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小的時候,我的記憶中,還是有過一段好日子的。
我們家有四間大瓦房,四間小瓦房。
大瓦房是正屋,小瓦房是廚房,雜物間。
那時候,八間背山朝陽的瓦房,在村裡無疑是出類拔萃的。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家裡僅有我一個丫頭片子。
我爹我媽還有所有村裡人都認定,我這個丫頭片子是難以繼承起八間瓦房,和好幾畝肥沃的田地這樣一份厚重家業的。
從此,我的爹媽想生兒子想的魔怔了。
2
爹媽契而不捨的求子誠意終於感動了上蒼。
我上小學二年級的那年,媽媽的肚子再次鼓起,直到大如斗箕,終於沒有中途癟下去。
瓜熟蒂落一朝分娩。
爹媽抱著小小嬰孩,在病房裡相擁而泣。也不顧旁邊幾張病床上還躺著好幾個待產孕婦及陪護她們的家人。
福祿滿月那天,家裡大擺筵席高朋滿座,給福祿擺滿月酒。
福祿被穿戴整齊,在親戚間爭相傳遞。
換上乾淨的尿布,穿好小褲褲,姨媽順手扯了扯福祿的雙腿。
福祿的左腿順著姨媽的手勁兒伸得直直的,右腿卻快速的縮了回去。
沒事兒逗孩子,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姨媽和福祿的小右腿較上了勁兒,他越是縮,姨媽越是扯,不輕不重的扯。
福祿的左腿隨著姨媽的手蹬得特歡實,右腿卻總是縮著,就是不肯配合。
姨媽較了真,專扯福祿的右腿,福祿照舊那麼彎曲的縮著。
親戚們也發現了這個端倪,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要從別人的眼神裡證實點什麼。
媽媽急忙抱起兒子:“剛生的孩子麼,在肚子裡蜷縮了十個月,一時半會還沒適應過來呢!”
親戚們嗯嗯啊啊,心裡免不了狐疑:是這回事嗎?
除了真正的血親,大部分親朋好友的宗旨是送禮吃飯,見主家這麼一解釋,也沒人再把這事兒放在心上了。
姨媽到底是我媽的親姐,對外甥的關心那可不會摻假。她隨著我媽一起進屋:“這孩子的腿怎麼回事?一直都這樣呢還是……?”
我媽把福祿放在床上,關上房門,姊妹倆又在房間裡搗鼓了半天。
再出房間的時候,姨媽的臉色不太好看,我媽抱著福祿就沒出來。
樂極生悲呀!
用爬得越高摔得越重來形容我爹我媽此時的狀態再合適不過了!生下男孩在村裡揚眉吐氣,兒子滿月酒席結束,全家卻成笑柄。
3
我爹媽抱著福祿去了一趟省城,回來就徹底成了霜打的茄子。
醫生說了一大通,我爹媽只聽進去一件事:治療費用對一個農村家庭來說那就是天文數字,而且手術成功率還不高。
即便就是醫生拿性命擔保手術百分之百成功,我爹媽上哪弄錢去?
親戚六眷都是土裡刨食的農民,把姑家舅家都掏空也湊不齊這筆錢吶!
對手術這條路,爹媽絕望了。可其他的路沒有斷。
家裡請來個高人對她說些話後,我媽朝我看過來的目光裡,像千萬支淬毒的利箭:“你這個童子!為啥要來我家禍禍我兒?”
4
我媽見天對著我摔盆子打碗。
我佯裝沒見,只要他們不奪我的飯碗,不搶我的書包,我都沒皮沒臉的,照舊端碗吃飯背起書包上學。最起碼不能把這學期的學費給浪費掉了。
爹媽每天一看見我便橫眉冷對,像看見不共戴天的大仇人。
無論他們怎麼嫌棄我,仇恨我,我終究沒有如他們所願。
福祿也漸漸長大,成了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只是右腿一直彎曲。
彎曲的右腿並沒有影響他的正常發育,只是不能伸直而已。
時間長了,別說我爹媽,就連我都替福祿惋惜。
在家裡,我做什麼都錯,我的存在就是錯。
農家人總是有做不完的事,放學回家我就馬不停蹄的做事。
然而,我媽仍然翻臉就罵,伸手就打。
我每天過得戰戰兢兢。
我還能怎樣?有條活路都謝天謝地了!
福祿什麼都對,他的存在就是對這個家庭天大的恩賜。
5
這天一早,我照常起床做早飯時,他們仨已經一人一碗麵條,呼溜呼溜吃上了。我因為自己晚起而惶恐的同時,看見唯一的空位上,還有一碗麵,熱氣騰騰,我四下裡看看,沒有其它人,那麼說這碗麵應該是我的。
我小心翼翼的試著伸手端面,眼睛卻看著我媽。
我媽沒有暴喝一聲,甚至白眼都沒給我一個,那麼,這碗麵確定屬於我了。
自從福祿斷奶,我就沒嘗過雞蛋的味道,我都已經忘了雞蛋是啥味道了。
我眼裡含著感激的淚花,大口吃蛋。
荷包蛋麵條的味道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好,看來,這些年我媽的廚藝有點退步。
剛吃一半,肚子裡突然一陣攪痛。
感覺不好,我丟下碗筷急奔茅廁。
昏迷之中,我聽到嚴支書的兒子嚴謹在說話。
7
我被嚴支書開著小四輪送到醫院,一番化驗檢查下來,確了診,不是什麼大毛病,只不過是誤食了過量的巴豆而已。
當我知道自己拉肚子的原因時,我感覺世界空了。
母愛?母愛是個什麼鬼?
赤腳醫生說:“她來找我買巴豆粉,我說做什麼要那麼多?她說她家母牛下犢子,催奶的黃豆吃多了積食,我能拒絕嗎?”
我不得不佩服我媽是真有才。
虧我還以為老天開眼自己這顆棄子終於被又發掘出來了!
眼下當務之急是要保存小命。
我腆著臉找嚴支書借點路費,要出門去找條生路。
嚴謹哥瞪著眼要去找我爹媽討說法。
我甚至偷偷扔了嚴謹寫給我的電話號碼,因我不敢跟家鄉有任何聯繫。
被我媽弄了這出,我膽兒更小。
我知道我媽為了福祿啥事兒都做得出來的。
8
嚴謹是我生命中的貴人。
如果沒有他的傾力相幫,我很難從一個由三個打工妹合夥的小小的服裝加工作坊,漸漸發展壯大成一個兩三百個工人的服裝廠。
一切有關我的消息,嚴謹一直如他答應我的那樣,守口如瓶。
直到我踏上家鄉的土地。
家鄉變化太大,大到完全沒有之前的影子了。
駕著張揚的紅色寶馬,我在村人的豔羨中,招搖在鄉間路上。
循著記憶中的方向,慢慢尋找我家的位置。
特意抬頭看一眼後視鏡裡那張被墨鏡遮擋得只剩烈焰紅唇的臉,我冷冽的笑了。
我曾經無數次在心裡排練了我們母女重逢的場面,早就提前預習好了怎樣把這些年積攢的恨意,做成最尖利的武器狠狠的刺向我媽。
接下來,我要惡狠狠的拒絕我媽要我當伏弟魔的命令,也或許是請求。
她不是一直因為我搶了她寶貝兒子的一切,並且克著她兒子而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心心念念要弄死我嗎?
我就偏要讓她眼睜睜看著我風風光光的衣錦榮歸,讓她為當年對我做的事情後悔自責,卻又不能奈我何!
我要在我媽責問我為什麼要來害她們家的時候,矢口反問出當年不知道怎麼回答她一句話:我為什麼要來你們家投胎你自己不知道哇?你們要是啥也不干我就是再怎麼想來也來不了啊!
最後還附帶贈送一句:沒文化真可怕!
光是想想我媽毫無招架之力的狼狽樣兒,我的心裡就已經快意無比了!
然後,我要好好報答嚴叔嚴嬸。
即便沒有嚴謹這些年對我的幫助,他們也可以說是我的再生父母。
我要把對父母應有的感恩之情,盡數奉給嚴叔嚴嬸,說到做到絕不食言。
時光真是個偏心鬼。
它把村莊變得面目全非,卻唯獨保存了我家的舊貌。
當年全村豔羨的八間瓦房,一如從前的樣子,固執的趴在一群高樓之間。
一定是為了保住難得的好風水而不捨得稍稍做點改變吧?我如是嘲諷的想。
六年沒見,我還是一眼認出了福祿。
我媽的顏值並沒有被我一個人搶光。
片刻之後。
“福祿!爹呢?”我猶疑的輕輕走過去。
“爹不在了!……去年的事兒!”福祿的眼裡沒有我想象中的敵意,倒是隱隱有些說不清楚的東西。
為什麼會這樣?
是什麼,改變了那個和媽媽一樣敵視我的少年?
還有我爹,一輩子沒有主見的那個懦弱男人,為什麼要走得那麼早?
家裡跳了這麼多年大神,終是沒能把福祿的腿給跳好,他大概是帶著一輩子的遺憾走的吧?
我一直以為,爹媽都還年輕,妥妥在家坐等著被他們萬般仇視的丫頭片子用榮歸故里的事實啪啪打臉呢!
呆傻痴愣流著口水的我媽,突然伸手指著我:“剋星!剋星!”
還認得我?
10
並沒有人天生命定就是賊骨頭。
嚴叔告訴我,雖然福祿小時候被我媽給帶歪了,但是,稍稍懂事後,因為手腳不乾淨捱了多次揍,又見村裡人都像防鬼一樣防著他,自尊讓他感覺十分羞恥。
羞恥心促使著他慢慢的竟戒了順人家東西的那個毛病。
我爹去世後,福祿用他傾斜的身體,盡到了人子之責,他住在全村最矮小破舊的房子裡,把已經瘋傻的媽媽照顧得還好,讓我媽吃飽穿暖,每天拾掇得乾乾淨淨。
能做到這樣,已經是福祿能力的極限了。
我其實早就該幫幫家裡,幫幫福祿的。可是,就因為心裡的那條坎,我一直把自己置身這個由坎坷堆砌的家庭之外,任由福祿獨自擔起這份不平衡的艱辛。
這些年,我把奮鬥目標,定在只為了有朝一日,衣錦還鄉拿事實打爹媽的臉。
之後的事情,我沒想過。
我的心裡,只有難過。
嚴叔還說,即使父母再怎麼做得不妥,他們始終是給了我生命的人,不能一輩子揪著他們的錯不放。過去的種種,該放下的就放下,做人要朝前看。
嚴叔的每句話,都說到了我的心裡。
福祿絮絮叨叨和我說話,說家裡窮都是因為他的腿造成的。
我的眼眶溼潤了:“我們家不窮!有姐在,我們家窮不了!”
我提出請個保姆照看我媽,讓福祿跟我去城裡,福祿謝絕了。
福祿說,他不適應外面的世界,更不放心媽。
福祿還說了許多話。
我很詫異,福祿就是一個乘坐在一輛七歪八扭的車上,行駛多年的人,可他居然越走越穩,胸腔裡的一顆心就那樣正正當當的跳動著,並沒有被帶偏。
我有點相信我家風水大吉這件事兒了。
也不枉爹媽那麼掏心扒肝的疼福祿一場!我自愧不如。
我要用正確的方式,扶持福祿走過漫長傾斜的人生。
其實我有個夢想很久了,只是自慚形穢不敢表露。
因我自知不配。
誒!早點說嘛!害得我一個人自憐自嘆自怨自艾自輕自賤了好久!
土雞配鳳凰?我暗暗咕噥。
“你才是鳳凰!”嚴謹:“我爹都說了,你是土窩裡飛出的金鳳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