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故事:亚洲男孩

睡前故事:亚洲男孩

“够了”,我妈给萨迪安乐死之后说道:“我的养猫时代到此为止”。

在他们刚过六十岁,或者按照我妈的说法,“莱西年代”末尾的时候,有人送了我爸妈两只柯利犬,名叫“拉斯托斯”和“伯爵夫人”。我们那时住在纽约州郊区,两只狗可以自由地跑进森林里。他们在草地上打盹,站在没过它们膝盖的溪水中,扮演着他们自己的狗粮广告中的主角。根据我爸的说法,谁都能看出来他们在恋爱。

一个晚上,伯爵夫人躺在车库的毯子上,生了一窝光溜溜的土豆大小的小狗崽,其中一个看上去已经死了。我妈就像黑森林里吃小孩的女巫一样,把他放进砂锅,接着塞进烤箱。

“切,别大惊小怪的”,她说:“我只设到了200度。”

“我不是要烧烤,这只是为了维持他的体温”。

病恹恹小狗在烤箱温度中苏醒,目睹这一切的我们,开始深信我妈有让生物死而复生的本领。

由于承受不了身为狗父的责任,拉斯托斯跑路了。我们把小狗崽送了人,搬到了南方。那里潮湿闷热的空气不适合柯利犬,伯爵夫人曾经漂亮的毛看上去像一块破旧毛毯。岁月让她开始一瘸一拐地走在房子里,放着令人窒息的臭屁。终于,身上生虫的她倒在了我家旁边的小沟里。我们重新评估了我妈的治愈术,动物王国并不在她的掌控之中。显然,她只能复活可爱的死者。

烤箱复活法后来又在6只眯着眼睛的仓鼠上显灵,但没能救活我的第一只荷兰猪。它死于吃下几根香烟和一整盒火柴。

“不要太难过”,我妈一边脱下她的烤箱手套一边说。“世界上的荷兰猪千千万,你想要的话明天就可以有”。

我妈的悼词总是比较短暂。我家的格言是“明日无比多”。

伯爵夫人死后不久,我爸带着一只德牧崽回家,出于某个至今也没有揭示的原因,获得给她取名的特权的,是我姐姐的朋友,一个叫辛迪的14岁女生。当时正在学习德语的辛迪认真检查了小狗,用手掂了掂它的分量,然后宣布这只小狗的名字是曼琛,德语里“女孩”的意思。我们对这个名字并不满意,但依然怀有感恩之心,至少辛迪学的不是某个难以发音的语言。

曼琛六岁的时候被车撞死。我们还没来得及清理她碗里剩下的狗粮,我爸就带回家了一只一模一样的德牧,还是那个辛迪,在沉思之后,给她取名叫“曼琛二号”,这种循序渐进的起名方式让人很不爽。更不爽的是“曼琛二号”本狗,从一开始就不得不肩负继承她前任学识和品行的不可承受之重。

“曼琛一号永远不会这样尿在地板上”,我爸会这样训斥道,曼琛二号会叹息,认识到自己永远不会成为取代前任的新欢。

曼琛二号从来没陪我们家人去过海滩,也很少出现在我们的家庭合影里。当她不再是小狗之后,进一步失去了我们的兴趣。“咱家是不是应该养只狗啊”,我们有时候会说道,全然忘记我家已经有一只狗了。除了吃饭,她大部分都在房子外,趴在我爸亲自设计,用红衫木搭建的狗屋里。

“哎”,我爸会得意洋洋地说,“有几只狗能有资本说他们住在一个红衫木屋里?”这总会招致我妈疲惫的反驳:“天呐,卢,有几只狗敢说他们不住在该死的红衫木屋里?”

在我们家整个柯利犬和德牧年华里,有一系列打着瞌睡、鬼鬼祟祟的猫和我妈保持着特殊的关系。“因为我能帮它们打开罐头”,我妈轻描淡写。但我们都知道,她们之间不可告人的关系要深得多。几只猫的共同特点,是他们都有锋利的爪子,和毁掉我爸高尔夫球杆袋的执念。

第一只猫离家出走,一去不返,第二只被一辆车撞死,第三只活到了脾气古怪的老年,死的时候正在发出嘶嘶的声音,威胁提前被接回来的,用来取代她的第四只猫。这只猫7岁的时候,被确诊患上了猫白血病,我妈悲痛欲绝。

“我必须得给萨迪安乐死”,她说道:“这是为了她好。你们一句话都别说。这对我已经够难了。”

萨迪死后不久,我妈收到了一系列我和姐妹们一手炮制的明信片和电话。明信片来自《猫咪时尚》杂志,声称研究人员奇迹般地发现了治愈猫白血病的方法。“我们希望萨迪成为我们的封面故事,想要可以给她拍一组写真,明天您有时间吗?”

我们以为一只新的猫可以安慰我妈的情绪,却被她拒绝。“够了”,她说,“我的养猫时代到此为止”。

而当曼琛二号被确诊脾癌,我爸放下了所有手头上的事去照顾她。每天晚上,他都呆在动物医院里,躺在她笼子旁边的毯子上,时不时地为她调整输液速度。在这之前,他没有放太多注意力在她身上。但她即将到来的死亡,却唤醒了我爸的责任感。曼琛二号死的时候,我爸一直拉着她的爪子。接下来好几周里,他都在问我们“多少狗能说它们住在红衫木屋”。

而我妈,则经常会在我爸破烂的、还有猫尿印子的高尔夫球袋旁边发呆回忆。

在度过了没有宠物,房子里只住了一个孩子的一年后,我父母从一个宠物饲养师那里抱回了一只大丹麦犬,起名叫“梅琳娜”。他们对这只狗的爱与它的体型成比例增长,直到他们的心里再也放不下其他任何人。整个房子都被狗接管,他们甚至重新装修了房间,来满足她的喜好。当我回到我曾经的房间,我会被警告“不要让梅琳娜看到你在里面”。你也可以想象我听到这句话的感受:“这是家里没人,出不了门的时候,我们来尿尿的地方,对不对,乖宝宝?”

这只狗是我父母的第一个共同爱好,他们用不同的方式,同样的深度爱着她。我妈对她的爱是”平面的”,梅琳娜是她午睡的伴侣。她会看着她说:“午睡真是个好主意,躺过来吧,小宝贝!”如果一个陌生人在窗外看近来,他可能会以为我妈和梅琳娜殉情了。她们俩会像尸体一样趴着,四肢环绕成永恒的拥抱状。“嗯,这种感觉好幸福”,我妈会说,她们两个会醒着抱一会儿。“现在咱们去客厅地板上试试!”

我爸则爱这只大丹麦犬威风的体型,他经常会载着她毫无目的地兜风。她会从窗口伸出她硕大的脑袋,哗哗地流着带泡沫的口水。其他的司机会指着她盯着看,然后摇下车窗喊:“哎!你那东西有鞍没有?”当他们一起出去散步的时候,会有不厌其烦的“到底是你遛她,还是她遛你”这样的笑话。

“哈哈哈”,我爸总会满意地笑着,就像第一次听人开这个玩笑一样。被人注目是一件会上瘾的事情,他会感受到他从来没有在自己几个孩子身上获得的骄傲感。就像她的体型和英姿有他的功劳,是他设计了梅琳娜然后把她训练到马驹那么大一样似的。

遛狗的时候,我爸总是一手牵着绳,一手拿着铲子。“以防万一”,他说。

“以防什么的万一?以防她心脏病犯了你要当场埋她?”我无法理解。

“没有”,他会回答:“以防她的……就是她要……办事”。

我爸退休了,但是他的狗有事办。

我爸妈刚开始养梅琳娜的时候我住在芝加哥,每次我回家的时候,那个狗就会大一圈,冰箱上会有更多的动画片《大丹麦狗马默杜克》的贴纸。每次我回家,我都会产生更深的“这家人是谁”的疑问。

“坐下,闺女”,我爸妈笑着看狗跳起来,喘着气想获得我的注意力。她大大的软乎乎的爪子扑着我的腰,然后是我的胸口,然后到我的肩膀,最终,她的胳膊绕着我的脖子,她的脑袋压在我的头上,让我想起那些伸着头环视房间,想要找到更好对象的舞伴。

“这是她打招呼的方式”,我妈会一边说着,一边递过毛巾让我擦掉身上泛着泡泡的口水。“那里,你有一处没擦到”。

在我们几个兄弟姐妹间,梅琳娜从“听话学院”获得的文凭成了我弟高中毕业之后最大的笑话。“她不是那种书呆子”,我妈会辩解:“那又怎么样,我可以给自己取报纸。”

梅琳娜的进步每天都会被提及,每一个小小的成就都会被胶片记录。你几乎找不到我妹妹蒂凡尼的照片,梅琳娜却有整整一个相册专门记录她乱拉的屎。

“打我。”一次我从芝加哥回家的时候,我妈对我说:“等等,我找一下相机”。她过了一会儿回到房间。

“好了”,她说:“现在打我。不不不,要不你装着打我一下?”

我举起手,我妈放声痛苦地哭喊:“啊!”她喊道:“救命!这个陌生人想要伤害我!我没招惹她!”

我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从左侧出现,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躺在地板上了,大丹麦犬已经在我的毛衣上撕开一个洞,闪光灯亮起,我妈欢呼:“天呐,我太喜欢这个把戏了”。

我一边转身保护我的脸一边说:“这不是个把戏”

她又拍了一张照片:“行了,别这么学术,这已经很接近一个把戏了”。

当我们长大离开家,我和姐妹们都以为我们父母的生活会停滞不前。他们接下来的任务,应该是过着停滞的生活,活在过去的回忆里。我们本应该是他们生活的中心,但事与愿违,他们成立了一个新的家庭,由梅琳娜和“梅琳娜粉丝俱乐部”的两位创始人组成。

一个显然不了解她的人送给了我妈一个小熊玩偶,胸口缝着一颗心。说明书上写着,小熊的名字叫嘟嘟,他会说暖心的话,只需要两截五号电池和“定期的拥抱”。

“嘟嘟去哪儿了?”我妈会装模作样地问,而梅琳娜则会跳起来将小熊从藏着它的地方咬下来,甩着它的身体,想要把它的脑袋撕掉。她的牙会碰到开关,苦命的嘟嘟会张开胳膊拥抱,说着五句暖心话语中的一句。

“好宝贝”,我妈会像跟小孩说话一样:“咱们不喜欢,嘟嘟,对不对?”

咱们?

在曼琛二号的最后一年和梅琳娜时代的早期,我养了一只叫尼尔的猫。她被一个指甲很长,有一堆睡袍的可憎酒鬼遗弃。我妹妹葛雷琴最早收养了那只猫,并给她重新起了名字,后来她把猫送给了我。我从之前生活的城市搬走的时候,我妈照顾了尼尔一段时间,然后等我在芝加哥安顿下来就坐飞机把猫送了过来。我租住着能找到的最便宜的公寓,你一眼就能看出它有多便宜的那种。尽管我的邻居们人都很好,他们却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生活习惯和楼里害虫数量的关系。

尼尔捉住了14只老鼠,几只没抓住的也被她弄残了胳膊或者尾巴。在之前那个城市,她只需要趴在房子里什么也不用干,而现在,她有自己的工作了。

她的兴趣不断扩展,有时候她会兴致盎然地听着电台,全神贯注于那些我都不感兴趣的政治和财经新闻。“我再听到关于‘伊朗门’听证会的一个字,你就给我睡到隔壁的外国人那里去”,我会说,尽管我们都知道我不是认真的。

搬到芝加哥的时候,尼尔已经年纪不小了,之后她愈发老迈。‘伊朗门’事件和奥利弗·诺斯听证会已经是往事了,她的碗里会出现她掉落的牙齿,她会呼出一种能使漆皮脱落的口气,她也不怎么舔自己的皮毛清洁自己了。当我给她洗澡,把她弄湿的时候,才知道她有多瘦骨嶙峋。她的肾萎缩到只有葡萄干那么大。虽然我一直想要为她提供最好的东西,但当医生说她要做透析的时候,我还是以为他在开玩笑。

衰老,没牙且失禁,而现在的她又得花上几千美金,每周三天连接在一台透析机上才可以。“听上去太诱人了”,我说:“给我几天时间考虑一下”。我带着她去了另一家诊所,兽医二号抽了她的血,几天之后打电话给我,建议我考虑安乐死。

我打小时候之后就没听过这个词,兽医用的是学名 Euthanasia,我那一瞬间想到的,却是发音几乎一样的 Youth in Asia (亚洲少年),我脑海里出现一胖一瘦的两个日本学生,孤零零地站在荒凉的操场上。其中的胖子挣扎着想要爬上一个高耸的旗杆。他像傍晚天空的一个剪影,爬到离地面几米高的地方,挂在那里,颤抖着气喘吁吁。“我做不到”,他说:“这对我来说太难了”。

他瘦弱而严肃的朋友小松站在下面,鼓励着他:“但你能行的,你一定要爬上去”,他说:“这是你应该做的”。

我早就忘了这个场景,想起它却让我抑制不住地感到悲伤。这两个男孩是《瘦子和胖子》里的角色,一部我小时候经常在电视上看到的日本电影。我还记得和姐妹们看这部动画片时,被柯利犬时不时地打断。

胖子往上又挪了几厘米,没抓紧摔了下来。他拍着自己身上的尘土的时候,瘦子已经跑下了山,奔向瘦子家那个破破烂烂的房子。原来那是胖子最后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了,他以为他朋友的耐心是无穷的,但他错了。

“小松!!!”他喊着:“小松,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医生的声音将我从日本学校的操场上拉回。“所以,euthanasia”,他说:“你想过了吗?”

“是的”,我说:“我想起来了。”

后来,我还是回到宠物医院,给尼尔做了安乐死。医生给她注射了戊巴比妥钠,尼尔眨了几下眼睛,换成了午睡的姿势,死去了。我当时的男朋友留在那里处理剩下的事,我冲出医院,忘了带车钥匙,在车旁边放声大哭。尼尔最后一次进这辆车的时候,以为自己会活着坐车回去,想到这点让我心碎。终于有人傻到愿意相信我了,我却用死亡奖励她。

充满了负罪感的亚洲少年坐在他们的书桌边哭泣。

尼尔死后一周,我收到了她的骨灰盒。盒子是翠绿色的,但她从来没有表现出对室外的兴趣,于是我把她的骨灰撒在了她最喜欢趴着的地毯上,后来又不得不用吸尘器把骨灰吸走。猫的死代表着我一个时代的结束,我安逸的大学生涯的结束,我二尺三小蛮腰时代的结束,我与第一任男友磕磕绊绊关系的结束。我为每一件事情哭泣,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常常会困惑,为什么写给猫的歌那么少。

我妈寄来一封安慰我的信,和一张帮我付火化费用的支票。在支票左下角的附言处,她写道:“烧猫费”。这算是她的复仇。

我妈去世被火化的时候,我们担心我爸也许会冲出家门,像以前那样,飞快地找到一个替代品。从葬礼回来的路上,我和姐弟们暗暗觉得等我们回到家,会发现“莎朗二号”站在厨房里,做着《电视指南》上的填字游戏。“要是莎朗一号肯定已经做完五道题了”,我爸会训斥:“拜托,加油啊宝贝!”

我妈走后,我爸和梅琳娜完全拥有着彼此。她会睡在大床上,那个她前情妇曾经睡过的地方,但她知道她永远不会成为完美的替代品。她的爱太简单而猛烈,她也没有我妈辩论时的天赋。但她和我爸依然恪守着他们爱慕和保护彼此的诺言。他们一起庆祝结婚纪念日,一起更新他们的婚誓,一起冲着不友好的外人嘶吼。

“你想让我去哪?”当我爸被邀请去孩子家里住几天的时候,他会乞求:“我不能出城,不然谁来照顾梅琳娜呢?”

因为他们的身材,大丹麦犬一般不会长寿。有的奶酪都能保存更长的时间。她十一岁的时候,皮毛发灰、颤颤巍巍的梅琳娜已经是一个科学奇迹。我爸每天按摩她有关节炎的腿,抱着她上楼和上下床。他对待她就像电影里恩爱的老夫妻一样,就像对待我妈一样——如果她能允许这样赤裸裸的爱意和扶持的话。

亚洲少年恳求他终结她的生命。

“我做不到”,他说:“这对我来说太难了”。

“但你必须做到”,小松说:“这是你应该做的”。

梅琳娜安乐死后一周,我爸又去了饲养师那里带回家了一只大丹麦犬。她也是女孩,也像梅琳娜一样有灰色斑点,唯一不同的是她叫苏菲。他尝试爱她,但他也轻易地承认,他也许犯了一个错误。她是一只好狗,但时机已经不对了。

当他在家附近遛苏菲的时候,我爸感觉就像一个刚刚再婚的老年人,跟在不体贴的年轻妻子身后一样。小狗充沛的活力,和她对年轻男子毫不掩饰的兴趣让他尴尬。路过的司机会减速摇下车窗。“嗨”,他们会喊:“到底是你遛她,还是她遛你?”

这些话会让他想起那个美好的年代,想起破旧的绳子另一头更柔和的力量。他依然会获得当年那样的注意力,只是现在,他回答的方式是沉默地拎着铲子,继续往前走。

本文原作者 David Sedaris,由圣狗子翻译。

欢迎关注圣狗子这个缓慢的,有时沉重有时轻松的号。也欢迎分享这篇文章,为圣狗子助力。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