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官亦隱,仕隱兩得:"詩佛"王維的雙面人生

在中國古代的詩人中,能將畫意與詩情熔鍊得最高妙最完美者,首推王維。"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是王維的塞上;"太乙近天都,連天到海隅",這是王維的終南山。他在精心地構置著詩與畫的格局,用分明的設色做框範,用生動的氣韻彌平縫隙,於是詩畫合一,使得晚他三百多年的東坡居士為之嘖嘖連聲。

然而,當我們在王維恢宏的輞川別業前佇立良久,我們不能不懷疑自己的眼睛,這是安史之亂前後的唐朝麼?山水太清幽,我們聽不到紛亂的馬蹄聲;禪理太奧渺,我們無法從封閉的道德之外,感受中國文人真正的精神內核。無疑,山水的磅礴氣韻永遠涵攝著詩人學者的心旌。與王維生於同年的李白對山水也有著真誠的朝覲,但靜謐的山水並未封閉他的視野和胸襟,相反倒使這位謫仙人相信自己能"噴氣之六合生雲,灑羽則千里飛雪"(《大鵬賦》),山水的靈秀與達觀對應和建構起李白的人格,李白找到了真正的清醒與超越。

亦官亦隱,仕隱兩得:

相形之下,王維卻在山水的遮蔽中,走向最深的孤獨與寂寞。縱覽盛唐三位最有影響的詩人,我們發現,他們更像是代表了在盛唐並行不悖的儒釋道三家:杜甫傾於儒,其沉鬱頓挫的詩風,讓其成為一代"詩聖";李白狂放不羈,飛動灑脫,頗傾於道,摘得"詩仙"美譽;王維閒淡冷寂,修持禪定,更傾於佛,被世人稱為"詩佛"。而若是進一步考察王維的生命軌跡和創作軌跡,我們則發現,王維要比杜甫、李白圓融得多,他其實是一位行走在紅塵與禪境之間的雙面"詩佛"。

王維的佛緣與生俱來,生於禮佛之家的王維,從小在骨子裡就受到了佛教思想的浸潤,在他二十歲時,以"摩詰"作為自己的表字,正是出於對佛教經典《維摩詰經》的孰諳與喜愛。這維摩詰乃是古印度毗舍離地方的一個富翁,家有萬貫,"雖為白衣,奉持沙門清淨律行;雖處居家,不著三界,示有妻子,常修梵行",最終修得大乘佛典而成正果。王維取字摩詰,事實上已經篤定了自己對佛的虔敬之心。

亦官亦隱,仕隱兩得:

然而儘管佛緣深厚,王維卻並沒有成為一個光輔叢林的衲子,而是從一開始就執著於世俗功名。精通音律能詩擅畫的王維十五歲便來到長安,遊於京洛,周旋於王公貴族之間,敏銳的文學才思,極高的藝術稟賦,讓王維很快便在兩京打開了知名度。由於在王公貴族間混了個臉熟,使得他在求取功名的路上少了不少周折,二十歲便考中進士,被授予了太樂丞。

然而,王維的生命軌跡很快就出了一個小插曲。就在擔任太樂丞不久,他因為私自為岐王排演了一場黃獅子舞而觸怒了皇帝,要知道,黃獅子只能是舞給皇帝一人的,任何人都是無權觀看的,王維因此被貶出長安,"坐累為濟州司倉參軍"。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小官,對於心高氣傲的王維而言是不能接受的,很快,他便辭官歸隱了,先去淇上,後來又去了嵩山。他要從此閉門謝客,打算過與世隔絕的隱士生活了。然而,王維和陶淵明的最大不同,在於陶淵明可以隱得徹底,隱得透明,而王維之隱,則隱得糾結,隱得不甘。事實上,隱居淇上、嵩山的那段時間裡,王維其實一直在等待生命中的機會,機會來了,他的隱居生活也就可以劃上句號了。

開元二十三年(735年),對於王維來說,是個歡欣鼓舞的年頭,因為就在這一年,成為一國宰相的張九齡將王維提攜為右拾遺,次年,再拜為監察御史,王維的隱,終於等來了久違的知音;王維的禪,終於不再是冷禪,枯禪。

亦官亦隱,仕隱兩得:

然而,這樣的好日子並未持續多長時間,開元二十四年(736年)年底,隨著張九齡被罷相,口蜜腹劍的李林甫大權獨攬,王維也遭遇到了巨大的衝擊。但這一次王維並沒有棄官歸隱,而是對張九齡深表同情之後,轉而給李林甫寫了一首詩,獻上華麗的讚美之辭,在博取了新權貴的歡心之後,王維自然官位無虞,繼續做著他的監察御史。在此期間,他還曾一度奉命出使塞上,前往勞軍,其著名的《使至塞上》,便創作於這個時期。

<code>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徵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王維《使至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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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王維的厲害之處,"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僅寥寥數筆和極簡的構圖,王維便勾勒出了邊塞的空闊與遼遠,同時,也因為《使至塞上》中的這聯千古名句,奠定了其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而"直"與"圓",又恰恰構成了王維的性格特徵:他的骨子裡潔身自好,蔑視著李林甫這樣陰鷙狠辣的權貴,外在裡卻並未與他疏離;他渴望做個清淨無為閒然禪定的隱士,又不堪躬耕壠畝衣食自足的清教徒生活,正因如此,在他身上,中國士人的一種新的隱逸方式出現了,那就是——"吏隱",一面在朝做著官,拿著朝廷的俸祿,一面放情山林,松風煮茗。這種亦官亦隱的存在方式,似乎暗合了"天下有道則仕,天下無道則隱"的中國士人信條,但能像王維這樣,做到仕隱兩得,好像也並不容易。

亦官亦隱,仕隱兩得:

大概從開元二十八年起(740年),王維便隱居於終南山的別業。此間距長安約百里,散朝歸來,他脫去官服,便一頭扎進自己的別墅,點一柱香,沏一壺茶,他便在終南山的綠樹環圍之中尋找著一份超塵拔俗的自在,在對南北宗兼收幷蓄的過程中,王維參禪入定,臉上沒有風暴,平定而安詳。

如果說王維在終南山別業找到了"吏隱"的清淨,那麼隨著他於天寶初年購得初唐詩人宋之問的藍田輞川別業,王維的"吏隱"已經開始走向空寂。亦官亦隱的生存狀態,加之圓融的處世哲學,讓李林甫對這位毫無政治野心的張九齡"朋黨"頗為放心,並沒有為難王維,而王維也樂得做個拿著俸祿按常秩升遷的太平官。在花費不菲的資財買下輞川別業後,王維又依據輞川的山水形勢植花木、堆奇石、築造亭臺閣榭,建起了孟城坳、華子岡、竹裡館、鹿柴寨等20餘處景觀,把20餘里長的輞川山谷,修造成兼具耕、牧、漁、樵功能的園林勝地。而也正是在這座遠離塵囂的輞川,王維一步步將自己修煉成了一尊"詩佛"。

<code>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王維《竹裡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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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竹裡館》,不過是王維在他的輞川別業創作的諸多小品中的一首。習禪的王維幾乎將自己的佛性點染在每一朵花、每一片葉、每一座小山、每一條溪流之中,這些花花草草、山山水水經過王維的禪心淨化,已經看不出詩人情緒的起落,全都變成了輞川別業一幅幅靜謐的小照,而無論是鹿柴,還是竹裡館,無論是《鳥鳴澗》,還是《辛夷塢》,我們看到的永遠是空寂的狀態。當深受禪宗浸潤的王維以空靈的意象編織起自己的詩行,以清寂的語境傳遞禪的玄機,這個在竹林深處撫琴長嘯的詩人已經把自己沖滌成一尊遠離塵囂的佛,儘管他的眾多僕僮們還是為他灑掃著諾大的庭院,準備著豐盛的早餐,儘管上朝的官車已經備好,恭敬的馬伕持鞭執轡,正在等待他一聲出發的號令……

亦官亦隱,仕隱兩得:

如果在清幽的輞川別業一直以這樣一種空寂的狀態"吏隱"下去,王維的琴聲也許永遠不會有變奏的可能,然而,天寶十五載(756年)六月疾馳的馬蹄聲,還是叩碎了輞川的寧靜。起兵反唐的安祿山一路勢如破竹,很快便攻下了長安屏障——潼關,兵鋒直指帝都!彼時,倉惶不知所措的玄宗無奈之下只能棄城而逃,他只帶上了楊國忠、楊貴妃、高力士及少數的隨從,趁著夜色悄然出城,而至於其它的王室貴族、大臣公卿他已經無睱顧及。被遺棄的這群人的命運當然是可想而知,他們中的很多人直接被梟首剖腹,慘不忍睹,留下的少量朝官則被押往洛陽,在那裡,他們將要面對的是他們的新主子——安祿山。

王維就走在這支隊伍的中間。《舊唐書》載,安史之亂髮生後,王維"扈從不及,為賊所得。維服藥取痢,偽稱喑疾。祿山素憐之,遣人迎置洛陽,於普提寺,迫以偽署。"從這段文字,我們知道,王維在長安城陷被抓之初,曾想過一些逃亡的辦法,但是沒有成功。被押往洛陽後,"惜才"的安祿山強迫給他授了個官職,傷心落寞之際,王維感念前朝,揮筆寫下了《凝碧池》

<code>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僚何日更朝天。
秋槐葉落空宮裡,凝碧池頭奏管絃。
——王維《凝碧池》/<code> 

這是王維不曾想到的,正是這首懷念前朝的詩作,日後竟會成為拯救他的一根救命稻草!唐肅宗至德二載(757年)十月,唐軍攻克洛陽,陷賊的三百餘人被勒赴長安,收繫於大理寺獄和京兆府獄,這些人中,有的被殺,有的被賜死,有的被流放,而王維卻僅僅被降為太子中允,繼續在肅宗的新朝為官。而王維之所以能倖免於難,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王維在陷賊之後作了《凝碧池》一詩,其忠心令新登大寶的肅宗好生感動。幾年之後,王維又由太子中允完成了四次遷轉,最終官拜尚書右丞。

亦官亦隱,仕隱兩得:

而經歷了安史之亂的劫難,王維的吏隱變得更加徹底了。如果說在安史之亂前,王維的吏隱還是因為從心裡不願攀附李林甫之流,帶有一些"天下無道則隱"的清高,那麼在經歷了安史之亂的生死之劫後,王維已是心如止水,諸法皆空。他的清修之地仍舊是輞川別業,他讓他的居所不染纖塵,《洛陽要記》雲:"王維居輞川,宅宇既廣,山林亦遠,而性好溫潔,地不容浮塵。日有十數掃飾者,使兩童專掌縛帚,而有時不給";他仍然狀寫寧靜和空寂,安史之亂的噩夢他隻字不提,安史之亂的餘波他更是漠不關心;他的朋友仍舊是僧人居士居多,"日飯十數名僧,以玄談為樂";他的"文人畫"越畫越好,刪繁就簡的構圖與沖和淡遠的意境,更像出自山中老僧之手。在王維看來,人只要適意,精神滿足即可,身如何行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心感覺如何。當王維將半官半隱亦官亦隱的"吏隱"經驗語重心長地推薦給來輞川做客的道友,王維,在夯實自己"詩佛"地位的同時,已經將他的輞川,變成了一箇中國文人用以逃避心靈消磨志向的別業。

"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蘇軾語)。王維的詩很空靈,王維的畫很虛靜,然而在空靈與虛靜中,深深感動的,只有王維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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