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91歲的二奶奶走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百十口人從各地趕來為老人家送行。我也匆忙趕回老家，有幸再嘗一嘗大鍋菜的味道。
所謂大鍋菜，就是大鐵鍋，燒柴火，燉的五花肉、豆腐和大白菜。大鍋菜是魯北鄉紅事白事期間，照顧本家和鄉里的一種大鍋飯。自八九十年代一直延續至今。
大鍋是現成的，家家都有。掌鍋的大廚，都是本村土生土長的爺們兒。半斤油，二斤肉，三塊豆腐，五六顆大白菜。灶臺下，嗶嗶啵啵地木柴，燒出通紅的火苗；灶臺上，熱氣騰騰，爺們兒脖子上搭一條白手巾，粗糙的大手，一手抵著鍋臺，一手揮舞著碩大的馬勺。抓一把花椒，抓一把大料，再抓一把紅辣椒，很帥氣的往鍋裡一揚，那神情驕傲極了，彷彿有許多觀眾在看他的表演一樣。
別看爺們是個粗人，翻翻炒炒有板有眼，大有我的地盤我說了算的將軍氣概，馬勺下大鍋裡是他的千軍萬馬。成段成段的大蔥，成塊成塊的薑片，魚貫入鍋。待肉煸炒入味後，一大盆開水傾瀉而下，嗞啦一聲，滾燙的鐵鍋頓時騰起一陣白煙。緊接著大個的大白菜，直接大塊入鍋，泛黃的水豆腐沿鍋滑下，大鍋蓋一蓋，灶下加火加柴，爺們兒抹一把汗，咂一口白酒，拿一個馬紮，飯屋門口笑而一坐……
此時，炊煙四起，煙氣升騰，如雲裡霧裡，遠遠地一看就知道誰是主家。柴火的味道，油煙的味道，爆炒花椒的味道，遠遠地我聞到了大鍋菜的味道。
兒時的大鍋菜是解饞的。
90年代的農村，逢年過節才能吃上一頓豬肉。不論是炒菜還是包餃子，肉都是點綴。而大鍋菜裡可以狠狠地撈出一塊肥肉膘子，用筷子顫顫巍巍地夾起來，接著碗送到送進嘴裡，使勁咬上一大口，熱乎乎軟和和，油滋滋的美味沁了滿口舌。那感覺就像乾涸的田地迎來了一場大雨。就手再咬一口清甜的大蔥，就著大饅頭，想想就能樂醒。
所以那時候無論是紅事還是白事，小孩子都特別多，跟著大人跑前跑後，小點的嬉戲打鬧，大點的幫著乾點活，為的都是開飯的時候能蹭大人點大鍋菜。先挑肉，再吃白菜，把豆腐碾碎了就著菜湯吃，乾乾淨淨一點都不浪費。
送完了祭拜的客人，晚飯的時間到了，母親給我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大鍋菜，順手塞給了我兩個饅頭和一根條白的大蔥。撲面而來的味道，也讓我回過神來，看著碗裡的菜——紅的花肉、白的豆腐、綠黃的大白菜，依舊香氣襲人，可人口胃。先吃肉，再吃菜，然後喝湯，嗯還好味道沒變，還好手藝沒變。真真地，我嚐到了大鍋菜的味道。
長大了大鍋菜是用來回憶的。
收拾碗筷的時候，才發現，盆裡鍋裡剩了那麼多，原來也只有我乾乾淨淨地吃完了。弄得本家大娘還以為我沒有吃飽，一個勁兒的要給我添菜。“昨兒個河兒要是到了就剩不下咧”大娘嚷嚷著，引來大家一陣鬨笑。原來昨天大鍋菜剩的更多。
如今已經不再是吃不上肉的年代了，自然地大鍋菜也就成了人們的牙祭，成為了一種形式。簡單快捷好操作，省事，是它保留和傳承下來的精髓。
記得二十年前，大爺爺走的時候，那是吹吹打打，扣扣拜拜，熱熱鬧鬧五天喪。真正的16抬大轎走地是風風光光。而今車拉替代了人扛，入殮出殯3天完事。
當年的吹鼓達子，能唱會演，名角浪女吸粉不亞於今天的網紅。而且他們可以稱得上吃打賞的前輩。紅白喜事在農村本就是要面子的事，所以主家和賓客打賞也是常有的。吃完大鍋菜，第二幢美事就是‘看吹的’。在電視機都稀有的年代，吹鼓達子，充分的滿足了人們的娛樂需求。所到之處，裡三層外三層，十里八村，男女老幼提攜而來，通宵達旦燈火通明。看的起勁，吹得更起勁。
而今，白事從簡，加上娛樂的多元化，這一行當也跟著沒落了。
不過，饞大鍋菜的時候，這口子卻是不可或缺的味道。
吹鼓達子沒落了，一同沒落的其實還有人的品味。
現在，人們常說過年越來越沒有年味了。三十過年，二十九你才回家，何來年味？從臘八到小年，從初一到十五，整整一個多月的年，兩天你就過完了，請問何味之有？
小時候，進了臘月門我們就開始盼年，新衣服一定要初一早上才穿。儀式感其實就是我們參與的用心程度。送灶王爺，撣塵掃房，打糕蒸饃貼對聯……你參與了多少？人味人味，有人才有味。
如果說儀式感是味道的深度，那麼時間則是味道的廣度。
當經濟的大潮席捲而來，你我皆是滾滾車輪下的石子，裹挾而行。喪禮完畢，我也是眾多兒女匆匆身影當中的一抹，當天便趕回了D城。這也是母親生氣的地方。
好味道需要品，靜靜地品。誠然，效率的提成，降低了人們的品味。人們已無心細嚼慢嚥，所以味道變得越來越乾澀。
效率可以是經濟的標尺，絕不可以是生活的尺度。高效率地搞經濟，是為了有一天，我們可以慢慢品味生活的味道——在當下，而不是記憶裡！
炊煙四起，煙氣升騰，如雲裡霧裡，嗶嗶啵啵的柴火發出通紅的火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