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主任
街上空無一人。
村子裡瀰漫著炸裂的鞭炮碎末，和沒有燃盡的鞭炮的屍體。
姥姥平靜的日子，被突發的狀況擊得粉碎。
同村的好姐妹，前幾天剛剛過世。
村居★禽畜篇
姥姥坐在外屋地的板凳上，吃了兩天的清水煮麵條。
三姨說，姥姥已經兩天沒怎麼睡覺了。
一個人坐在燒火板凳上，念念叨叨。
姥姥唸叨：
俺梳頭的篦子，你還沒還給俺哩！
那年你還答應俺，和俺一起回關裡家看看哩！
我那時候還很小。
就記得，姥姥口中提到的那個老姐姐，經常來我家竄門兒子。
有時候，趕上姥姥包凍餃子，老奶奶不客套，直接洗洗手，就上炕幫我姥姥一起包。
還數落我姥姥：
大妹子！不能放這些豬肉啊！要會過日子，㸆點葷油啥的，讓孩子們嚐嚐葷腥就行啦。把上等的豬肉㸆成葷油，日子還長著哩！
包完餃子，老奶奶就直接下地，登上那小腳棉鞋，洗把手，就回去了。
無論姥姥怎麼挽留，老奶奶就是從不吃一口。
姥姥唸叨著：這老婆子還真是要臉面！
老奶奶在村子裡是個不富裕的家庭：
6個子女，3個兒子進了監獄，有兩個姑娘遠嫁了。
身邊一個兒子，去年下礦井還被砸死了。
帶著一個可憐的孫子生活。
姥姥說，自古以來，就沒見過這麼剛強的老婆子。
老奶奶文化很高，比村支書還能說會道。
老奶奶經常在姥姥面前哭喪：有文化頂個屁用，弄一幫不省心的孩子，沒一個爭氣的！
據說，老奶奶小時候家境很好，曾經念過私塾，能做一手好書畫，繡一副好枕頭。
老奶奶最難過的就是過年過節。
姥姥家熱熱鬧鬧。
老奶奶家冷冷清清。
一到八月節，姥姥就招呼我，去喊老奶奶過來家裡，一起吃月餅，包餃子。
每回，老奶奶都不來。
姥姥倔搭倔搭顛著小腳，親自上門去請：恁知道俺胖，走不動路，還讓俺自己來請你，你是菩薩啊！
姥姥牽著老奶奶瘦弱的孫子，走在前面。
老奶奶在後面，翻弄著自己家：也沒啥子給你家帶的！
你這個人兒啊！上俺家吃頓飯，還給錢不成！姥姥生氣的唸叨。
老奶奶在我姥姥家吃飯也不白吃。
一有時間，就幫助姥姥幹針線活兒啥的，在炕上，幫姥姥用被子孵小雞。
姥姥在牆上畫著道道兒，用來記載著小雞崽子孵化的日期。
老奶奶樂了：大妹子！我教你寫數字。
姥姥不樂意：就您能！就你能！
有時候，老奶奶從自己家帶著針線，來姥姥家縫製鞋墊子。
姥姥問給誰縫的。
老奶奶半天不吱聲： 還能有誰！那幾個不爭氣的東西唄！聽說在裡頭冰涼冰涼的，給他們縫幾個鞋墊，暖和些。
然後，老奶奶的眼淚，瞬間噼裡啪啦的砸在姥姥家的炕蓆上。
姥姥自己扇嘴巴：恁瞅瞅！俺提這揍啥子！
老奶奶經常在院子裡給姥姥梳頭髮，給姥姥梳理各種新造型。
姥姥氣得直跺腳：恁看看！恁是笑話俺！恁這是揍啥子！
老奶奶在姥姥身後，捂著嘴樂：大妹子，你這頭髮該規整規整啦！
我初中在鎮子裡唸書。
每年就寒暑假回村子姥姥家。
那年春節，剛好趕上老奶奶去世。
那幾天，姥姥不樂呵。
在外屋地摔盤子砸碗：這後生，回來不知道上他孃的墳上磕頭！
後來我才知道，老奶奶的一個兒子出獄沒幾天，老奶奶就去世了。
出殯當天，老奶奶的兒子跪在老奶奶的墳前，哭的傷心欲絕。
姥姥拿著柺棍，給了那小子一杵子：畜生！不知道給你娘磕上幾個響頭！
姥姥可憐老奶奶的孫子，經常讓我端著熱乎餃子給送過去：
怪可憐人兒的！
這老姐妹，是等著她兒子回來呢，要不，早就嚥氣了。
有時候，會看到姥姥一個人坐在院子裡的小板凳上，自己給自己梳頭髮。
三姨要給她買一個新篦子：這篦子破舊的不像樣子了。
姥姥說，這個挺好，俺不你用換！
聽三姨說，老奶奶去世那天。
姥姥扔掉了柺棍，趴在老奶奶的墳上，哭喪：
老姐姐！你咋還走在俺前面哩！
你不是還答應俺，咱們一起回關裡家，看看哩！
老奶奶的兒子攙扶姥姥起來。
姥姥推搡著:
恁攙扶俺揍啥！讓俺趴在俺老姐姐的墳上哭一會！
你想哭！恁還沒這個資格！
事情過去了好多年了。
姥姥也去世了好多年了。
我清晰的記得：
當年，姥姥盤坐在炕上，盯著那一對兒繡花枕頭髮呆。
盯著牆上那一串串阿拉伯數字唸叨：還是有文化好啊。
用水沖洗那把破舊的篦子：恁瞅瞅！沒人給俺梳頭髮哩！
這可能就是姥姥和老奶奶之間的友誼吧。
就算是，從地裡掰回來一穗玉米棒子。
姥姥嘴裡還唸叨：
咋沒有俺老姐姐，給俺煮的那麼甜哩！
然後，眼淚啪嗒啪嗒砸在姥姥的小腳下，院子的太陽地兒上。
我聽過一句話：
有時候直接擊垮你的，不是那個突然降臨的滅頂之災。
而是壓在你心底子，那些不值得一提，日積月累的那檔子瑣事兒。
想忘記，卻不捨。
忘，還忘不掉。
我是趙主任，和你一起懷念過去，懷念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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