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小说刻意的传奇戏剧性,失去了多少文学的真诚

严歌苓小说刻意的传奇戏剧性,失去了多少文学的真诚

|林栋

|1

作家严歌苓十分高产。不仅高产,她的作品偏偏还很受影视界欢迎,频频被搬上荧幕。作为小说爱好者,我不能不对这样一位作家产生兴趣。我所读的严歌苓的第一本小说是《扶桑》,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感受:眼前一亮,拍案称奇。
女子扶桑,奇在何处?
首先是身份之奇。扶桑以东方女子的肉身,在旧金山从事妓女的行业。强国对弱国的歧视,男性对女性的压迫,初代移民的文化困境,扶桑都遇到了。其次是遭遇之奇。扶桑不仅是交叉性压迫的受害者,她的整个人生都泡在了苦水里,贫穷、暴力、侮辱,底层人的苦难,扶桑几乎都遭受了。再次是性情之奇。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扶桑颇有些“呆萌”——她赤身露体被拍卖时,眼神 “平实而真切”,“任人宰割的温柔使她的微笑带一丝蠢”;她被轮奸时,在忍耐之外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咬下每一个施暴者衣上的纽扣。最后是反转之奇。扶桑的命运反转,不是推倒头上几座大山——严歌苓把她解释成了被压迫的施舍者和跪着的原谅者。
有此四点,不可谓不奇。接着阅读,发现严歌苓不少作品都写了这类女子——单纯得有些迟钝,生命力顽强而旺盛,善良而博爱。小渔(《少女小渔》)、扶桑(《扶桑》)、王葡萄(《第九个寡妇》)、多鹤(《小姨多鹤》)等,莫不如此。她们被命运置于险境,却能绝处逢生;看似弱小被动,实则强大主动。少女小渔,十七岁就当了护士,后来到异国他乡投奔男朋友,为了合法身份,不得不与大自己半个世纪的老头子假结婚,最后却改变了这个老头。多鹤是日本殖民者的后代,日本投降后流落东北,被卖到张家,开始了二女共事一夫的生活,最后却改变了整个家庭。第九个寡妇王葡萄,地道的农村妇女,在如火如荼闹革命的岁月里,藏下了被打成“黑五类”的公爹……


严歌苓小说刻意的传奇戏剧性,失去了多少文学的真诚


清人李渔《闲情偶寄》道:“古人呼剧本为‘传奇’者,因其事甚奇特,未经人见而传之,是以得名,可见非奇不传。”孔尚任《桃花扇小识》说:“传奇者,传其事之奇焉者也,事不奇不传。”陈继儒《红拂记序》亦云:“余读《红拂记》,未尝不啧啧叹其事之奇也……予谓传中所载,皆奇人也。事奇文亦奇……”
严歌苓笔下的这些女性形象,浑身上下都是故事,可谓有“传奇性”的“奇女子”。奇则奇矣,但总觉有不足之处——有“奇”而无“常”,传奇之故事就多了几分猎奇之色彩。
|2

中国古代文论把“常”(或“正”)和“奇”放在一起来谈,而非就“奇”论“奇”,如《文心雕龙》里说“反正为奇”,“奇正虽反,必兼解以俱通”。明末作家凌濛初,也是在“常”中谈“奇”,不把二者分开:“今之人,但知耳目之外,牛鬼蛇神之为奇,而不知耳目之内,日用起居,其为谲诡幻怪非可以常理测者固多也。”王国维所欣赏的悲剧,“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也是这个道理。
中国人的审美讲究中庸,不怎么走极端,欣赏留白和余韵。这确有可取之处:如果仅仅抓住一个“奇”字,空间终究是有限的,再奇又能如何?反倒缺乏审美和哲思上的张力了,所谓奇到极致,也就不足为奇了。写奇人奇事的奇书《金瓶梅》《红楼梦》,正是从平凡普通的“世情”落墨,可见一斑。

小说里的奇事奇人,如果进行简单粗暴的分类,有的是“常”中之奇,有的则是“奇”中之奇。“常”中之奇,是那些不怎么“彻底”的“圆形人物”,丰满而立体,有平凡之处,也有传奇之处,且传奇与不凡能统一到一个人身上,不至于油水分离。“奇”中之奇,给人的观感则可能是放完枪再画靶子,甚至很多传奇之处需要作者跳出来为读者点明,下一番阐释的工夫。
在我看来,严歌苓笔下的小渔、扶桑、葡萄、多鹤这几位“奇女子”,更像是“奇”中之奇。她们在社会中都是彻头彻尾的弱势群体、边缘人;只是,弱女子在时代浪潮里呛水甚至溺亡这种无数次发生的悲剧,并没有成为严歌苓书写的方向。她让身处绝境的女人活出自主的人生,与命运的压迫和限制构成反差,甚至能跟命运掰掰手腕。
扶桑被压在肤色、性别、民族、职业几座大山之下,离开了家族、朋友、故乡,只是一个小小的原子,沉在旧金山最肮脏最不友好的底层。而她所做的只是顺从,甚至还有享受。小说中有一段话,很像一个电影镜头,直接点出了扶桑奇在何处——“小白鬼”克里斯看到扶桑接客,就像沙滩在迎合海浪,十分和谐而美丽。作者写道:“你以为海以它的汹涌在主宰流沙,那是错的。沙是本体,它盛着无论多么无垠、暴虐的海。尽管它无形,它被淹没。”为了进一步说明扶桑就是她自己人生的主导者,严歌苓又增加了另外一个情节:扶桑本来被修女救济,但为了跟克里斯见面,她又设法回到妓院。严歌苓把扶桑的这个举动解释为“她明白了自己那个在苦难中偷欢的天性”。

沙滩容纳海水,是迎合,也是征服。作家直接跳出来告诉读者,应当如何理解扶桑和她的行为:看起来被侮辱、被损害的人,实际上在被侮辱与损害中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这已经够“奇”了,严歌苓还要给扶桑更重的任务——不仅要在种种苦难中生存下来,还要为了偷欢而选择苦难。女人怎么能有如此强大的力量?这恐怕只能一股脑推给天性——她们的天性,也就是“女性”了:“多么好的女人,诚心诚意地像脚下一抔土,任你踏,任你在上面打滚,任你耕耘它,犁翻它,在它上面播种收获。任何自视高贵的女人身上的女性都干涸了。”这段话,如同严歌苓小说创作的一个公式,除了扶桑,还可以推导出小渔、多鹤和王葡萄。
《第九个寡妇》里专门有一段比较了王葡萄和女干部。女干部满口政治术语,显得强势又拧巴;而葡萄身手灵巧,抓把白面就能做出美味的汤。女干部身上的“女性”固然干涸了,恐怕“人性”也被修理得面目全非。严歌苓着眼于神奇的“女性”,其实不妨再迈一步,谈谈日常生活里的“人性”,没有被政治修理过的、纯然天成的、闪光的人性,以“人性”之常来写“女性”之奇。


严歌苓小说刻意的传奇戏剧性,失去了多少文学的真诚

|3

这几个奇女子性格的闪光之处,一个是“痴”,一个是“爱”。这两点,在中国的文学传统中,有两个先例:“痴”的方面,是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狐女婴宁;“爱”的方面,是许地山《缀网劳蛛》中的少妇尚洁。严歌苓的奇女子们,有婴宁之痴,却没那么立体饱满;有尚洁之博爱,却少了些理性清醒。之所以如此,一言以蔽之,都是因为有“奇”无“常”之故。
先说“痴”。小渔、扶桑等几个女人的天性都差不多。扶桑被数次转卖,而没有半点担忧惊恐;少女小渔,小说里说她有些“少脑筋”;王葡萄的眼睛显得她最多六岁,浑顽未开、不谙世事、胆大妄为,是个“生坯子”;多鹤也单纯得有些傻气,丝毫不通世故。几位奇女子似乎情商极低,和任何潜台词、话外音绝缘。只要读过《聊斋》里的《婴宁》,就会觉得她们与婴宁很有些相似。

在《聊斋》所有的狐仙女鬼里,我觉得婴宁是最可爱的一个。婴宁的传奇之处,就是她的“痴”。刚一出场,她就是“容华绝代,笑容可掬”,其母介绍时也说她“嬉不知愁”,“年已十六,呆痴裁如婴儿”。相比之下,男主人公王子服则相当精明,知道怎么搭讪、怎么挑逗,且颇识男女之事的精要,可在呆痴的婴宁面前,却毫无用武之地。王子服给婴宁科普“夫妻之爱”和“瓜葛之爱”的区别在于“夜共枕席”,婴宁沉思良久,说“我不惯与生人睡”。遇到老母,婴宁说“大哥欲我共寝”,更使王子服大感窘迫,“恨其痴”。
不过,婴宁绝非纯然呆痴,实为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奇处有常,常中有奇。让婴宁盛妆行新妇礼,因她大笑而作罢,可天刚亮她就去给王母问安;邻家浮浪子弟想来调戏,反而被她施法捉弄;婴宁身世凄惨,丧父之后又为狐母遗弃,被托付给鬼母,嫁到王家之后,当确认了丈夫和婆婆对自己皆无异心,才央告丈夫为鬼母迁葬……
婴宁真痴,还是假痴?看似憨笑,内有悲苦;看似呆痴,实则心有成算;不拘虚礼而葆有真情——婴宁的“痴”是十分立体饱满的,让人忍不住想要探问她的内心世界。
就不通世故而言,小渔等与婴宁颇有相似之处,但相比婴宁,却有些单薄而刻意——她们“呆痴”于精神,而“灵性”在肉体,灵与肉之间分了家。王葡萄不论做什么决定,都是手比脑更快地拿主意;多鹤和小渔都有些“少脑筋”,却都有一双巧手和浓浓的女人味。如此一来,在婴宁身上融合得很好的“痴”与“非痴”、“奇”与“常”,就被分裂为灵与肉、身与心——她们竟然都是极有灵性的傻女人,以至于严歌苓自己不得不出来解释:世上的确有这么矛盾的人。

再说“爱”。奇女子们宽厚如土地,任人践踏而大爱不减。王德威曾评价扶桑“肉身布施”,我赞同这个判断。我甚至觉得,严歌苓在小渔她们身上寄予的期待,还有“肉身成圣”的野心。这几个故事看似写女人的传奇,呈现的却是“女性”的神话——“女性”既能拯救女人,还能点亮世界。这又是有“奇”而无“常”。四个奇女子都诚心诚意地把爱奉献出去:小渔本着“我有饭不能让你饿着”的想法,与喜欢她的病人上了床;王葡萄的公爹孙二大被打成地主、反动领袖,整个家庭土崩瓦解,她冒险把他救出来,藏在地窖里安度余生……与她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周围的人无不孤独、吝啬、爱面子而又互相防备。她们的出现,拯救了荒原中的人们。
许地山《缀网劳蛛》中的尚洁,是五四以来新文学女性形象的另类。尚洁和丈夫长孙可望的结合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报恩。尚洁心怀大爱,而不在意世间的毁誉。她因对受伤的窃贼施以援手,而被丈夫误会,被丈夫用刀刺伤,又被逐出家门,但她毫无怨恨,自谋生路。后来,丈夫受基督教神父感化,接她回家,她也平静归来。面对世事变故,尚洁十分豁达、从容,她说:“我虽不信定命的说法,然而事情怎样来,我就怎样对付,毋庸在事前预先谋定什么方法。”尚洁是沉静、平和、圣洁的,她看似奇特的人生选择,背后有她慎重思考过的、成熟而稳定的人生观。

尚洁的爱来自信仰的笃定与理性的真诚,而小渔等的博爱,则与她们经历的苦难毫无关联,也不是经过理性的思考决定的,似乎是全凭本能,乃天性使然——这种天地生成的女神、圣母,奇则奇矣,却总有些扎根不深、站立不稳。这种顺从本性,其实是另一种“认命”,是不假思索便与生活施加的苦难握手言和,从而削弱了“爱”本身的伟大和感染力,让“爱”显得廉价。

严歌苓小说刻意的传奇戏剧性,失去了多少文学的真诚

|4

小渔、扶桑、葡萄、多鹤这一系列形象,呼应了婴宁和尚洁“奇”的一半,却没有呼应“常”的一半。所以,没有“耳目之内,日用起居”的支持,奇女子们的许多奇特之处也就不怎么突出,需要劳烦作家站出来反复陈词、代为说明。这样就带来了叙事上的大风险:作品中的人物虽然出自作家之手,却有其独立生命;作家如果强加给人物某种使命,代人物说话做事、决定一切,就有可能穿帮,人物本身的生命力也因此而被戕害。
还是以《扶桑》为例。在《扶桑》序言里,严歌苓表示想要挖掘极端情境下的人性。于是,她一会儿把扶桑写得只有肉体,一会儿又给她披上神性的光辉。接完客的扶桑变成了女神:当她从床上浑身汗水、下体浴血地站起来时,“她是一只扶摇而生的凤凰”;扶桑遭遇白人暴徒的轮奸,她并没有反抗和哭喊,只是咬下了每一个施暴者身上的纽扣,“你本能地把这个买卖过程变成肉体自行沟通。你肉体的友善使你从来没有领悟到你需要兜售她。肉体间的相互交流是生命自身的发言与切磋”——“肉体的相互交流”不是依靠人性或者神性驱动的,这里的扶桑几乎是一只母兽。
那么,扶桑到底是母兽还是女神呢?作家要写一个奇人,却造成了“人”本身的缺席。作家阉割掉了人物的反思和评判能力,让她顺从本能;再进一步,又从“女性”中找寻神性,让她拥有大爱,跪着俯视众生。这样就陷入了矛盾:扶桑如果乖乖认命,不管是香消玉殒,还是最终变得世故油腻,这个故事也就无奇可传;她如果凭着一股子傻劲儿和顽强生命力反客为主、命运自决,其资本仍只是命运赠与的“天性”,本质上还是在随波逐流——成圣成神,命运而已;所谓传奇,浮沫而已。

这并不是否认小渔、扶桑这一系列人物形象的意义,而是说,作者的书写没有达到应有的高度。小渔们都是现代文明的“化外之民”,“他者”是比“女性”更为根本的身份。她们不做衡量、全凭本心,提示了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文明、教化与人性的关系。全凭本真,不拘礼法,不计较利害,是对人性的美的颂歌,也是对被文明所禁锢的人的哀歌。如果在这个问题上,严歌苓能深入挖掘,让人物代言,作品会在猎奇和感动之余有更深远的韵味。
严歌苓会讲故事,更会选故事,这是她的慧眼巧思,也是她的才华所在。她的小说一开始就占了先机——选题选得好。然而,选题越好,越需要下一番设计构造的功夫,否则,传奇就容易流于浅薄,成为猎奇之作,使读者读第一遍的时候拍案称奇,到了第二遍就兴味索然了。——坦白地说,严歌苓的小说向来给我一种不耐读的印象。
|5

严歌苓并不打算让奇女子们登上时代潮头。葡萄、多鹤生活在全民搞政治运动的年代而没有政治觉悟,小渔、扶桑生活在异国他乡而毫无经济头脑。所处的时间和空间,没有在她们身上留下什么印记。她们能摆脱时空的影响,甚至能改变所处的时空,比如王葡萄救下公爹孙二大,保全了原有的家庭空间,开辟出了小小的“正常时间”。在我看来,这才是比“天性”更值得大书特书的传奇之处。


说得更明确些:一个人,一个孤零零的、站在世界对面的人,如何超越他所处的时空,成全自己的自足?我们不需要跟命运掰手腕,而是需要在所处的大时代和小空间里,直一直腰,找到做人的尊严和笃定。这需要艰苦卓绝的努力,再加上运气的垂青。而严歌苓给出的答案是:天性。一个可能的传奇,被写成了猎奇之作。我再次为严歌苓感到遗憾。
时值2020年,新世纪已经过去了五分之一。在移动互联网的“加持”下,全世界都可以在屏幕上触手可及。高效的交通、便捷的通讯、低成本的物流,时空被熨烫得越来越平坦。千山万水、岁月流年,似乎都不足以成为人类发展的障碍。与此同时,名目繁多的尖端科技给了人类前所未有的信心,以及前所未有的忧惧。都市人在钢筋水泥的森林中,一如既往地感受着孤独。那么,在这样的时空背景下,我们需要怎样的传奇?我们还能写出怎样的传奇?什么样的传奇还依然可以被我们所接受?
T.S.艾略特的长诗《荒原》,写出了无根的人们发现自己失去了一切的依靠,甚至存在的依据,只剩下处于孤独和绝望之中的个体。拯救荒原,也就成了在生活的困境中挣扎的每个现代人的任务。小渔、扶桑、多鹤、葡萄全凭天性,在荒原之中横冲直撞。那么我们呢?我想,这是严歌苓写作上的遗憾所提出的值得深思的问题。

(《文学自由谈》授权发布)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