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國》:聊聊川端康成筆下的女性之美,以及其中折射的生死觀

凌晨四點鐘,看到海棠花未眠,生並非死的對立面,死潛伏於生之中。

——《雪國》

1.

1968年,川端康成的小說《雪國》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這是亞洲第一位用東方文字寫作獲獎的小說家。人們驚歎於川端康成的文字,竟然如此的潔淨冰清,美得那樣純粹,將日本的古典美學,以及宗教的禪意和虛無主義的精神表現得淋漓盡致。

然而,他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以後,發表演講《我在美麗的日本》時說的一番話,卻震驚四方。他說,“我什麼時候能夠毅然自殺呢?”

或許,人們猜想,這不過是川端康成的一句玩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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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真的這麼做了。

1976年的一天,川端康成兌現了自己的承諾。他在自己的公寓打開了煤氣,以這樣乾脆利索的方式,離開了人世。對這個社會而言,他留給人們的是無盡的唏噓和疑問。但或許對他自己而言,那便是最好的終結方式。

死是生的昇華,生是死的追尋。這個以唯美主義著稱的男人將自己對於美的追求永遠留在了極致。

正如《雪國》中兩位女主的結局,兩個同樣讓人心動曼妙的女人卻擺脫不了命運的枷鎖。葉子在蠶房失火中墜落於地,而駒子親眼目睹了葉子墜落的整個過程,徹底癲瘋。

要知道《雪國》最撼人心的地方就在於它對女性美的細膩描繪,但為什麼如此美麗的人物卻一定要走向死亡?

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始終不得而知。直到有一天,我不再思索它時,我開始明白,或許答案就是沒有答案。

就像川端康成最終選擇以自殺的方式,終結自己的生命。那不過就是一種本能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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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雪國》的故事情節並不複雜。它講述了主人公島村與藝伎駒子、葉子之間的愛情糾葛。島村是一位玩世不恭的富家子弟,他沒有正經的職業,卻迷戀於所謂的西方舞蹈。當然他對於舞蹈也並非是真正的欣賞,只是沉溺在文字與圖片的虛幻之中而已。

他先後三次來到這個叫做“雪國”的世外桃源,與當地的女子駒子相遇,並被她純潔的肉體深深吸引。

出身優渥的島村,對於人生沒有真正意義的追求,他崇尚虛無主義,似乎生活在虛幻的世界之中。但駒子與他不同,這個出身下層的勞動婦女,始終以真切的情感在熱烈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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駒子曾被賣到東京做藝伎,也曾為了她的未婚夫賺錢治病。後來她的師傅去世,她只能寄人籬下,過著艱難的日子。她一面做藝妓,伺候那些狗肉男人喝酒尋歡,一面又去打零工,維持生計。

但樂觀堅強的駒子並沒有沉淪在這種痛苦的生活之中,她始終在以她自己的方式與生活對抗。她從16歲開始,一直保持著記日記的習慣,她還熱愛文學,努力提高琴藝,喜歡古典舞蹈,以及熱切的愛著島村。

可悲的是,這樣的駒子在島村眼中毫無意義。就如同他自己所說,一切都是徒勞。

無論她怎樣的熱愛生活,無論她怎樣將自己的愛意傳達給島村,島村總是保持著一個無所謂的態度,假裝渾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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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島村的態度,駒子似乎是明白的,自己的努力並未被島村看在眼裡,但她又心有不甘,所以偶爾埋怨,你就是這一點不好,你就是這一點不好。但總而言之,駒子依舊是積極向上的,面對生活的苦痛,也只會在夜深人靜,被男人灌醉酒之後才會在島村的懷裡,吐露內心的苦楚。只是酒醒之後,她又週而復始的開始自己那如同深淵般的生活。

島村,一邊留戀駒子肉體的潔淨之美,一邊又對駒子的朋友葉子產生痴迷。

3.

在文中,關於葉子的描述筆墨不多,但葉子的美不同於駒子的真實。

她是駒子未婚夫的情人,曾護送他到雪國治病,也因此與島村在火車上偶遇,島村對葉子那朦朧而不可捉摸的美念念不忘。

在文中,川端康成是這樣描述島村對於葉子的驚鴻一瞥。

黃昏的景色在鏡後移動著。也就是說,鏡面映現的虛像與鏡後的實物在晃動,好像電影裡的疊影一樣。出場人物和背景沒有任何聯繫。而且人物是一種透明的幻象,景物則是在夜靄中的朦朧暗流,兩者消融在一起,描繪出一個超脫人世的象徵世界。特別是當山野裡的燈火映照在姑娘的臉上時,那種無法形容的美,使島村的心都幾乎為之顫動。

島村並沒有直接看見葉子的真實模樣,而是從車窗中無意望見了葉子,他看到的只是葉子的模樣在車窗中的折射。但這一“鏡面”的描寫,也將葉子的形象進行了一個虛幻化的處理。她飄渺流離,濁塵世而不染,讓人可望而不可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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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從小說中描述來看,駒子與葉子更像是一個人的兩面,駒子是真實的肉體,而葉子彷彿是駒子精神意志的化身。

有時,葉子會和島村說,“你一定要好好待駒子”“我什麼也不能為她效勞呀”。有時,她又會說“我恨她,不願和她說”。

現實和意志,往往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

現實中的駒子需要努力奮鬥,來確定自己的存在感,改變生存的狀態。

但精神上的葉子,有時卻常常想要逃避。

比如她與島村之間曾有過一段對話。

也許我還是早點回東京好。

我也要去東京呢。

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都行。

那麼,我回去時帶你去好嗎?

好,就請你帶我去吧。

什麼?當女傭?

我並不願意當女傭。

她想要島村帶她離開雪國,去往東京,哪怕是給他做女傭也好。但是島村對於葉子的請求,沒有給出明確的回覆。

最後葉子在一場大火中失去了生命,駒子面對葉子的死亡,徹底瘋了,這似乎也在指明現實和意志終究走向了不可調和的狀態,但是最終他們還是會走向一體,那個狀態或許就是死亡,也唯有死亡,現實和意志,才會重新歸為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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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多人認為,島村與駒子之間更像是一個人理性與感性的兩面。但我認為,島村更像無常。正如老子所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他沒有感情可言,也無所謂對錯,他只是以擬人化的角度靜靜地看待著這一切的發生,直至整個虛幻世界的破碎。

一切都已經發生過,一切又或許從未都發生過。

4.

駒子作為底層女性的存在,其實是個悲劇。

她的人生淒涼之極,本身就沒有太多的選擇。無論她是否做出努力,可能這一生都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

但駒子這個人物尤為讓人印象深刻的,不是她的悲慘,而是她的美。其中的原因就在於川端康成不是把悲劇剖開了給人看,而是給它套上了一層美麗的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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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魯迅在小說《祥林嫂》中也描繪了一個下層婦女的形象。但他的文字冷峻而淒涼,故事中的祥林嫂出生卑微,兩任丈夫都死了,自己曾被賣為童養媳,後又被拐到山裡,連唯一的孩子都被狼吃了。但她的悲劇,卻絲毫得不到他人的同情和理解,最終祥林嫂在這個社會的壓抑之下,以及自我的放逐中悲涼死去。

這種真實和悽慘,讓人看完以後內心格外沉重。

但同樣命途多舛的駒子,卻沒有那麼讓人深刻的悲劇之感。

一方面,小說從一開始,就營造了一個漫天飛舞,茫茫雪海的人間仙境。以雪的純淨,雪的潔白來反襯人物超乎尋常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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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這來源於川端康成對於駒子這個人物極為細膩的描繪,以及他對於美接近於病態的執念。就如同小說中所描繪的,

“女子給人的印象潔淨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腳趾彎裡大概也是乾淨的。島村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由於剛看過初夏群山的緣故。”

他在儘可能的用文字帶給人感官上的體驗,並將駒子的潔淨之美推向了極致。

在這樣的描寫之下,駒子的美掩蓋了她現實悽慘的人生。或許我們也能從川端康成的文字中,感受到他對底層婦女的深切同情,以及對於美的更深層次的理解。

5.

那麼這樣的美,該如何延續呢?

或者說又該以什麼樣的方式結束呢?

據說川端康成寫完《雪國》,前前後後花費了近10年的時間。

他一開始是以雜誌連載的方式發表,但是對於《雪國》的結局,他一直覺得不滿意,直到這個結尾產生,他才定稿。

他曾在自傳中寫道:

“……看上去小說似乎在哪兒結束都還行,但由於開頭和結尾的照應有些糟糕,另外,關於失火的場面在小說寫到前半部分時就已經形成了,就這樣以未完成的形式結束它對我來說始終成了一件心事。但是在出書時,我急於想把它整頓出一個較為完整的結構,而剩下來的雖然只有一點點卻是極其難寫。”

小說的開頭髮生在初冬,而小說結尾部分的時間也發生在初冬,兩者形成了連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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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事實上,也是這個死亡和毀滅的結局,將故事的情節轉向高潮。

因為,唯有死亡,才會讓人覺得生是那麼的可貴。

也唯有死亡,才是生的開始。

或許在他看來,駒子的故事其實是與常人無異的,她最終也會在這遠離都市的雪國之中凋零逝去。那麼她的意義又在何處呢?

因此這個結局才是點睛之筆。

川端康成將駒子與葉子的美永恆地刻畫在了虛無的世界之中。

然而,她那副樣子卻像玩偶似的毫無反抗,由於失去生命而顯得自由了。在這瞬間,生與死彷彿都停歇了。

死是生的延續,是生的另一種形態,是解脫,也是新的開始。

川端康成說過,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比輪迴轉世的教誨交織出的童話故事般的夢境更豐富多彩”。

或許,駒子將會以新的形態存留在這個世界之中。

也正如,川端康成自我的選擇,他將以另一種形態開始自己新的生命。

當然,我在川端康成的虛無世界中,看到的不僅僅是虛無,更是生的價值。

《遮蔽的天空》中有這樣一段話,

“意識到人生虛無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渴望真實地活著”。

我們最終都是會離去,我們最終也會歸為塵土,化為灰燼,那麼請好好的活著。

無論我們多麼渺小,無論我們的努力是否有人看到,無論我們的付出能否得到回報。

曾經真實的活過,便是所有人價值意義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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