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黑奴
我们有一个朋友叫阿里,他是镇上一个极有钱的财主的堂兄的太太的弟弟。
有次阿里邀请我们和另外三对西籍夫妇到财主家做客。财主是一个年老而看上去十分精明的沙哈拉威人,吸着水烟,说着优雅流畅的法语和西班牙话,态度自在而又带着几分说不出的骄傲。他出来应酬一下我们,剩下的事就交给阿里。
过了不一会,烧红的炭炉子被一个还不到板凳高的小孩子拎进来,这孩子面上带着十分谦卑的笑容,看上去不会超过八、九岁。
他小心的将炉子放在墙角,又出去捧着一个银托盘摇摇摆摆地走到我们面前,放在编织着五彩图案的地毯上。盘里有银的茶壶,银的糖盒子,碧绿的新鲜薄荷叶,香水,还有一个极小巧的炭炉,上面热着茶。
我赞叹着,被那清洁华丽的茶具迷得神魂颠倒。
这个孩子,对我们先轻轻地跪了一下,才站起来,拿着银白色的香水瓶,替每一个的头发上轻轻的洒香水,这是沙漠里很隆重的礼节。一时里,香气充满了这个阿拉伯似的宫殿。
再过了一会儿,这孩子有捧了放着生骆驼肉的大碗来,在炭炉子上架上铁丝网。我默默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很有次序地先串肉,再放在火上烤,同时还照管着另一个炭炉上的茶水,茶滚了,他放进薄荷叶,加进硬块的糖,倒茶叶,他将茶壶举得比自己的头还高,茶水斜斜准准地落在小杯子里,姿势美妙极了。
茶倒好了,他再跪在我们面前,将茶杯双手举起来给我们,那真是美味香浓的好茶。
肉串烤熟了,他托在一个大盘子里送过来。
驼峰肉原来全是脂肪,驼肝和驼肉倒也勉强可以入口。男客们和我一人拿了一串吃将起来,那个小孩子注视着我,我对他笑笑,眨眨眼睛,表示好吃。
我想,叫一个小孩子来侍候我们,而我们像废物一样的坐食,实在没有意思,所以我干脆移到这孩子旁边去,跟他坐在一起,帮他串肉,自烤自吃。
这个孩子,一直低着头默默的做事,嘴角总是浮着一丝微笑,样子伶俐极了。
我问他:“这样一块肉,一块驼峰,再一块肝,穿在一起,再放盐,对不对?”
他低声说:“哈克!”(“是”的意思。)
我很尊重他,扇火、翻肉,都先问他,我看他高兴得脸都红起来了,想来很少有人使他觉得自己那么重要过。
而另外的人,却娇气地要汽水喝,讨椅子坐。这些事情,阿里都大声叱喝着这个小孩子去做。
他又得管火,又不得不飞奔出去买汽水,买了汽水,又去扛椅子,放下椅子,又赶快再来烤肉,忙得满脸惶惑的样子。
我觉得这太不公平,大声问阿里这孩子的来历,大家好似都很窘迫的样子。荷西招招手,叫我过去,轻声对我说,生怕那个孩子听见:“他,是奴隶。”
沙漠里看见有黑人住着,就去捉,打昏了,用绳子绑一个月,就不逃了。全家捉来,更不会逃,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就成了财产,现在也可以买卖。这就是奴隶的由来,而这位财主有两百多个奴隶,都放出去替西班牙政府筑路,到月初,主人去收工钱,就这么暴富了。
离开财主家时,我谢谢了他,但不要再跟他握手,这种人我不要跟他再见面。
我们这一群人走了一条街,我才看见,小黑奴追出来,躲在墙角看我。伶俐的大眼睛,像小鹿一样温柔。我独自向他跑去,拿出两百块钱,塞在他手里,对他说:“谢谢你!” 才又转身走开了。
我很为自己羞耻。金钱不能代表什么,但我想不出其他的方法,这实在是很低级的亲善形式。
2
初见哑奴
那天的傍晚,有人敲我的门,很有礼貌,轻轻的叩了三下就不再敲了,我很纳闷,哪有这么文明的人来看我呢!
开门一看,一个不认识的中年黑人站在我门口。
他穿得很破很烂,满头花白的头发在风里飘拂着。见了我,马上很谦卑的弯下了腰,双手交握在胸前,好似在拜我似的。他的举止,跟沙哈拉威人的无礼,成了很大的对比。
“您是?”我等着他说话。
他不会说话,口内发出沙哑的声音,掏出了两百块钱来,比着一个小孩身形的手势,又指指他自己。我懂了,他是那个小孩子的爸爸。
他硬要把钱塞还给我,我不肯,我打手势说是我送给小孩子的,因为他烤肉给我吃。他很聪明,马上懂了,他看看钱,好似那是天大的数目。他又好似拜了我一下地弯下了身,合上手,才对我笑了起来,又谢了谢我,才离开了。
那是我第一次碰见哑奴的情景。
过了不到一星期,有天清早,我开门发现门外居然放了一棵青翠碧绿的生菜,上面还洒了水。我将这生莱小心的捡起来,找出一个大口水瓶来,将这棵菜像花一样竖起来插着,放在客厅里,舍不得吃它。
我知道这是谁给的礼物。
我们在这一带每天借送无数东西给沙哈拉威邻居,但是来回报我的,却是一个穷得连身体都不属于自己的奴隶。
3
真诚的交往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的后邻要在天台上加盖一间房子,租了一个奴隶,他是全沙漠最好的泥水匠。原来,这个一流的泥水匠就是哑奴。
我在天台上遇见他,他正蹲着调水泥。他一看见我,真诚的笑容,像一朵绽开的花一样在脸上露出来。我打手势谢谢他送的生莱。他知道我猜出是他送的,脸都红了,又打手势问我:“好吃吗?”我用力点点头。他再度欢喜地笑了。
哑奴工作的那一阵正是火热的八月,正午毒热的太阳像火山的岩浆一样地流泻下来。我在房子里,将门窗紧闭,把窗缝用纸条糊起来,不让热浪冲进房间里,再在室内用水擦席子,将冰块用毛巾包着放在头上,但是那近五十五度的气温,还是令人发狂。
我想到在天台上工作的哑奴,空旷的天台上没有一片阴影,在这样酷热的正午,他怎么办?
我马上顶着热跑上了天台,哑奴,半靠在墙边,身上盖了一块羊栏上捡来的破草席,像一个不会挣扎了的老狗一样,趴在自己的膝盖上。
我快步过去叫他,推他,阳光像熔化了的铁一样烫着我的皮肤,才几秒钟,我就头晕目眩了。我指指我的家,对他说:“下去,快点,我们下去。”
他软弱地站了起来,苍白的脸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
我受不了那个热,又用力推他,他才很不好意思地弯下腰,慢慢走下石阶来。他站在我厨房外面的天棚下,手里拿着一个硬得好似石头似的干面包。那是沙哈拉威人平日磨碎了给山羊吃的。
哑奴很紧张,站在那儿不敢动。天棚下仍是很热,我叫他进客厅去,他死也不肯。
我再打手势:“你,我,都是一样的,请进去。”从来没有人当他是人看待,他怎么不吓坏了。
最后我看他拘谨成那个可怜的样子,就不再勉强他了,将他安排在走廊上的阴凉处,替他铺了一块草席。
冰箱里我拿出一瓶冰冻的桔子水,一个新鲜的软面包,一块干乳酪,还有早晨荷西来不及吃的白水煮蛋,放在他身旁,请他吃。然后我就走掉了,免得他不能坦然地吃饭。
到了下午三点半,我担心哑奴会被骂,才又出来叫他上去工作。他,在走廊上坐得好似一尊石像,桔子水喝了一点点,自己的干面包吃下了,其他的东西动都不动。
我看着他,他马上站起来,对我打手势:“不要生气,我不吃,我想带回去给我的女人和孩子吃。”他比了三个小孩子,两男一女。
我这才明白,马上找了一个口袋,把东西都装好,又切了一大块乳酪和半只西瓜,还再放了两瓶可乐,我自己存的也不多了,不然可以多给他一点。
他看见我在袋子里放东西,垂着头,脸上又羞愧又高兴的复杂表情,使我看了真是不忍。
我将袋子塞进冰箱里,对他指指太阳,说:“太阳下山了,你再来拿,现在先存在我这。”他拼命点头,又向我弯下了腰,脸上喜得都快哭了似的,就快步上去工作了。
我想,哑奴一定很爱他的孩子,他一定有一个快乐的家,不然他不会为了这一点食物高兴。
4
哑奴的家
有一个黄昏,我上去收晾着的衣服,哑奴已在砌屋顶了。
那天没有风沙,我们的电线上停了一串小鸟,我指着鸟叫哑奴看,又做出飞翔的样子,再指指他,做了一个手势:“你——不自由,做工做得半死,一毛钱也没有。”
哑奴呆呆地望了一会儿天空,比比自己肤色,叹了口气。过一会,他又笑了,他对我们指指他的心,再指指小鸟,又做了飞翔的动作。
我知道,他要说的是:“我的身体虽是不自由的,但是我的心是自由的。”
他说出如此有智慧的话来,令我大吃一惊。
那天黄昏,他坚持要请我们去他家。他的家,在镇外沙谷的边缘,孤伶伶的一个破帐篷在夕阳下显得寂寞而悲凉。
我们方才走近,帐篷里扑出来两个光身子的小孩,大叫欢笑着冲到哑奴身边,哑奴马上笑呵呵地把他们抱起来。帐篷里又出来了一个女人,她可怜得连缠身的布都没有,只穿了一条破裙子。
哑奴一再请我们进去坐,帐篷里简陋得很,几个麻布铺着,剩下的都是沙地。
哑奴马上去打水、生火,用一个很旧的茶壶煮了水,又没有杯子给我们喝,他急得满头大汗。
荷西笑笑,叫他不要急,我们等水凉了一点,就从茶壶里传着喝,他才放心了似地笑了,这已是他最好的招待,我们十分感动。
坐了一会儿,我们要走了,哑奴抱着孩子站在帐篷外向我们挥手。荷西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再回头去看那个苦得没有立锥之地的一家人,我们不知怎的觉得更亲密起来。
“起码,哑奴有一个幸福的家,他不是太贫穷的人啊!”我对荷西说。
家,对每一个人,都是欢乐的泉源啊!再苦也是温暖的,连奴隶有了家,都不觉得他过份可怜了。
此后,我们替他的孩子和太太买了一些廉价的布作衣服,节日时送他一些炭和肉,我总是很羞愧这样的施舍,总是趁他白天不在家时偷偷放在他帐篷外,然后跑掉。
哑奴没有东西回报我们,可是,他会悄悄替我们补山羊踩坏了的天棚;夜间偷了水,来替我们洗车;刮大风了,他马上替我收衣服,再放在一个洗干净的袋子里,拉起天棚的板,替我丢下来。
5
离别
有一天,沙漠里开始下起大雨来,雨滴重重的敲打在天棚上,我因为这种沙漠里的异象,吓得心里冰冷。
雨下了一天一夜,西班牙的报纸,都刊登了沙漠大雨的消息。
那一天,邻居姑卡用力敲我的门,我一开门,她就很激动地告诉我:“快来看,哑巴被卖掉了,正要走了。”
我耳朵里轰的一响,捉住姑卡问:“为什么卖了?怎么突然卖了?是去哪里?”
姑卡说:“下过雨后,‘茅里他尼亚’长出了很多草,哑巴会管羊,会管接生小骆驼,人家来买他,叫他去。”
我匆匆忙忙地跑去邻居的门外,看见一辆吉普车,驾驶座旁坐了哑奴。
我冲到车子旁去,看见他呆望着前方,好似一尊泥塑的人一样,面上没有表情。我再看他的手,被绳子绑了起来,脚踝上也绑了松松的一段麻绳。
我捂住嘴,望着他,他不看我,嘴唇在发抖,眼眶干干的。四周都是看热闹的小孩。
我冲进邻居的家,看见财主悠然地在跟一群穿着很好的人喝茶,我知道这生意是成交了,没有希望救他了。
我再冲回家去,拿了仅有的现钱,又看见自己那块铺在床上的大沙漠彩色毯子,我不假思索的把它拉下来,抱着这床毯子再往哑奴的吉普车跑去。
我把这些东西堆在他怀里,他突然抱住了毯子,口里哭也似的叫起来,跳下车,抱着这床美丽的毯子,没命地往他家的方向奔去,因为他脚上的绳子是松松的挂着,他可以小步地跑,我看着他以不可能的速度往家奔去。
小孩们看见他跑了,马上叫起来。“逃啦!逃啦!”
里面的大人追出来,顺手抓了一条大木板,也开始追去。
“不要打!不要打!”
我紧张得要昏了过去,一面叫着一面也跑起来。快跑到到哑奴的帐篷,我们大家都看见,哑奴远远的就迎风打开了那条彩色缤纷的毯子,跌跌撞撞地扑向他的太太和孩子,手上绑的绳子被他扭断了,他一面不成声地叫着,一面把毛毯用力围在他太太孩子们的身上,又拉着太太的手,叫她摸摸毯子有多软多好,又把我塞给他的钱给太太。
风里面,只有哑巴的声音和那条红色的毛毯在拍打着我的心。
几个年轻人上去捉住哑奴,远远吉普车也开来了,他茫然地上了车,手紧紧握在车窗上,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白发在风里翻飞着,他看着远方,眼眶里干干的,只有嘴唇,仍然不能控制的抖着。
哑奴的身影渐渐的消失在夕阳里,他的家人,没有哭叫,拥抱成一团,缩在大红的毯子下像三个风沙凝成的石块。
我的泪,像小河一样的流满了面颊。我慢慢的走回去,关上门,躺在床上,不知何时鸡已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