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厭食症探究」之三:和得不到的慾望相處 || 渡過

「厭食症探究」之三:和得不到的慾望相處 || 渡過

文/驛方(“渡過”陪伴者) 圖/張進

對美的追求是人的天性。除此之外,我還有另一個追求,就是力量。

(一)

我越來越消瘦,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

初二的暑假,學校要求補課。炎熱的夏天,對我身體的考驗更加殘酷。

由於腎功能衰竭,我的小腿和腳開始水腫。而我的身體,卻輕飄飄的,沒有力氣。

每天,我踩著10分鐘單車到學校,拖著灌了鉛一樣的雙腿,一隻手支撐著樓梯扶手,上到5樓;放了學,再踩著10分鐘單車回家,經歷同樣的過程,上到6樓。

那段時間,我每天早上只吃一口麵條,拒絕吃雞蛋、肉類;中午只吃一碗蔬菜湯,加幾片火腿;傍晚下了課回到家,我也不吃飯就睡下了。從傍晚6點睡到凌晨5點。

媽媽經常在夜裡幫我量體溫、測心律;有時候我會虛弱地出汗,大叫著他們打開空調,而爸媽已經冷得要蓋被子了。

有一次我媽把我叫醒,送來一碗紫菜湯,被我打翻在床上。

有一次,我課間下樓去廁所,到了上課的時候,我上樓梯,突然力竭,走不動了。我想抬起我的大腿,卻怎麼也抬不起來,任我用力到汗流浹背,那條腿始終買不上一級臺階;我像一個年邁的、佝僂的老人,掙扎著,一層層地,爬上臺階,回到教室。

那是我有生以來最長的樓梯,從一樓到五樓,走了二十分鐘。

有一次,我媽和外婆聊起這件事情。外婆拄著柺杖,笑得露出假牙,說:你比我走得還慢。

那個時候,我媽失業了;而我爸,帶著對我的歧視和對我的忿恨、失望,成了一位暴君。

(二)

在學校裡,我越來越難以和同學在一塊玩笑。他們說的話,我聽不清;他們聊的事情,我不知道;他們追逐打鬧著,我也跟不上。有時候他們和我說一些八卦,我聽著聽著就走神或者眩暈了。

我好像真的變成了一個上學的機器了。

我開始渴求力量這種東西。

我借來班上女生的雜誌,看一些中性的女裝;我會看看NBA和歐冠。甚至,晚上我會去看鄰居阿姨跳的廣場舞、交誼舞。有時候,其實還挺好看的。

我跟著他們的節奏一起唱歌,我想抬起雙腳。可是很可惜,我再也抬不起來了。

那個時候,我表妹大約四五歲,她在學舞蹈。親戚們鼓勵我去看錶妹上舞蹈課,我拒絕了。

我很自卑,因為我無法翩翩起舞。

與此同時,飢餓帶來的快感依然在刺激著我,誘惑著我。

如果不能在生活裡起舞,那就變得更瘦吧。

那時娛樂新聞會報道一些努力的韓國藝人,因為減肥和勤苦練武,厭食住院或者死去的事情。報紙上也會刊登一些減肥的女孩子,最終失去了生命。

我家裡人對我講述這些事情的時候,我內心對於那種結局求之不得。我羨慕別的孩子有藝術特長,在舞臺上、在燈光下、舒展自己的身體和聲音的時候,像極了燃燒的鳳凰、或者展翅的孔雀。

我想要那樣的光彩,特別想要。

那些為了追求極致的美而瘦到虛脫的韓國藝人,才是真正為藝術獻身。如果他們在自己擅長的領域達到了一定的高度,活得短命一點,又有什麼呢?

肌肉的力量,並非真正的力量;一個人所造成的影響,才是力量所在。至於這影響是積極還是消極,都無所謂的,是彩虹還是火山,都是活著的證明。

壯烈的毀滅,也好過行屍走肉地活著。

(三)

事情的轉機,是從吃糖開始的。

夏天經常下雨,而且一下就是一天一夜。那一年雨水特別的多,比我媽流的淚水還多。

我已經喪失了行走的能力,只要出門我媽都會跟著,生怕我突然暈厥或者死去。我憤怒地要掙脫她的跟隨,卻已經失去了自由。

有一天,我們去超市裡逛逛,買些我願意吃的東西。看到了雀巢,那是一段挺久遠的記憶。

以前我媽上夜班,熬夜熬不住了,就喝一袋雀巢;小學的時候,我和閨蜜趁大人不在家,也會拿出爸爸買的一罐雀巢咖啡粒,一邊喝咖啡,一邊聽《Final》,再品一杯紅酒,聽會兒搖滾;

我知道,咖啡是會讓人上癮的,但是它能讓人變瘦。熬夜會讓人變瘦,糖尿病會讓人變瘦;抽菸、吸毒、喝咖啡,都會加速人的新陳代謝,讓人變瘦。

雖然由於血液的酸鹼度失調,我的身體已經代償性升高了血糖。可是,自我毀滅的想法依然佔了上風:吃糖沒事兒,最好能吃出糖尿病,這樣就徹底不會胖了。

我接受了我媽的吃甜食建議,從一根雀巢咖啡餅乾開始。而作為交換,我要求我媽協助我做10個卷腹抬腿。她同意了。

我的體力漸漸好了一些,可以自己出門去散步。我知道雀巢很貴,對於失業的媽媽來說,她承受不起這個價格。我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經常資助我們家。我知道我媽口袋裡的錢不是我爸給的,我外公外婆偷偷塞給她的。

我決定做點什麼。

一天,我在家看了《The Killer》。裡邊有一段,是納塔麗·波特曼飾演的女主偷了超市裡的東西。於是我學著女主的樣子,去偷。我到現在還記得,那裡邊有徐福記的甜點和士力架。我知道我媽捨不得買,我自作聰明偷了來。

我被保安逮住了,他說我的眼神暴露了我的動機。他罰了我爸150塊錢,我爸罵了我什麼我統統不記得了。我在雨裡跑了好遠好遠,我媽好久都沒有找到我。

(四)

我想做一個壞事做盡的人,這樣就能離死亡更近一點。說不定,我還會坐牢,這樣就免去了我爸媽養活我的麻煩;說不定,我還會成一個逃犯,那樣有一頓沒一頓的日子,估計也會瘦不堪言罷。

佛洛伊德說的“死本能”,在我身上體現得很明顯。我將死本能指向自己,就成了自殘、自傷、自毀、自殺。

因為和媽媽吵架,我用刀片深深的割傷自己的手指。那個刀口雖然不大,直到這幾年才慢慢不太看得清。因為和男朋友異地見不了面,我刀子一下一下在自己大腿上劃,腿上有許多條道口,每一條都滲著血。

我沒有辦法享受美好的戀愛時光,也體會不了雙方可以有心靈的交融,我甚至覺得,談戀愛很無聊,是一方為了達到控制和征服另一方所作的前戲。只是這種控制,是以愛的名義,隱蔽在虛榮和自我滿足裡。

我莫名其妙地享受自殘和痛苦。似乎痛苦更多,我就有理由更偉大。

很可笑的邏輯,對吧?不過對於那時的我,只要可以瘦,任何不好的玷汙我都愉快地接受。

我很喜歡看自己纖細的腰身和身體,我覺得那很美;我還會看蒂塔·萬提斯的脫衣舞表演,也覺得那很美。

可以由於吃糖的緣故,我的身體漸漸有了脂肪。對於隆起的肚子、柔軟的皮膚,我很痛苦。那時我不知道有催吐這種方法,只是吃一種叫做“三黃片”的中成藥,性寒涼,致腹瀉。吃了很多吧,一盒100粒大約10天就沒了。我媽不讓我吃,我就去我奶奶家偷偷吃;把藥藏在書包裡,到學校再吃。

吃到什麼程度呢?如果哪天不吃藥,我就沒法自主排便了。

你們懂的,催吐的快感有多好,排洩的快感就有多好。

這段文字你們看了有多噁心、多恐懼,我們的感受就有多美妙。

厭食是一種成癮行為,和吸毒一樣,有了一次爽的體驗,就欲罷不能了。

(五)

我也說不清那種慾望是什麼。帶著強迫跑步的習慣,我讀完了大學,讀完了碩士,參加工作,直到2017年被診斷為抑鬱症。

我的心理治療師告訴我,這十幾年,我內心的焦慮其實只是通過跑步釋放掉了,我並沒有真的康復。

她的這句話讓我釋然。我終於給自己長達15年的跑步強迫找到了答案。

抑鬱期間,我學著做飯,通過美食帶來的嗅覺和味覺刺激,促進身體的恢復。

有一天,我在思念曾經的男朋友時(他在抑鬱期間拋棄了我),突然想到一句話:怎樣和得不到的慾望相處?

想瘦是慾望,暴食是慾望,焦慮是因為得不到慾望,躁狂是幻想自己無所不能的慾望。抑鬱,是對死亡的慾望。

我們無法滿足這些慾望,又被大腦的策略控制著去追逐這些慾望,深深的捲入,形成“得不到-再努力-得不到”的惡性循環。

人生枷鎖無處不在,怎樣才能活得自由?

人之道,損有餘以補不足。人吃五穀雜糧,不行天道而行人道,必然會有慾望。

那一刻,我忽然頓悟:正念,可能才是拴住慾望的繩子,是守住當下的守護者。

我通過運動去排遣焦慮,其實是對現狀不滿;厭食只是一種代償機制,變相帶來了滿足感。

若我不啟動任何的代償機制,而僅僅與慾望對視,將會發生什麼?

之後,我常常在週末的傍晚,切菜的時候,看著誘人的蔬菜瓜果的繽紛色彩,它們多麼美麗誘人,有如毒藥一樣勾引著味蕾。我這樣想象著,在心裡默唸,“多好吃啊”,不多會兒,厭食的感覺就上來了。

我很驚喜我能找到這種誘發厭食的方法;接下來,就是怎樣控制自己厭食的慾望。

接著,我有意地啟動正念去守護自己。我把注意力轉向自己的心口和胃,感受它們的跳動和躁動。它們就像我身體裡的另一些生命,通過我活著,但有自己的願望和方式,我得去滿足它們。

我像呵護嬰兒一樣,去呵護我的身體。

晨起,我哭泣、動力不足,我的背部緊貼著床褥,我抱著被子暖熱我的前胸。我坐起來,看著窗外乾淨的天空,告訴自己,我的器官想要活著。

我的思想,請你放開它們吧!(完)

【厭食症探究】之一:“如果沒有物質交換,我就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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