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強的風土——一個文化學者筆下的風物與人情桃花

以前,村裡人大多手頭拮据,很少能買得起水果。大家普遍的做法是種上幾棵果樹,到果子成熟的季節拼命解饞。那時候村裡頗有幾戶果樹多的人家,如章奶奶家、毛豬爺家,尤其是佔山哥家,都是有足可炫耀的資本。然而,我家沒有果樹,振輝家也沒有果樹,我們倆栽種果樹的壯志,大抵是從記事起便萌生了。

吾鄉的春天,四野裡都是一望無垠的麥田,在麥苗叢中,常常有果樹的嫩芽長出,其中最多的就是桃樹。我和振輝每在打草之際尋找那些嫩芽,挖回來栽種在自家的院落裡。為了防止家裡的雞喯啄,我們便修好籬笆;為了防止家裡豬的啃食,我們便壘好磚垛。總之是為了它們的成活,費盡了苦心。不過,我們挖回來的桃樹,無論多麼用心呵護,卻也總是十不存一。

經過幾年的嘗試,我與振輝分別種活一棵桃樹,且終於長至第三年,也終於迎來了開花的希望。不想有一天夜裡,鄰居建昌姑夫的羊脫了鏈鎖,跳過牆來,把我的桃樹徑直啃了個精光。第二天清晨,我看到那殘敗的光景,不由得嚎啕痛哭。但不管怎麼哭,也都是於事無補了。在那一年,振輝的桃樹開出了許多花。

我的桃樹死了之後,我又嘗試重新栽種,但連續兩年均不得成活,最後只得去央求佔山哥,問他是否可以送我一棵。那時候佔山哥家有無數的桃樹,蜜桃、毛桃都有,但他本質上十分吝嗇,在我呼喚了一百多個佔山哥後,他才勉強送給我一棵又細又弱又歪巴的桃樹,枝條上稀稀拉拉的有幾片葉子,還黃不楞登的。但不管怎樣,我總歸是有了桃樹。我把佔山哥送的桃樹種好後,立刻就去請振輝前來欣賞。振輝看後說了什麼我忘了,那時候,他的桃樹已經躥起一牆多高了。

第二年的春天,振輝的桃樹又開花了,猗儺其枝,並灼灼其華,人們在牆外一瞥即可心生絢爛,各種的生靈也都隨之踴躍翻飛,譬如留連的戲蝶,更有自在的嬌鶯。當然,我的桃樹在那一年也開了花,但只有三四朵的樣子,慘淡到都沒有一隻蜜蜂光顧。花開了,雖然羞於示人,我還是請來振輝欣賞,振輝如何評點的,我也記不清了。

第三年,我的桃樹突然乾枯而死。砍掉樹幹後,從它的根部又生出一簇新芽,又經過三年的時間,這簇新芽長成小樹,又開出幾朵小花。那時候振輝的桃樹已經高可參天了,每年都開得如同天邊的雲錦。我那時候頗有些不服氣,羨慕甚至嫉妒的心情都有,但也終究無奈。振輝的桃樹越長越大,花越開越多,每個春天都能為鄉人呈現滿樹的生機。

我的桃樹苟延多年後,終於徹底死去,我也離開了村裡小學,進入鄉里讀書,這使我徹底告別了童年。振輝初中輟學之後便去打工謀生,我則進入縣城上學,大家各自有各自的路,遂不得朝夕相隨了。世事變遷,可我總以為振輝的桃樹會一直茁壯盛開,但在後來,不經意間發現振輝的哥哥翻蓋了新房,那棵桃樹也沒有了蹤跡。那棵桃樹是怎麼消失的?是死了,還是刨了?以及為什麼死或為什麼刨?振輝沒有告訴我,我也總是忘記問他。

總之,我們倆的桃樹雖然一枯一榮,但最終的歸宿卻是一致的。現如今,無論在他家還是在我家,都尋找不到一點桃樹存在過的蹤跡。這就像我們的村子,四十年彈指一揮間,不知道招攬過多少路人,也不知道送走了多少過客。毛豬爺呢?佔山哥呢?現在回想起來,固如夢幻泡影,一閃即逝。

在時光的征程中,沒有誰是永恆的存在。凡俗的人生,或如我的桃樹,貧弱不堪,或如振輝的桃樹,光芒四射,總歸不過是如露如電,一點因緣滅後,最終遺落在時光的陷阱裡,不留一點印痕。所以得意時的尊大,失意時的菲薄,想來也都不過是個笑話。世間萬事萬物,沒有誰能是時光的對手。倘若諸事當真,便已落入第二峰頭。

現今吾鄉也不必栽種水果了,集市上瓜果梨桃應有盡有,只須購買就是了。甚至人們都不再種麥子,往昔那一望無垠的麥田也退化為暗黃的荒野;村東的苘地和大場也都為機床咯噔的工廠所替代;最是振輝的頭頂,曾經是一派蔥蘢,現在卻也禿得鋥明瓦亮。

世味似紗,幸運的是,我與振輝每年還能喝點熱酒。有時在風雪聲中,有時在霧霾之下,酣足之際,也都會相視一笑,憑誰問,怎麼一晃就年屆不惑了呢?

我與振輝喝酒的時候,時常會加上劉雄,劉雄只有二十多歲,跟他說毛豬爺,沒印象;跟他說佔山哥,也頗為淡薄;跟他說105歲的章奶奶,則近乎神話;至於找桃樹和種桃樹的事情,對他來講只是一個個悠遠的傳說。振輝回憶起他的桃樹,臉上便能閃露出一樹明豔;然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振輝完全記得我那一棵小破桃樹,說它雖然曲裡拐彎,竟然也能開出花來。

我的桃樹不在了,振輝的桃樹也不在了,它們終歸於沉寂。可就我來說,它們讓我希望過,也讓我失望過;讓我有努力,也讓我有過執著;讓我有過羨慕,也讓我有過煎熬。回首栽種桃樹的年月,也算是除過掛礙,有過幾多開悟。從這一點來說,它們並未完全墜入虛無。

振輝拙於表達,只是喝酒不語;劉雄想說什麼,卻苦於懵懂無知。我不精佛理,參不透萬法唯識的玄機。只是覺得有酒喝便好,有回憶下酒就更好。酒喝多了,臉上會現出桃紅,回憶多了,心裡便能生出許多歡喜。

劉成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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