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華:玉米地裡的30000冊書

玉米地裡有30000冊書?你肯定不信,起始我也不信,估計誰都不信。可是,當30000冊那一排排書架像一排排玉米出現在眼前的玉米地裡的時候,我就像一棵玉米稈佇立不動。驚詫、讚歎、敬佩,間有幾分羞愧……

林少華:玉米地裡的30000冊書

幾個月前的事了。已經退休的家鄉市委書記打電話給我,請我去府上做客。特意介紹說離他家不很遠有一家餐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曾以汆白肉等殺豬菜名震關東,銀幕內外不少大腕都曾趨之若鶩一席難求。不過非我自命清高,較之眼福,我一向對口福不很熱心——有好吃的固然歡喜,但遠不至於手舞足蹈——何況殺豬菜畢竟以豬肉為主,而豬肉對我這把年紀的人簡直僅次於蓄謀已久的“敵對分子”。正遲疑間,對方話鋒一轉,說自己有30000多冊藏書,屆時還有區內若干讀書人到場。30000冊書?書記?以我的思維定勢和人生見聞,若說某某專家學者有30000冊藏書倒也罷了,而一個縣級市的退休市委書記居然藏書三萬……總之我的興致上來了:“好,兄弟我一向聽從書記召喚,一定去,週日見!”

幾天後的週日上午八時三十分,一輛乳白色商務車如一條乖覺的大海豚從城裡靜靜游到我的鄉居門口,不由分說地把我整個吞了進去。七月的關東大地,豔陽高照,四野蔥蘢,一派生機。加之正在搞“美麗鄉村”建設,沿途所經村落,但見徽派院牆“一青二白”,牆內房舍儼然,琉璃瓦燦然生輝;牆外一溜花壇,各色花爭相綻放。雞冠花果然如鬥勝的小公雞,喇叭花當真舉起小喇叭。觸景生情,心情好得不敢再好了。

“大海豚”沒有直接游去目的地,而是拐個彎拐去名叫南林子的小村莊看即將竣工的徐鼐霖主題公園。徐公乃清末民初“吉林三傑”之一(另兩位為成多祿、宋小濂),曾任吉林省長,與成多祿同為鄉賢。半身塑像剛剛落成。目光深邃,氣宇非凡。同行的詩人劉琦告訴我,塑像馬上要改,服裝不對。清人明服!我又頓時上來了興致,“錯版”升值空間大,機不可失,趕緊笑嘻嘻上前合影。

一個小時後“大海豚”鑽進“青紗帳”——在玉米地中間的村道上拐來拐去。停車打聽了兩三次才開到老書記家。

院門兩旁有四棵高大的垂柳,萬千綠絛,遮天蔽日,潑下一地濃蔭。兩年前見過一面的老書記很快迎出門來。紅綠方格襯衫襯著紅潤的臉膛和滿頭銀髮,笑吟吟地把我們引進院子,引到院內一座涼棚圍著長方桌坐下。桌上兩大盤肥碩的鮮桃,粉裡透紅,吹彈可破。周圍玉米田吹過的清風送來玉米出纓特有的芳香。園裡花事正盛。萬壽菊把小徑鑲上豔麗的金邊,百日草拱起五顏六色的花塢,虎皮百合朵朵朝下做飛燕銜泥狀,萱草則枝枝朝上挑起笑翻的笑臉。二者花形相若,而取向截然相反。此景此情,不禁讓我記起行前碰巧讀得的主人《松菊書屋銘》:“鄉間一隅,舊宅一座,雖非窮鄉僻壤,絕非形勝之處,但以書為伴,既有遠眺南山之悠然,又有采菊東籬之清福。晨可對松吟賦,暮可伴菊品茗……”

品茗方罷,一行人即要求參觀“松菊書屋”,主人欣然嚮導,於是本文開頭的一幕出現了——

三合院。朝南的正房,乃當年主人父母的老屋。兩側廂房原為“分田到戶”之初其弟修的馬廄和粉房(粉條作坊),後來馬不養了,粉條不做了。遂由主人接手改造為書庫、書房、書屋。如此改造,料想亙古未有。說來不好意思,我在這玉米地裡的書屋才實際見到了《欽定四庫全書》的全部,同時作為外文教授的我也見到冊數最多的精裝外國文學選集!

畢竟空間有限,這裡展示的只是主人藏書的一部分,更多的藏在箱子裡。“當年評吉林省十大藏書家的時候有人推薦了我,因為書太多,開箱一本本數起來很花時間,索性一箱箱估算,至少有30000本。”主人輕聲介紹。我坦白說我這個大學文科老師自以為書不算少了,也才頂多有您的十分之一……

最後請允許我冒著貼金之嫌,將主人贈我的一首七律抄錄如下:

花紅酒綠伴君臨,

契友相逢敞腑襟。

惘惘東風情未老,

匆匆故事記猶深。

白頭共唱高山調,

焦尾同彈流水音。

細雨蕭蕭天倍爽,

滿園松菊沐甘霖。

(林少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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