为自己找补回来。
对，我的意思很明确了：在这个说你正当防卫你就正当防卫，说你败诉你就败诉的地方，公道是奢侈品。
如果你想要从强加给你坑里跳出来，你需要计算的不仅仅是你要付出多少成本，还要把你能引发多少舆论关注计算进去。因为今天，议论的热度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你的事能否被认真对待。
如果你的事件缺乏相当的特异性和稀缺性，我劝你还是认栽。不要把接下来的人生浪费在无望的可能性上面。不能因为吃个小亏，再掉个大坑。
但是，不对啊，怎么从头到尾就没有人关心正义呢？怎么只有现实的苟且，没有起码的追求了呢？告非，你不是一向最标榜自己的吗？别人不关心也就罢了，你们这些把“正义”挂在嘴边的写作者，怎么也在现实面前低头了呢？
你们这帮骗子！
是的。我一向标榜正义，追求正义。
但这恰恰是因为，正义是昂贵的，一般人拥有不起。如果今天的社会人人都拥有了它，那我早就高高兴兴地改写情感话题或者科普知识去了。
正是因为它的稀缺，我才一路的追寻。
我多年的呐喊，我现在的使命，才有了一点价值。
所以，我想向信任我，却被我辜负的人们道歉。道义上，我应该为你们挺身而出，但我的能力太小。我是萤火虫，注定不可能成为路灯。纵使把我燃烧掉，也不过瞬间的光芒，等我烧完，周围依然是一片漆黑，无济于事。
所以，我想说说我对苟晶的看法：虽然很多人指责她用了夸大的手段，但我还是要支持她。因为我明白，如果她要让当年犯下错误的邱老师获得应有的惩罚，这几乎是她唯一的办法。
如果她不这么做，会怎样？
如果有一个女孩，第一年高考，考了个中专成绩，她不想上，然后他班主任知道了这件事，就让自己女儿上了，你会觉得这个班主任十恶不赦吗？
你不会。
第二年，在班主任的帮忙下，这女孩以应届生的身份参加了高考，又考了个中专。这次，她认命去上了，并且平平淡淡念到了毕业。然后，平平淡淡地上了班，经过一路坎坷，有不顺利，也有顺利，最后在电商行业站住了脚跟，当上了大主管。你会觉得她很惨，惨到你必须关注她，为她加油，为她传播吗？
你不会。
这时如果她告诉大家说：我第一次高考的成绩和学籍，竟然被我班主任拿去让自己女儿顶替了。会怎样？
什么也不会发生。
没有人会帮助她。
因为在我们周围，遭遇过这样的事情的人，没有十万，也有五万。比她更惨的人，没有一万，也有五千。大家凭什么关注你？他们为什么不能关注陈春秀？
陈春秀至今还活得跌跌撞撞的，论收入，电商主管也是头部的。看气色，苟晶都比陈春秀好得多。
所以，苟晶想要让邱老师付出代价，绝对不能如实描述自己的故事。
所以，
她夸大了，让人误以为她原先的成绩足以上个一本重点；
她撒谎了，她让大家以为她填过志愿，是被动顶替；
她污蔑了，说自己上过的中专是“野鸡大学”；
她也编造了，让人以为她从未毕业，找不到好工作是因为只有高中学历。
我承认，她不老实。
但她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她为自己报了仇，班主任和他女儿，将会付出代价。
我想强调的是，如果复仇对她是极为重要的追求，值得把自己整个人暴露在众目睽睽下，以至于可能后半生都活在旁人的指指戳戳中，那她这样做，是唯一可能达成目标的方案。
当然，采用这样的手段，在未来日子里，苟晶也会付出自己的代价。这是应该的，也是必须的。无人可以使用力量却不付出代价。
很多人说，如果人人都像苟晶那样，那这个国家将会陷入混乱。
呵呵，这个国家现在就很平稳吗？如果有一天它会陷入混乱，负更大责任的，是苟晶，还是一手遮天的班主任？是那些天文数字的贪官，还是判案子不送传票，也不寄判决书的法院？
班主任能对苟晶干这样的事，就有可能帮有权有势的家庭，顶替掉贫穷又善良人家的孩子。
培根曾说：一个坏人只是污染了水流，但一个不公正的判决，污染的是水源。
很多人说，如果人人都像苟晶那样，那这个社会会陷入互不信任。
呵呵，这个社会现在大家就很互信吗？你去买菜，担心过农药残留吧？你去吃饭，担心过地沟油吧？熟人借你钱，你担心不担心他凭实力借的钱会不还给你？为什么每家每户都装了保险门，摄像头？你敢对朋友、同事、老板、亲戚完全敞开心扉吗？
孩子刚出生，你担心打了假疫苗；上了幼儿园，你担心遇到红黄蓝；到了小学，你一定要避开袁某美；孩子放了假，你要提防闺蜜把她带给王振华，等到高考前，你一定要看清班主任是不是邱老师！
一个信仰缺失的社会，有信任吗？
苟晶有没有欺骗全国人民？有。但从更高角度来说，她只是借助大众的偏信，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她掘开大堤，洪水淹没了城池。但她只是大自然的搬运工，水不是她生产的。
她没有叫你们去帮她，她也没有求你们为她呼喊，你们在为谁伸出援手？其实还不是为了不再产生下一个苟晶，避免自己也受害吗？现在的结果，不是已经达到了吗？
求仁得仁，有何怨哉？
是的。我想说，苟晶所作所为，确实很像那位蓬比杜夫人。她讲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但是，与其让我去批评苟晶，还不如让我告诉大家：更应受到指责的，是筑坝蓄水，让愤怒的洪水犹如达摩克里斯之剑那样高悬在地平线以上的人。
以及那些麻木不仁，眼睁睁看着他人的苦难却无动于衷，默默转过身去的国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