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火山到疫情,在澳洲打工的中國年輕人:兵荒馬亂這一年

從火山到疫情,在澳洲打工的中國年輕人:兵荒馬亂這一年

澳洲獵人谷。


今年的山火加疫情讓澳洲總理發了句感慨:“這是我們國家最難的一年”。疫情下,這些只有一年簽證,多是打著臨時工的中國年輕人往往最先被裁掉。眼下,他們需要為自己的處境仔細打算。


每年都有5000箇中國揹包客來到這個世界上法定時薪最高的國家。這裡被稱為“土澳”,因為遍地的野生動物,永遠湛藍的天和海水,大片的農場和森林。同樣有名的還有每小時最低19澳幣(約90人民幣)的時薪。


因為缺少勞動力,澳洲每年向中國開放5000個為期一年的打工簽證。這些打工度假群體,稱自己為揹包客,或是WHVer(Work and Holiday visa)。


今年的山火加疫情讓澳洲總理發了句感慨:“這是我們國家最難的一年”。疫情下,這些只有一年簽證,多是打著臨時工的中國年輕人往往最先被裁掉。眼下,他們需要為自己的處境仔細打算。


不過,我們並不打算講一個悲慘的故事,我們要說的,是他們在困境中的勇氣,行動,和樂趣。


按摩店,山火,和一個願望


綠頭是個95年的姑娘,剛剛被餐廳解僱了。原因很簡單,3月23號澳洲關閉了一切餐飲堂食,營業額驟降,首當其衝的就是後廚四個外地揹包客。他們暫時還住在餐廳的宿舍裡,但這個小鎮偏遠,沒有車寸步難行,綠頭和朋友打算飛到澳洲首都堪培拉找新工作。老闆略有愧疚,提出說:“我可以給你們提供機票”,而後似乎想起來,機票漲價了,改口道:“我給你們提供電腦買機票。”

“沒必要啊大哥”,綠頭在心裡說。


她的計劃被打亂了。原本她和男友飛越了太平洋來這打工,就是為了賺錢。去年從中醫專業畢業,她想要出國學醫,需要一大筆費用。澳洲的時薪誘人,她聽過的最好的最不可思議的待遇——一週4000刀。這裡的藍領工人待遇很好,也能得到應有的尊重。


但綠頭沒想到,今年卻是個艱辛年:從去年年末到現在,澳洲大火加疫情,折騰不斷。


第一份工,她在農場裡幹活,第二份工,在悉尼附近的獵人谷的按摩店裡。獵人谷是澳大利亞有名的釀酒鄉,風景秀麗。這份工作薪水挺好,新鮮人新鮮事不斷。


全世界都一樣,按摩店分正經和不正經兩種。綠頭在正經的按摩店裡,也會遇到不正經的對話。常有人打電話來問:“有沒有happy ending的服務啊?”這是行話,指的是色情服務的意思。綠頭說沒有,對方還會罵一句。有次按摩完客人當面問她:“有沒有body to body survice嗎?“沒聽過,綠頭說沒有,客人掃興走了。回頭問臺灣同事,同事大笑:“body to body你不知道?就是肉貼肉啊。”


從火山到疫情,在澳洲打工的中國年輕人:兵荒馬亂這一年

同一方向天空在山火前後的對比


年底澳洲東部森林起火的時候,綠頭已經離開了按摩店,男友去了悉尼學語言,她和朋友來到了現在的餐廳。有一天她發現原本非常乾淨的天,北邊暈染了一片紅,一問才知道,森林起火了,燒的就是按摩店那附近。


澳洲的山火每年都有,大家不甚在意,但國家公園一個連著一個,火越燒越遠了。


有一天她和男友開車回悉尼,沒有走高速,繞路獵人谷。進去的時候,發現原本滅了的山火又開始了,森林冒出很大的煙,半邊天都發紅了。他們沿著國家公園邊上一直開,很擔心遇到明火。路上她見到有的車輪胎開始液化,聞到的都是嗆人的氣味,像鍋爐的味道,鼻子和身上都是髒髒的。所以等到綠頭想往國內的家裡寄口罩的時候,澳洲已經買不到什麼口罩了,因為山火的時候已經買斷了。


一月初,臺灣的同事開玩笑說:“你知道你們湖北有肺炎嗎?香港都傳得很嚴重,說是sars,你怎麼不緊張?”綠頭沒有完全當真,但學醫出身對於傳染性疾病敏感,她還是開始擔心合肥家中的父母,並且線上買了一堆口罩消毒液維生素寄回去。她叮囑父母不要出門。


一開始,當地人大多覺得肺炎只會在亞洲傳播,但眼看著形勢不對,餐廳的洗手液也跟著更新迭代了。二月中的一天,她看見餐廳經理從樓上下來,手裡拿著一瓶殺菌洗手液,她笑了一下,心想:這也太晚了。經理說:“笑什麼,你看看你們國內。”


綠頭回:“那又怎麼樣?They are fighting. ”


到了三月中,餐廳又升級成了不用接觸的免洗洗手液,同時開始禁止現金交易,每天用酒精棉擦洗刷卡機。綠頭早就在追著身邊的人洗手。有時候被安排去收銀,出一次單洗一遍手,一天洗六七十次。小鎮上最近有了一個確診病例,但他們不能戴口罩,戴口罩客人會害怕。


國內,她的很多同行正在一線奮鬥。朋友圈裡那些在醫院工作的老師和同行,以往有傷醫事件時都會集體發聲,把頭像換成黑絲帶。但這次,他們卻出奇地沉默。她能夠感受到他們的失望和無力。這個職業,在光環與現實之間,還有一條巨大的鴻溝。


在飛機上綠頭第一次戴上口罩,落地堪培拉後她決定自我隔離一段時間。澳洲現在秋高氣爽。她在新宿舍收拾了一天,看著陽光從大窗戶裡灑進來。她想著,還是要繼續自己的路,打工,賺錢,學醫,做個醫生。

葡萄園,n95,和一句安慰


從火山到疫情,在澳洲打工的中國年輕人:兵荒馬亂這一年

澳洲西海岸。

每個來澳洲的年輕人都有自己的打算。為了爭取每年這僅有的5000個名額,他們常常需要花費近萬元在找中介和語言考試上。來自武漢的聞嚴用一句話解釋自己的動機:


“就是年輕不安分。你想啊,賺不到錢我也能去玩一玩,不好玩還能順便賺點錢。”


半年前,聞嚴還是一名在杭州工作的木工老師,每日跟木頭打交道。大學畢業幾年後,他改行做了自己興趣所在的木工,又在三十歲職業瓶頸期,動了來澳洲打工度假的心思。剛好,這種短期簽證要求申請人在18-30週歲之間,聞嚴想,這是註定。


飛機落地珀斯機場時,他在完全陌生的異國機場發了半小時呆,而後開始步入這種充滿挑戰的生活。澳洲鄉野的一切都讓他感到新鮮。袋鼠隨處可見,孔雀窩在門前。在洋蔥廠的工作不輕鬆,但下班就是自己的時間,太舒服了。


直到年前那“一片混亂的時刻“到來。他是武漢人,家就住在漢口火車站附近。到除夕那天,家人說口罩買不到了,聞嚴急匆匆回到宿舍,從日本海淘了100個n95。他做木工時經常要戴著n95,因而在大家都買不到貨的時候,還能從冷門的渠道找到一些漏網之魚。這100個讓人安心的口罩在18天后到了武漢。


朋友們對他說,“幸好你在國外”。他也慶幸,卻更為家人朋友提著一顆心。1月23號那天,大哥只是去老丈人家吃頓飯,還沒回來城就封了。兩家隔著十來公里,兩個月都沒能回去。有朋友在東京,為了幫聞嚴他們買口罩,幾個人四處奔走,蒐羅了城裡城郊所有能找到的藥妝店。聞嚴看到照片,下雨天裡打著傘,朋友的兩手還拎著口罩,一身的狼狽。他默默記在了心裡。


萬幸家人都平安無事,聞嚴鬆了口氣。


澳洲這邊的生活還在繼續。他換了一份薪水頗高的工作,在葡萄園。每天五點半起床,六點半到崗,和搭檔負責採摘一款名叫“celebration”的澳洲紅提。


當藤蔓已經變成了棕色,葡萄全部變成了紅色就可以採摘了,摘下的葡萄分成三個等級,“最好的那種銷往中國。”一箱工費5澳幣,平均兩人一天能摘一百來箱,一個人一週能有5000人民幣。


到3月下旬,受疫情波及,葡萄園訂單量減少,聞嚴輪休在宿舍躺了一週。他發短信問人事經理,對方委婉地表示,現在沒辦法保證所有人都有工作。


於是他開著這輛落地澳洲第四周買的車,在這片大陸的西南海岸區域轉悠。兩天開了800多公里,找了十多家廠,沒有一家招人。甚至有一家他曾經工作過的,門口新豎了個牌子:禁止訪客進入。


全澳洲非必要行業都關掉了,服務業餐飲業基本歇菜。賣酒的店倒沒有關,可能在澳洲人的定義裡,酒是必須品。他想,現在還需要人的,應該是那些供應本地生活的工廠,像蔬菜廠,肉廠。超市可能也需要人,但是人流量大,太冒險了。聞嚴曾看到超市門口貼著:“如果你是個健康人,你不需要戴口罩。”小鎮上4000多人,整個三月份他也就見過一個戴口罩的,還是亞洲面孔。


找工作的第三天,他有了一個意外的好消息。也許是工作得力,葡萄園的老闆又把他叫回來了。不久前當地的同事還有閒心跟他開玩笑問:“no coronavirus?”但現在,他明顯察覺到大家的態度開始緊張了。原本每日都有200個員工一起上班,現在也輪著一小撮一小撮分散在葡萄園裡。


從火山到疫情,在澳洲打工的中國年輕人:兵荒馬亂這一年

工作的葡萄園。


聞嚴考慮,等疫情過了,再去澳洲東海岸山火燒過的地方,看能否找到災後重建的工作。他希望自己的木工手藝能有用武之地。但目前,呆在原地是最安全的。


現在變成武漢的爸媽一直牽掛他。他心裡想,啊,角色調轉過來了。


來澳洲之後,出於職業習慣,聞嚴花156塊錢買了50個n95備著。這兩箱n95後來分了一些給朋友,剩下的還好好地放著,一個都沒動。跟綠頭顧慮的一樣,頂著一張亞裔面孔戴口罩很需要勇氣。


一場疫情改變了中國人的衛生觀念,父母問的時候,他總是輕輕撒個小謊:“媽,不用操心,我真戴了。”

失業僅僅是困境之一


病毒面前,人與人的關係變得脆弱。身份,地域,成了彼此攻訐的理由。當國外的疫情爆發時,海外揹包客們也經歷了很多武漢人曾經經歷的事情。


因為正在運營一個為澳洲揹包客提供資訊的公眾號,危危這兩個月聽了太多被歧視的遭遇。


朋友跟她說,當地人當面衝他們喊“病毒”,叫他們“go back to China”。在布里斯班——澳洲的第三大城市,一座人行天橋上掛著一幅字:“新冠病毒,中國製造”。危危寫文章告訴大家,遇到種族歧視,一定要在當地報警,警察會讓對方給你道歉。


危危在這個群體裡小有名氣,外號“251姐”,因為她申請的打工簽證花了251天才下來。“也許是因為工科研究生的學歷,容易有移民傾向”,她說。


國內疫情爆發時,危危和夥伴發起了捐贈的行動。他們組成了一個小隊伍,緊張地在網店四處找消毒液,護目鏡和口罩,一有貨就立馬下單,再在大群裡分成幾份讓大家認捐。湖北一些小縣城也缺醫療物資,但比較少人關注,他們籌了大概一萬塊的物資,輾轉送到咸寧,十堰的醫院和環衛工人手裡。在珀斯的華人群體也加入了,有人在群裡說了這麼一句:“沒想到發起的是最不起眼的打工度假群體。”


“因為簽證短期,流動性強,又通常沒有什麼固定資產,所以說我們毫不起眼,是最底層,也完全沒錯。”危危笑說。


從火山到疫情,在澳洲打工的中國年輕人:兵荒馬亂這一年

捐贈物資。


一個月後,澳洲的疫情形勢逐漸嚴峻,許多人失業了,揹包客們在群裡討論起機票和回國的問題。沒想到,這段聊天記錄被截圖流傳出去,一個有69萬粉絲的微博博主發了這些截圖,沒有打碼,配文:“如果是真的,北上廣深的機場壓力要大起來了”。


當時國內疫情剛剛平復許多,網民對於回國的人流十分敏感,評論被洶湧的言論淹沒了。“咱國家又不是難民接收點。”“外國月亮比較圓,待著吧。”甚至有人順藤摸瓜罵上其中一個志願者女生:“國家需要你的時候你在他國,有本事就不要回來啊。”


太委屈了。危危生氣極了,跑上微博去理論。反倒是那個被罵的女孩子勸她,算了,不要理了。


回國或者留澳都不是容易的選擇,但更多的人選擇了不流動。綠頭仍在堪培拉自我隔離——澳洲總理說歡迎有醫療背景的揹包客去做跟防疫相關的工作,她在考慮這件事。


聞嚴終於在四月份去超市時戴起了n95——他說:“當地人終於開始戴口罩了,但我常買的茉莉香米已經買不到了”。


而危危,仍在密切關注著澳洲政府的新政策。她建了個揹包客失業群,兩天內就有300人進群了。這種時候,保護自己國家的公民總是第一位,但她希望澳洲政府也能為揹包客群體提供一些臨時救濟,畢竟他們打工也有納稅。


截止到4月16日,澳洲確診新冠肺炎病例累計超過6400例。


今年二月初,有一名22歲的揹包客男孩在澳洲發生車禍,搶救無效後被宣佈腦死亡。當時,澳洲剛剛發佈了旅行禁令,禁止中國人飛澳。揹包客們為他發起了請願活動,議員媒體發聲,最後,澳洲政府鬆口,男孩相依為命的母親得以飛到澳洲大陸,見孩子最後一面。


這次,他們又發起了新的請願,希望澳洲政府可以延長打工簽證期限。不然,當疫情還未結束而他們的一年臨時簽證到期的時候,將有很多人面臨不能合法留澳的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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