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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二出生時家裡已經有了兩個姐姐一個哥哥，因在兄弟四個裡排行老二，所以家裡家外、親戚朋友都喊他老二，老二出生在一九六一年的農忙季節，今年虛歲六十，在農村，人只有六十了過世才能在靈堂上掛“當大事”的輓聯。所以六十歲的生日農村人挺重視，一般都會宴請賓客好好慶祝慶祝。但老二沒有，老二還有九十二歲高齡的老母親在，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老二固執的不去操辦。
老二出生時他爹不在家，在老二二姐出生九天的時候抗美援朝出去了就一直在部隊謀職，老二孃一個人在家拉扯幾個孩子，在老二隻有幾個月的時候，他爹所在部隊拍回電報，說是老二爹病危，說是家裡要去個人怕沒人收屍，得信的老二孃火急火燎，心急如焚，步行、汽車、火車、輪船都坐了個遍去了山東部隊兩個月。家裡就留下十二歲的大姐、十歲的大哥、八歲的二姐和嗷嗷待哺的老二，他們四個全靠大隊食堂與親戚接濟，老二大姐回憶說：那時候沒哪頓吃得飽，都餓，都只有那麼大，二舅(老二)只怕是那時候餓狠了，所以一直身體差個子小，那時候二舅差點餓脫胡，媽媽再晚點回來就沒有二舅了。聽故事的小輩們哈哈大笑，只有老二大哥沉默，老二大姐眼裡有淚光，可見當時是真的岌岌可危，老二算撿回的一條命。
後來老二爹從部隊解甲歸田，家裡又多添了兩個弟弟兩個妹妹，組成了八姊妹的大家庭，那麼多張嘴巴要吃飯的家庭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能解決溫飽都是多麼的不容易，但老二他們姊妹都擁有初高中不等的文化水平，只是沒有一個所謂的出人頭地。
就這樣，擁有高中文化在家務農的老二到了成家的年紀，二十出頭的老二在離家不遠的礦山務工，老礦工看他老實忠厚，就把礦山上一個老熟人的二女兒介紹給了他，哈哈湊巧，也是家中老二，那對象高挑苗條的個子，只是沒讀多少書只有小學三年級的文化，據說是家裡缺人手做農活，加之她自己對讀書也沒多大興趣，就留了個子高力氣大的她在家幫工。第一次相親那天，老二上人家姑娘家，那姑娘受涼了，蹲在土牆根邊曬日頭，穿件亂棉襖，鼻涕一把接一把的抹，兩人也沒多說話，那天起老二一下工就去準丈人家幫著幹活，天天準時去山上接人，幫人挑沉沉的柴火擔子回家。
按說兩人應該瞧不上才對，人家比他高小半個頭，老二家裡兄弟又多條件又差，但許是人家姑娘看他肚子裡有點墨水，又許是老二雖嘴上木訥但小殷勤獻得好，總之，那事兒就那麼成了，轉年十月，老二就兩柄嗩吶嗚呢哇把他的新娘子迎進了破土屋，轉年老二婆娘懷孕了，但大隊負責人說他們生娃沒打報告，當年沒指標了不準生，老二老實，眼睜睜看著一群人土匪似的要帶走他老婆乾著急沒辦法，這個事虧了老二他娘，撒潑打滾說她二兒媳生的是第一個孩子，沒有觸犯“計劃生育”政策，誰讓她媳婦流了這個，今後要是萬一再生不了孩子，她就去放火燒了那個人的家，把一群活土匪罵了個狗血淋頭，這樣才保住了老二寶貝似的女兒。
老二疼女兒，心肝似的疼，老二婆娘四姊妹，其他三個都是生的兒，就老二一個人生的女兒，婆娘總覺得矮人一截，每次在老二面前說“老二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生個兒，要是早曉得這胎是個丫頭，該要流了重新懷”的時候，平時兔子似的老二當場翻臉跟她急，他平時敬重的丈母孃說這話也不可以。
孩子沒多大的時候，老二學人出去打工，老實的他也找不到啥輕鬆的活，就幹苦力打零工，幹了幾個月結了幾個小工錢興沖沖往家趕。路上遇到了騙子，把他騙到一間破屋用麻藥麻翻了他，身上幾個鈔票被搜得乾淨，老二醒來時手腳被捆，房間裡掛著尖刀，活生生一個屠宰場，掙脫開來的老二連滾帶爬逃回了老家，到家的時候小女兒正在家裡的葡萄架下，他從懷裡掏出一包雞蛋糕，一把把女兒摟在懷裡，小娃兒樂得笑開了花，老二舒了一口氣，眼淚不爭氣的流，老二又撿回來一條命。
可能是那次經歷嚇破了老二的膽，從此，老二一輩子再沒出過遠門，更別說跟著南下大隊伍進廠打工謀生，所以，窘迫的家裡一直窘迫，農閒季節，為了換幾個油鹽錢，老二每天早早起床，去大山深處摘被子(諧音，一種藥材)挖黃姜，個子不高猴兒似的老二這棵樹那根藤的爬上爬下，總能天黑之前收穫滿滿裝滿肩上的蛇皮袋。家裡，從日頭偏西就開始盼著他爹回家的老二閨女，一看到踩著落日最後一絲餘暉到家的老二，就開心雀躍，蹦躂著拍著小手圍著老二叫，眼睛骨碌碌盯著他肩上的袋子，看到那袋子從肩上取下來，解開麻繩，小丫頭瞬間安靜，樣子像極了坐在牌桌上等著開寶的賭鬼，當然她每次都不會失望，紫嚕嚕的山葡萄，紅豔豔的毛桃兒……骨碌骨碌就滾了出來，有時候還會有一隻碗大的大巖蛙，那是她最歡喜得到的，老二先用個麻繩拴著給她溜著玩兒，溜累了她娘跟她慢火細細燉了，又是美美的一頓大餐，只屬於她一個人的大餐，那個香啊！在那個只能過年過節沾點葷腥的年月，在那個物資匱乏得狠的年月，這些寶貝帶給她一個又一個充滿希望的時光！只是長大了她回想，大山深處的巖洞溪水裡，老二是怎麼在沒有任何工具情況下抓住那一個個驚醒的生靈，身上衣裳會不會溼透？一天不吃飯餓不餓？老二是如何平衡生計無奈與愛女之心？應該是用了更多的時間去守候，用更多的精力去跑更多的山路去爬更多的樹與藤，這樣他才可以既能裝滿他肩上維持生計的蛇皮袋，又能用衣服包著他閨女每日的小驚喜。
日子就這樣艱難的緩緩到了閨女上學的年紀，學費貴得嚇人，但閨女挺爭氣，三年級的時候考試得了全鎮最高分，校長捎信給老二，說是星期天去他家送喜報，得到消息的老二又是喜又是急，喜得是自己一向默默無聞，沉默到別人對他忽略不計，這次閨女替他掙了一口氣，老院裡的人看到他都會就這事跟他扯幾句，急的是，老師一行人來到他家做客，總得拿出點像樣的出來招待，可………最後，老二急得沒有辦法，殺了家裡一隻老母雞，沒有好酒，老二打來幾斤散白酒，放些紅糖在火上慢慢燉了，閃經說是“刺果”酒，老師們都以為是真都說好喝，說喝起來還沾嘴巴皮兒，最後一個個醉得不顯形，嘿嘿，這個事很多年後老二跟別人閃白話一不小心才說漏了嘴。
閨女成績優異帶給老二的有時候卻是甜蜜的負擔，有一次，學校請來所有的家長聚集大禮堂，為學校打水井集資捐款，到老二的時候，他從口袋裡“豪氣”的掏出十塊錢，可閨女班主任不依，用孩子壓他，說是你家孩子那麼優秀，你要帶頭不能給她拖後腿，扯著他的衣袖不讓下臺，那場面尷尬得狠，謝天謝地！老二在他那平時布挨布擦得出火星的口袋裡居然又摸出了十塊錢，估計，老二那天為充面子把家裡所有的錢都拿上了，如不出意外，將還有一半兒回去，可事態完全脫離了他的控制。結果就是老二回去捱了婆娘好幾天臭罵，想起來罵他一頓，想起來罵他一頓，有時候吃不下飯就罵他管飽，老二婆娘其實沒毛病，有孝心，講道理，勤儉持家，從不好吃懶做，可就是脾氣急，也能理解，家裡開支本來就一大截不包pi股，你充啥大尾巴狼啊！所以甭管她怎麼罵老二都一動不動，也不吭聲。老二就是這樣一個不計後果不懂拒絕的老好人。
老好人的老二跟急脾氣的婆娘很少幹架，只有一次，老二騎自行車上街，遇到一個本家親戚，那個親戚買了很多東西，壓在肩上正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看到老二像看到了救星，要老二送她回家，老二果然沒讓她失望，自己的事沒辦呼哧呵哧的把她連人帶東西送回了家，不想被老二婆娘看到了，瘋了似的罵他不爭氣，說是跟著他沒什麼想頭窩囊得死，罵著罵著自己氣不過，拿著一瓶農藥揚言要喝了一了百了，嚇得老二攔腰抱著婆娘一下也不敢鬆手，閨女在一旁嚇得哇哇大叫，其實老二婆娘撒潑有她的原因，原來他們兩家田挨田，為趕水的事曾經吵了一狠架，那個親戚母女倆齊上陣，把老二家老的小的一起問候了，連旁邊三歲小女也沒放過，老二當時在旁邊也沒幫著回句嘴，那一架，老二婆娘敗得慘，心裡窩的火一直沒解氣。
日子得過還得想出路，老二得他老孃指點出去學門手藝，拜了一個老道士為師，跟著師父學唱道士，春去秋來，老二學出些門道，自己立了團門，但因老二不會來事，不懂跟介紹人來點回扣或買菸巴結啥的，老二的團門一直不溫不火，但喊老二做事的團主多，因為老二的事做得好，跟人守老誠心誠意從不偷懶，聲音高亢嘹亮唱得又有感情，特別是主家祭祀亡母的時候，老二唱十殿(主講母親從懷胎十月到養兒成人的艱辛)那一朝事，能唱出所有孝子孝孫眼淚與懺悔，曾經老二閨女婆家這邊一個伯婆母過世，接老二去主事，老二在前邊唱十殿，老二閨女跪在後邊細細的聆聽，最後伏地不起淚流成河，又是一次心靈的洗滌，一場別樣的教誨。有了經濟收入的老二日子慢慢好了一點，他們夫妻倆都感恩老師父給了他們飯碗，非常敬重他們，二老活著的時候，老二婆娘常年是承包了二老的田裡地裡，二老身故後的每一個清明，墳頭都能看到老二插的香燭。
靠著手藝，老二看到了新版百零的票子，整修了房子，養大了孩子，但是遺憾的事，老二閨女沒讀她老子那麼多書，雖然成績優異，但抵不過現實殘酷，初中升高中的時候家裡剛剛砌了樓房欠了外債，加上老二婆娘不是文化人，思想沒辦法跟上，無奈老二閨女完成初中考試第三天，就在她老孃的催促中背上行囊南下打工，生來倔強的老二閨女沒說一個不字，毅然決然的離開沒有回頭，也就沒有注意到老二沒有在送她的人群中，原來閨女從前門走，老二躲在後門口嚎啕大哭，哭自己沒用，沒本事讓閨女如願多讀書。這個事老二閨女又有了自己的閨女之後才知道，她瞬間放下心中十多年的執念，心中一下輕快，但是每每提及或者想象此情此景，老二閨女就會陪著腦海裡的老二淚流滿面，每一次！
可能是心裡深處有怨，想早些離開這個家，老二閨女成家得早，結婚的時候才剛滿二十歲，婚禮的那天早上，老二清早站在閨女床頭，拉著閨女的手，一句話也沒有就那麼站了小半個鐘頭，老二閨女只記得那天老二手冰涼，再就是時間靜止了很久。老二女婿老二剛開始是瞧不上的，個子秀氣，沉默少言，家境也不優渥，但蒼天長眼，老二用他一世忠厚良善換來她閨女現世安穩，老二女婿隨他，有責任心，有孝心，善良有擔當，懂得吃虧是福。同款個子秀氣，同款沉默少言。天！敢情老二閨女找伴侶是照著她老爹的模子去找滴。
閨女成家第二年，家鄉因修水庫大規模移民，為支持女兒女婿創業，老二把所有的積蓄包括房屋賠償款一分不留的資助給了他們，自己跟婆娘身無分文搬家到了異鄉，搬到兩間天晴日光浴下雨嗒嗒滴的破瓦房住著，起早摸黑到附近花炮廠打工，一刻也不曾停歇，慢慢的小有積蓄，幾年後翻修了小平房，手頭上也熱和了些。女兒女婿也慢慢摸出一些門道，一家人的生活才開始小有起色。
當了爺爺的老二許是被婆娘嘮叨得耳朵起了繭，許是開始慢慢老去，聽力慢慢有些受損，有些許耳背的老二更是沉默少言，一天難得說上一兩句話，不做活的時候整天拿著他的破手機，消消樂打得飛起，偶爾家族群裡發個祝福語，群裡沒有一個人回。破手機不咋蓄電，充電器離不得身，這馬上六十歲生日了，老二閨女給他買了個新手機，老二嘴上說不換不花那冤枉錢，但是新手機拿在手上第一天第一次拍了他養的花花發在家族群裡，這一次他老妹和他閨女跟他點了贊，為他第一次發視頻，也為他的花花確實開得養眼，當然這次他也沒有回應，依然沉默。
今天，老二六十歲，雖沒有邀請賓客，但親人們齊聚老二家裡，為老二慶生，噢，現在可以說賀壽，老二閨女對所有前去的賓朋致以真誠的謝意，謝謝你們今天專程為沉默了大半輩子的老二相聚！最後，老二，沉默了大半輩子的老二，你閨女我謹以此文祝你生辰快樂！餘生安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