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斯·卡爾在《數字烏托邦》中所表現出來的形象，很像一個睿智的老者，用敏銳的目光看待著這場網絡狂歡，冷靜地指出他們的狂妄，用敏感的心靈，觸碰著這個喧囂的時代；用富有鏡頭感的語言，描述著舊時代的寧靜、詩意、溫文爾雅；描述著新時代的狂飆猛進，吵吵鬧鬧。
雖然其中一些觀點我並不認同，甚至在剛讀完前兩章的時候，曾想寫一篇文章，名字叫做《互聯網時代的騎兵背影》，因為尼古拉斯在我心目中，有點像中世紀的騎士。當火藥剛剛來臨的時候，騎士是困惑而痛苦的，簡直無法理解，這個世界怎麼了？
經過20年艱苦訓練，終身用謙卑、榮譽、犧牲、英勇、憐憫、誠實、公正等騎士精神來激勵自己的靈魂，1000個重騎兵可以輕鬆擊潰數萬步兵的時代去哪裡了？今天，一個“卑微”的農夫，用一根粗糙、醜陋的黑槍管，就可以放倒一個高貴的騎士，而騎士甚至到去世都不知道是誰殺死了自己。那個秩序的年代去哪了？一個混亂的時代要開始了，一切精緻和美好即將隨風而去。城堡大廳裡溫暖的爐火熄滅了，城牆上承載了數百年家族榮耀的旗幟消失了，溫文爾雅的相互問候被一聲聲粗野的呼喊所取代了。而他們還號稱，他們代表著未來？！難道未來就是充斥著骯髒，充滿著混亂嗎？在落日下，騎兵默默轉身走開了，背景高貴而寂寞。但是，那個時代確實已經過去了，而那個時代也遠遠沒有騎士所想象的那麼好。
在尼古拉斯眼中的世界也是如此。
普通人可以通過搜索引擎輕易獲取曾經需要長時間的閱讀才能明白的隱喻、才能理解的引語。但是，他們是淺薄的，因為缺乏足夠的文化底蘊，即使他們理解了字面上的意思，也無法與作者隔著數千年的時間，相互會心地一笑。
普通人可以通過GPS、通過全景地圖、通過數以百萬計的攝像頭，輕鬆的發現地球上最好的衝浪點，發現這個世界上最美的景色的時候，這不公平。因為在此以前，這些美好都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耐心、精力去尋覓。但是，他們失去了探索的樂趣，對於未知的探索精神是其中最引人入勝的部分。
普通人被網絡吸引的時候，他們失去了和家人面對面的溝通時間。他們應該放下手機，回到飯桌邊、回到紙質書籍旁、回去體驗那種“孤獨感”，因為只有這樣，他們才能更好地對自我進行反省。
當各種粗俗不堪的俚語進入書面、甚至官方語言，使得整個世界看上去、聽上去變得淺薄、喧囂和吵鬧的時候，當總統把自己的團隊稱之為“夥計們”，而不是“先生們、女士們”的時候，整個白宮都像一個啤酒館。
當貧民窟的孩子，通過一臺電腦，一個除了無條件給予表揚、給不了任何實質性輔導的“奶奶教員”，一個連入世界的網絡，就可以快速學習。但是，他們得到的到底是什麼呢？
是的，這一切確實和以前有所不同，網絡使得我們對時間進行重新分配；網絡使得我們的飲食、生活、購物、娛樂等幾乎每一個方面都得以改變；網絡改變了我們獲取朋友、與朋友溝通的方式；從人類歷史來看，在那麼短的時間中，影響了那麼多人，造成了那麼大的變化，這是前所未有的，也許在地球歷史上也是從未發生過的。
但是，變化並沒有那麼特殊，在人類歷史上，這樣的變化不止一次地發生，不止一次地改變著我們的生活。
遠古人類獲取知識的途徑是口口相傳，於是閱歷豐富的老年人成為夜晚的主人，在點燃的篝火旁，一個個娓娓動聽的故事、傳說通過老人的口，注入到孩子的腦海中，人類的記憶依靠著篝火旁的故事代代傳承，每每想到這一點，總是讓我覺得每個流傳至今的神話故事，充滿著傳奇感，簡直是造物主的寵兒。而書籍發明後，人類獲取知識的主要途徑是書本，人們在安靜的書房裡，午後的陽光下，潺潺的流水聲旁，與數千年前、素未謀面的人進行著思想的交流，時間不再是障礙。今天，我們主要通過網絡、手機、搜索引擎在獲取知識，空間障礙消失了，語言的障礙減弱了，人們在慢慢逼近巴別塔時代，那個被神所詛咒的時代。
如果說搜索引擎抹掉了探索的樂趣，網絡疏離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那麼至少在歷史上，這並不是第一次發生的。從5萬年前，人類的各類發明都在抹殺探索的樂趣，都在疏離與身邊的人的關係。農業時代，使得智人停留在一片精心耕種的土地上；農業時代也使我們回到一個一個家庭中，而不是一個一個部落中。
今天，我寫下這篇文章，並不想駁斥尼古拉斯的觀點，在閱讀《數字烏托邦》的時候，我依然被尼古拉斯敏銳的觀點所觸動，並被他廣博的知識所折服。但是，也許屬於他的時代真的過去了。
當燈泡取代蠟燭成為人類主要的照明工具，為千家萬戶，特別是之前由於貧困而不得不在黑暗中渡過整個夜晚的家庭，帶來了廉價、穩定、安全的光源。但是，當我們使得自己安靜下來 ，點一支蠟燭，看著搖曳的燭光充滿整個屋子，即使你最熟悉的環境，依然會表現得和往常不同，充滿著變化。燈泡如同一架穩定的機器，除非出現故障，否則它的行為是完全可以預期的，按照穩定的亮度，照亮整個空間；而蠟燭則像一個悅動的精靈，帶動整個屋子都活了過來。這也是我們沉思的時候，更願意點上一支蠟燭，而不是點亮一盞燈。任何一個時代都有其美好一面，也有其不好的一側。你為什麼歡呼，為什麼哀傷，往往只取決於你的視角罷了。
當時間足夠久遠，一整代人離開了人世，那個屬於蠟燭的時代也將徹底被遺忘，似乎世界本來就是由燈泡所組成。那些屬於蠟燭的美好，那些屬於蠟燭的不便也將隨之消散。
也許，用不了多少時間，我們也會像忘記蠟燭時代一樣，忘記前網絡時代。那時候，閱讀是慢悠悠的，可以一下午只看一本書，那時候夏天的蟬叫得格外響，那時候的西瓜格外甜，原因也許僅僅是我們手中沒有手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